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 韓曜就意識到,對方可能並不會喜歡這個假設。
出乎意料的是,蘇旭並沒有大發雷霆,指責他痴心妄想, 而是很認真地思索了一會兒。
「這有很多種情況。」
蘇旭暫時忽略了所謂他們在一起的前提。
在她看來這根本是無稽之談。
——就是哪怕天崩地裂都不可能發生的。
「有些人並無立身于世的本事, 只能依托他人,于是找個有錢的女人或者男人靠對方養活, 哪怕他們是元配, 也終究能忍受妻子或者丈夫有其他情人。不然還能如何呢, 和離?和離之後也只能餓死,或是沒了錦衣玉食的生活,那對某些人來說更為痛苦。」
蘇旭十分認真地思考著這問題,「但若是因為曾經相愛才在一起的人, 自然無法忍受丈夫或者妻子的變心, 這世間許多悲劇不就是這樣誕生的?」
韓曜沒想到引出對方這麼一長串的話,他听得入神, 「若是你呢?」
「我?我要當真喜歡上什麼人, 就不會去養男寵。」
蘇旭很堅定地道︰「若是真有了一堆面首, 定然是因為我沒有心愛的人, 只為玩樂罷了。」
長街上人聲鼎沸, 馬車絡繹不絕,四周回響著此起彼伏的叫賣聲。
少女倏然止住腳步。
她佇立在熙熙攘攘的鬧市上,玫紅蹙金的衣裙明艷妖嬈,一時引得無數行人回顧。
「不過呢。」
她抬手按上旁邊少年的肩頭。
「如果是屬于我的,無論是一個人還是一樣東西,誰也搶不走、毀不掉,我要是養了面首, 必然不允許任何人去動他們。」
蘇旭稍微湊近過去。
少女水眸明耀,一線凜冽金芒如烈火般燃起。
「做你的春秋大夢吧,韓二狗。」
韓曜幾乎感到眼中傳來一陣細微的刺痛。
只是短暫的一瞬,那痛感很快被緩和消融。
她說他做夢。
少年心中涌起幾分奇怪的情緒。
——這話究竟指的是什麼呢?
如果他問出口,蘇旭必然會回答,無論是你覺得我們會在一起,還是你覺得你能弄死我的情人,這些都是絕不可能發生的。
韓曜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
紅衣少女已然遠去,一路帶著無數驚艷甚至貪婪的目光。
自己不曾跟上去,她也渾然不在意,根本沒有停下腳步,只是徑直向前,輕盈地穿過紛亂喧囂的人群。
她的背影窈窕,黑發半挽成髻,其余如瀑布般散落,行走間就如同海浪蕩漾,玫紅裙擺翩然逶迤。
——看上去不似宗門里那些或清雅或英氣的年輕修士,更像傳說中高高在上又美艷惑人的神女。
她發間金釵橫斜,釵頭縴薄翹花、垂落的精巧流蘇,裙上黃金繡線,都在日光里熠熠生輝。
韓曜一直望著她的身影消失在人海中。
另一邊,蘇旭看到自己想尋的酒樓出現在街角,門前客人絡繹不絕,迎賓樓門上飄著繡旗。
「這位客官——」
門口的伙計很快迎了上來。
凌雲城富饒繁華,周圍四通八達,常有各種身份名貴之人往來。
這些大酒樓里的侍者們常年迎來送往,都很有眼力,只一瞥這年輕客人身上的衣裙首飾,臉上就笑開了花。
蘇旭一邊跟著他往里走,一邊听那人殷勤地介紹這里的菜式。
樓里衣香鬢影,四處繚繞著酒香,耳邊倏然听得一陣驚呼,幾個姑娘紅著臉低下了頭。
樓梯間緩步走下一個頭戴銀冠、玉帶輕裘的男人,生得異常俊美,一雙罕見的霜藍美目燦若星子,笑意流眄,稱得上顧盼生輝。
旁邊有個管事模樣的人,正對他點頭哈腰地說話。
「……」
那男人身具靈壓。
旁人听不清,蘇旭卻听得一清二楚,他們並非在說什麼要緊的話,那人正夸獎這酒樓里紅煨兔肉做得好吃。
雙方擦肩而過時,男人向她投來饒有興趣的一瞥。
這家伙著實好看,蘇旭也禁不住多瞅了他幾眼,恍惚間又覺得對方有些眼熟,卻想不起在哪里見過。
畢竟這樣的容貌但凡看到一次就不可能忘記。
很快那人走遠了。
「你認識剛才那人嗎?」
蘇旭狀似不經意地詢問旁邊的伙計,「听他的口吻,似乎並非第一次來了。」
伙計曖昧地一笑,只以為她看上了剛才那位貴公子,「實不相瞞,他確實不是第一次來,不過每次都是由趙管事招待。」
蘇旭看出他誤會了,干脆將計就計,擺出一副心動樣子,有些不自然地道︰「你可知那人家在何處,幾日來一次?」
旋又嘆氣,胡謅道︰「罷了,雖然看著家境尚好,終究不知底細,我娘這些年挑得厲害。」
伙計當然听出言下之意,這姑娘必然家境富庶,母親眼光甚高,「小姐這就不知道了,那人著實有錢,我曾偷偷听到趙管事稱呼他‘君上’,那人必定是——」
什麼?!
