次日清晨, 張大善人的鋪子里就校對好了賬目,他依言將賠償還給了鎮上的居民們。
棠王鎮上流傳了各種昨夜的故事,有人信誓旦旦地說自己親眼目睹神仙大戰,還有人手舞足蹈說那神仙如何斬殺惡靈, 又有人說那仙人如何美貌絕世, 當真好比天神下凡等等。
甚至有被坑去大筆錢財的人,感激涕零地立了牌位。
「……」
蘇旭對這些一無所知。
她已經回到了凌雲城, 去秦家府邸交差, 從秦大小姐手中得到了十六卷游記。
秦蕭已經閉關了, 他的長女也不曾多問,只說已收到了消息,多謝蘇仙君解決棠王鎮一事。
蘇旭奇怪她問都不問一句,「大小姐知道那邪崇是何物?」
秦大小姐眉目秀麗, 一身煙青色羅裙, 更顯氣質溫婉,「不知道, 然而我修為低微, 好奇心重並非什麼好事。」
蘇旭禁不住對她刮目相看︰「大小姐心性甚佳, 日後定然有所成就。」
後者失笑道︰「借仙君吉言。」
蘇旭將那位秦老前輩的書卷小心收好, 謝絕對方的宴請告辭了。
七師弟和八師弟並沒有進城。
他們多年前因為殘殺同門而被逐出萬仙宗, 從此名揚各派仙府,通緝令撒遍九州。
這凌雲城里大大小小的仙府豪門,每一家都珍藏有他倆的真人畫影。
不過,重點也是他們並無興趣進來閑逛,否則使個幻術,就算被人識破動手又如何。
他們听聞了韓曜的事,倒是饒有興味地去了紅葉鎮。
蘇旭也不攔著他們, 只約定最後在客棧見面。
「大師姐,」陸晚模著下巴沉吟道︰「我去查了查韓二狗,你猜怎麼著,這里的人都不知道他去哪了,好多人還以為他死了。」
蘇旭諷刺地哼了一聲,「看來他混得不錯。」
何昔抱著手臂倚在牆邊,金屬護面覆蓋著眼眸,神情看不分明,只沉聲道︰「我打听到一些韓曜的事。」
蘇旭提起精神,「怎樣?」
何昔回憶著道︰「他母親年輕時是十里八鄉出名的美人,十六那年與一個路過外鄉人私奔了,過了十來年又回到家鄉,懷著身孕且瘋瘋癲癲,已經不能再與人交談了,素日里只念叨一些誰也听不懂的話,她不出去干活兒,全靠兄長一家接濟。」
蘇旭點了點頭,「怪不得韓二狗說他母親不怎麼管他,他和舅舅一家過活,只是她很可能沒死,韓曜卻說她死了,這究竟是為什麼。」
「也許他有什麼陰謀,也許他只是討厭這個母親,恨不得她死了,也只當她死了?」
蘇旭思忖道︰「所以她確實是個人族無誤,魔族和人族會生出什麼?看著和人族一樣、卻擁有魔族力量的半魔?」
陸晚模著下巴道︰「听上去和半妖差不多,但若和半妖一樣,那他就該有個不似人形的真身。」
「很可能。」
蘇旭想起先前兩人有過一番關于外貌的對話,「他曾問我諸如人為什麼在意眼中所見的美丑,以及假如他換了模樣,我是否還會待他如初之類的。」
兩個師弟同時露出嫌棄之色。
蘇旭沉默了一會兒,「你們覺得沈翠兒究竟是怎麼回事?」
何昔沉聲道︰「雖說她本是人族,但她與師姐交手時的氣息,確實很像魔族——並非是與某個人相似,而是那種感覺。」
「就是讓你很討厭,恨不得殺了她的感覺!」
陸晚拍桌道︰「大師姐當時也被她激怒了,是否覺得不受控制呢,我當時遠遠看著都險些按捺不住,但她終究是向你出手的。」
蘇旭愣了一下。
她並沒有真正和魔族交過手,但是,「韓曜那家伙有時也——只是他並未向我真正出過殺招,所以我雖然不適,倒是也能忍住。」
「是否所有妖族都對魔族的氣息分外敏感?」
陸晚不太確定地點點頭,「仿佛是這樣,我先前去了趟千花海,天斕王召見了許多有名號的花妖,去的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我也見識了不少,與其中幾個搭話時,他們也聊起過這事。」