蘇旭心中一驚。
仙君這一稱呼,金丹境以上的修士皆可用,然而沒人會喊他們君上。
唯有那些大妖才會被如此稱呼。
剛才那人是個妖怪,自己竟然一點都沒察覺出來。
不過看樣子,伙計似乎並不知道君上真正意味著什麼,興許只認為那是身份貴重的大人物,人類中的大人物。
「原來如此。」
蘇旭做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又听伙計說了那人通常都是每月十五來一趟,有時不來,但只要來必定是那個時間。
像是凌雲城這種繁華熱鬧的城池,有妖族出沒並不奇怪,別說是大妖,就連那些普通的妖族,算起來實力也不過是築基境,他們變成人身之後,只要不出招動手,尋常的修士根本瞧不出來。
所謂的尋常修士,就是指的從練氣築基再到金丹元嬰境的修士,這四個大境界的修士人數佔了全部修士的百分之九十九還要多。
所以妖族們大搖大擺上街,只要不惹事,基本上不會被發現端倪,更別提能被稱為君上的大妖了——蘇旭听說有些大妖在中原境內還有產業呢。
「我還听說你們這里有一道菜喚作油煠金翠的。」
此時那伙計又說起菜式,她輕輕咳了一聲,隨手塞了一塊銀錠,並一串銅錢當打賞,「剛才你說的那幾樣都上一些,這個做上三盤。」
「不過那道菜——」
伙計本想說什麼,接過錢頓時連連點頭,笑得牙不見眼,將她帶入二樓的雅間就走了。
不多時,雅間的垂簾被人掀起。
俊美的少年低頭走進來,有些無語地看了她一眼,「我听說結丹以後就可以完全闢谷了。」
「對,但是我樂意吃。」
蘇旭沒好氣地道。
「修士不應該是努力拋卻七情六欲,專注晉升天道麼?」
韓曜很不客氣地坐在她對面,「至少那些長老們授課時都是這麼說的,我還見過他們訓斥去廚房偷吃的弟子,說若是耽于外物則有礙修行。」
他說話時神情輕松,顯然這話玩笑意思居多。
若是其他的師弟師妹與自己這樣開玩笑,蘇旭可能會回一句我是天才,什麼都阻礙我不了我修行——然而眼前這位似乎比她更加天才。
「有礙又如何?」
她隨口道︰「反正我不會為了修道成仙舍棄喜歡的事物,我想做什麼做什麼,修不成就拉倒。」
這話說得極為隨意,韓曜听得卻有些心動,「你——」
恰巧伙計端著菜進來了,見到里面多了人,詢問他們是否還需要加一副碗筷。
「不用。」
蘇旭搶在韓曜前面開口。
不多時伙計退出去了。
蘇旭舉起筷子,見對面的少年不依不饒地盯著自己,就露出一個假笑道︰「醉夢樓是凌雲城最貴的酒家之一,這頓飯我花了二兩銀子,敢問你憑什麼和我一起吃?」
韓曜啞然。
如果他有銀子,此時也可以說大不了我們平分飯錢,然而他身上連銅板都沒有。
他沉默地掃過桌上色香味俱全的菜肴,中間擺著三大盤黃金酥脆的炸肉,灑著磨碎的香料,火候掌握得極好,外焦里女敕肥美多汁。
倘若仔細觀瞧,那三盤炸肉赫然是一只只裹在面團里的蝗蟲、螻蛄和金甲龜。
蘇旭吃得不緊不慢,姿態算不上特別優雅但也並不粗俗,只是神情頗為愉悅,如同風卷殘雲般掃蕩了那三盤炸蟲子。
韓曜︰「…………」
他真的搞不懂這個人。
「你不是學了點金術麼?」
蘇旭被人盯著也絲毫不為所動,硬生生是吃完了整張桌上的每一道菜,「怎麼不像那些初出宗門的弟子一樣,搞出幾塊金子去隔壁花樓玩玩?」
「當時劉長老特意講過,不能用點金術變出銀錢,尤其不能拿那種錢去逛窯子。」
蘇旭︰「……你何時這麼听話了?」
「我不去只是因為我不想去,與他說了什麼沒關系。」
蘇旭不置可否,「那你隨意。」
她本來想將這家伙甩開,再去一趟慕容遙所說的破廟和地洞里看看,誰知道韓二狗像是黏皮糖般循著靈壓跟上來,明明她已經將靈壓收斂到極致。
雖然也不是沒有別的辦法,只是暫時不想暴露太多手段。
一時又听見韓曜問她要去哪里,她隨口答道︰「去秦家見見他們家主,那事兒總要有個交代。」
韓曜顯見是不想去,一來討厭秦海,二來討厭秦海他爹,「那我去四處逛逛,師姐能借我點錢嗎?」
「平日里一口一個蘇旭,有事求人的時候就喊師姐了。」
蘇旭嗤笑一聲,「師尊竟沒給你錢的麼?」
少年輕咳,「我也沒向他要。」
「你既然說借而不是送,那以後就得還回來——你要做什麼?」
蘇旭並不缺錢,借他一些甚至送他都沒關系,方才只是不想和他一起吃飯罷了,如果他真的使了點金術又被人拆穿,那她也覺得丟面子。
「下館子碎銀子,逛窯子銀錠,在街邊買吃的就是銅錢。」
韓曜無語︰「我想回家看看,今天十五,鎮上開集,我可以順便給你買點吃食。」
蘇旭下意識揮手,「去去去,我又不是沒見過,誰稀罕你那些東西——」
她這麼說著,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這沖口而出的話,似乎莫名顯得他們之間多麼熟稔一般。
此時幾個挎著籃子的大嬸路過,都笑盈盈地看著他們。
少年容貌英俊,身姿修長,一身玄色長袍衣袂飄飄,和一旁的紅裙少女立在一起,皆姿容昳麗,氣度非凡,好似一對如玉璧人。
大嬸們笑嘻嘻地道︰「這小兩口感情真好。」
「小伙子,女兒家面子薄些,並非真的不想要。」
韓曜倒是一臉認真地搖頭,「我師姐臉皮極厚,她只是客套話說得太多,習慣了而已。」
蘇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