妖族地界廣袤無邊,遼闊更甚于九州,只是多荒山沙海,又被諸位妖王割據,領地邊界還多有紛爭摩擦,次數不遜于與人族這邊發生的爭斗。
在大荒南境,有一片仙境福祉般的山林,其中無四季之分,花蘿競秀,萬樹常蕃,恍若人間仙宮。
那里便是花妖之王的洞府,號稱千花海的地方。
「他們說,里界封印有異動,埋骨之淵里的魔瘴海又升高了丈許,曾有人下去探查,卻有去無回——那里面的魔族恐怕也增多了。」
陸晚臉色並不好看。
無論是妖族還是人族,沒人希望听到這樣的消息。
「那會兒他們聊起以前與魔族的戰斗,」陸晚繼續道︰「我才知道,哪怕是這些活了上千年的大妖,對魔族也忌憚如斯,並且會輕易被魔族的氣息驚動——他們說,許多魔族極容易被靈力深厚的妖族吸引,哪怕是那些只被本能驅使的低等魔族,也是如此。」
蘇旭低聲道︰「沈翠兒說她不想殺我,卻控制不住。」
她嘴上這麼說,心里卻忍不住想到了韓二狗。
兩人初見時,對方身上散發著充滿陰邪氣息的黑暗力量,那時她就對這人極為不喜,後來韓曜的一舉一動,看在她眼里都變得越發討厭起來。
而且,她也一直深深忌憚著那個人。
若是這樣,一切就都有了解釋。
只因為那家伙是個魔族,而自己是妖族,他們本是天敵。
至于他究竟是魔族混血,還是由人變成的魔族,亦或是其他什麼情況,就很難判斷了。
「一個死人能變成魔族復活,而且被殺死後莫名消失——我只听說有封印術能將魔族打回里界,然而那也要是從里界跑來現世的魔族,沈翠兒本就是在這里的,真奇怪。這種事先前還聞所未聞。」
陸晚忽然坐起來,「大師姐,我們來找找你從秦家借來的書卷吧,不知上面可有提及?」
于是,他們三人花了大半天時間閱覽這十六卷游記。
這些並非原件,應當是由秦家人整理謄抄過的,故此收錄在裝訂成冊的書本上。
秦老前輩也是一位才華橫溢的風流人物,她的游記寫得十分精彩,字里行間引經據典,詳細生動地勾勒出一副浩瀚盛大的畫卷,從大荒山川到九州沃野,再到貫穿兩域的曲長幽深的地底迷宮,一切都被描述得栩栩如生。
蘇旭看得如痴如醉,幾乎忘了自己身在何方。
入夜之後,她才漸漸回過神來。
那位秦前輩獨自游歷過許多地方,這游記手卷里有一半是記載大荒風水。
還有一部分是關于中原九州的遺落之地,那些來自遠古時期便已沒落消失的仙門,他們留下了一些損毀的秘境,里面並無什麼寶物,最多是有些牆刻古書。
關于魔族的記載其實並不多。
事實上,在中原九州之地,關于魔族的傳說本就稀少,絕大多數人只知大荒和妖族,根本不知道魔族的存在。
里界和現世被割離已有數千年,在九州可見的魔族,幾乎都是魔修們用秘法和大量祭品召喚出來的。
客房里燃了幾盞燭火,三人各自坐在一處抱著書讀得津津有味。
不多時,陸晚忽然嘆息一聲。
他捧著那卷書講道,三百余年前,荊州西南的水鄉村鎮里,有個獨身姑娘名喚小荷,她容貌標致、心地善良,有一日駕船打漁,湖上遠遠飄來一個重傷昏迷的男人,小荷好心救了對方,將他帶回家里照顧。
數日後男人醒了,想要娶小荷為妻,小荷救對方只出于善心,並無情愫,因此斷然拒絕,誰知那男人竟然是個修士,強行擄走了小荷,將她帶回宗門。
「你們猜如何,」陸晚嘖道︰「這混球是新上任的映月宮宮主,渾身重傷是因為晉入渡劫境,被天雷劈的。」
「可見境界高有什麼用。」
蘇旭嗤笑道︰「謝無涯都能對我出爾反爾,這家伙也是渡劫境,算起來差不多,故此強搶人當老婆,也沒什麼差別。」
何昔背對著他們坐在窗邊,臉上的金屬護面拉起,此時忍不住道︰「那小荷姑娘恐怕並不簡單。」
「很簡單,並非什麼爐鼎體質,也並非什麼隱世大人物。」
陸晚撇了撇嘴,「這人是個——怎麼說呢,我覺得秦前輩用詞還是太過溫和,我來講吧,不知什麼緣故,他們門派里男弟子極多,他又是個性子冷漠的天才,小小年紀就入了宗門,說白了就是個沒見過世面的二百五,少數踫到的女修士要麼高冷傲慢,要麼溫婉大方,像是小荷姑娘那樣活潑可愛的漁娘,卻是頭一回見。」
蘇旭滿臉嫌棄︰「那只能說明他見識太少了,一派之主,竟然做出如此行徑。」
「所以我說他沒見過世面嘛。」
映月宮坐落在深山里,小荷也被拘在那仙尊的洞府中。
書上述說那洞府宛如人間仙境,樓閣朱欄玉砌、湖上煙霞浮光,更有瓊漿玉露,一滴足可令凡人數日不用進食。
那男人似乎還對小荷極好,各式羽衣霓裳,各樣寶鈿金翠紛紛呈上。
小荷每日強顏歡笑,暗中尋得了離開洞府的方法。
終于有一日,趁著那人出門,她也偷偷溜了出去。
小荷本就聰明伶俐,也暗中學了一點兒法術,竟硬生生躲過了山中的巡邏弟子,從映月宮逃走了。
她不敢回到家鄉,就投奔了在當地益州的表姐一家,本以為就此逃出生天。
誰知,數日後,小荷從集市上歸家,天際冷月如霜,院中血流成河,表姐夫婦死不瞑目,他們年幼的兒子躺在一邊,尸首分離。
那男人提著劍立在庭前,雙目赤紅地看著她,又將她擁入懷中,低聲道︰「從此你就只有我一個了。」
「……這故事是真的?」
蘇旭無語地道︰「映月宮雖然不算在八派之內,也是有頭有臉的正道仙門,先前給張大善人打工的散修都不會干出這種事吧!」
不算魔修,有些正道修士也會濫殺無辜,但殺的也是妖族老弱,或是仇人的家小等等。
除了走火入魔失去理智的,幾乎再沒有誰會對著毫無仇怨的普通百姓出手的。
有的話,也不會再是正道修士了。
陸晚甩了甩手里的書,「可惜並非每個人都像我們這麼想,小荷被帶回映月宮,還不斷有人勸她,說宮主對她一往情深,所做的一切都是因為太過在意她,還有人說是她不識好歹,她能被宮主看上何其榮幸等等,反正最終好像是說服了她,她就和那人完婚了。」
婚後數年,小荷對宮主百依百順。
他卻依然惦記當年的事,縱然再如何寵愛小荷,也不允許任何人指點她法術,只用丹藥給她灌輸靈力以延長壽數。
又過了數年,益州邊境有妖族活躍,大妖鉤山君現世,連著斬殺了映月宮的數位長老,宮主只得親自出馬將其擊退。
待到宮主回到山中,迎接他的是一場鮮血匯聚、骸骨鋪就的盛宴。
群山中回響著淒厲鴉啼,尸體橫七豎八,從廣場一路堆疊到正殿,破碎的髒器灑得遍地都是,干涸的血跡凝固于層層石階上。
大殿門口高高懸掛著幾顆人頭,赫然是宮主最倚重的幾個親傳弟子。
殿內留有一封書信。
信上以血液書寫道︰表姐姐夫,三歲外甥,家中僕婦,俱是無辜,卻喪命仙尊劍下,妾身感君恩情,今日連本帶利奉還。
下面又寫了一句︰妾身修為尚淺,自知不是仙尊對手,十年後與君約戰此地,不死不休。
小荷已經不見了。
客房里一片寂靜。
蘇旭疑惑道︰「秦前輩在這其中扮演了什麼角色?」
「她並未參與,只是游歷經過了小荷的家鄉,听人講了這故事,就記了下來。」
「外人如何知道?」
「小荷後來又回了家鄉,給人講述了這個故事,並讓他們盡快搬走,免遭那位仙尊的報復,誰知村民們還沒來得及動身——映月宮宮主在除妖時,被離火王燒死了,死得魂飛魄散,這消息是秦前輩告訴他們的,故此他們也都不用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