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旭拜入萬仙宗已有數十年, 從未經歷過如此詭異的情景。
她在修煉中也經過不少磨礪,並非只是躺在床上睡覺。
——那只是增長靈力的方式,但有靈力並不代表一切。
謝無涯曾對她悉心教導,他本是以戰出名的劍修, 能以渡劫境對抗離火王而生還, 要知道另外兩個渡劫境的大能都隕落在同一個妖王手中。
他的教學向來是實踐第一,因此數次將她打得遍體鱗傷奄奄一息。
反正妖族恢復力比人族強了數倍, 有時甚至能一邊打一邊愈傷——這點師弟師妹們也能做到, 只是速度比她慢了些許。
更別提蘇旭幾乎每次離開宗門, 都要出點莫名的狀況。
好在拜師尊所賜,以一打十、以一敵百、一個人打群架、兼逆境翻盤之類的戰局,她全都不在話下。
不過,蘇旭還記得, 謝無涯曾說他第一眼就看出她並非人族, 還告誡她,這宗門里有些高手, 也能分辨出她的靈壓甚至招式, 因此讓她低調行事, 還不允許她參加內門會試。
蘇旭本來就對那些沒興趣, 她知道自己比其他的參與者強了許多。
不過她還是問了一句, 為什麼師弟師妹們都能參與。
「因為他們若不露出巨大的破綻,就不可能打進前二十,也不會被那些能看穿他們身份的高手觀看比賽。」
那時謝無涯如此回答。
「你若想隨便打幾場就退出也可以。」
「……」
蘇旭早就被警告過,但被除了師尊之外的人一眼看破身份,如今頭回遇到。
此刻,她被鉗制的右腕壓在冰冷的欄桿上,袖口滑落至手肘, 雪臂上融金妖紋詭譎艷麗。
隨著心情激蕩,本已黯淡的光澤竟越發明亮,如同火焰燃燒。
這姿勢其實不算什麼,不過被抓住一只手罷了。
她能想出無數種反擊之法,但蘇旭就是覺得那些都沒用,可能只會害得自己更加狼狽。
「現在,你我都知道彼此的秘密了。」
蘇旭有些糾結地說道︰「兩種選擇。」
「一,我殺了你,二,我放了你,是這樣麼?」
男人好整以暇地看著她,捏住少女腕骨的手不曾過度施力,只是恰到好處地讓她無法擺月兌。
蘇旭白了他一眼,「一,我們同歸于盡,二,握手言和,今天的事就當沒發生,你在這里看守命緣池,我出宗門做任務,我們都不向任何人提起彼此。」
她打不過對方是一回事,但若是準備玉石俱焚,那就不同了。
百里葳不置可否︰「那並非秘密,你師尊定然知道。」
蘇旭簡直無語,「照你這麼說,我的身份也不是秘密,因為我師尊也早就知道。」
「我可從未說那是什麼秘密,本來就是你先提的。」
他頗為無奈地一嘆,不緊不慢地放開了禁錮,任由旁邊的小姑娘收回手。
男人狀似無意地問道︰「靜心殿里發生了什麼,竟然讓你連規矩都忘了?」
蘇旭被人看穿了身份,也懶得再隱瞞,「師尊將靈犀傳給我師弟了。」
靈犀換主一事很快就會傳遍整個萬仙宗,甚至中原九州,所以說出來也無妨。
至于後面那句,她這話有些含糊。
然而百里葳知道她的妖族身份,頓時了然。
只是,他似乎又有些不解︰「何必呢,你又不是劍修。」
「我那師弟也並非劍修!我氣的是師尊騙我還不信我,說什麼本性難改——」
「你沒听懂我的意思,這位‘師妹’。」
百里葳耐心地道︰「他雖然被師父寵壞了,但總歸還算個好人,你是妖族又如何,他收你為徒就不會害你,你既不是劍修,就無需取信討好他。」
蘇旭仔細一想就明白了。
對方言下之意,既然自己不是劍修,學不得那些高深的劍訣,又已修煉到這份上,其實早不需要師尊的指點,那麼謝無涯如何想她又有什麼關系?
「但他不該騙我!」
她嘆道,「當年我本想一死了之,是他將我帶入宗門,我修行時沒有師姐師兄指導,都是師尊手把手教我……雖然說那也是他承諾過的。」
百里葳似乎有些意外︰「他素來憊懶,竟向你許諾親自指點你修行?」
蘇旭點了點頭。
那時她失去了父親,自己也不過十三歲,已經變成了孤兒。
想到遠在大荒的母親,又覺得那些情深義重、海誓山盟大概都是假的,要麼是幻想,要麼就是謊言,否則,倘若真的在意,十余年來為何從不相見?
彼時月色淒涼,黑鴉在半空盤旋,墓地中回蕩著淒厲的啼叫,四處陰風森森。
她看著一座座灰白石碑,只覺得了無生趣。
「修仙?」
她已經哭了許久,淚水干涸,雙眼酸痛。
「長生不老有什麼用?這位仙長可有妻室兒女?雙親尚且安好?可曾失去過至親好友?那感覺怎樣?是不是自己有萬般能耐卻奈何不得命運?如今這世道,活著就是遭罪。」
「……」
謝無涯立在墓園之外。
他身姿清瘦高挑,披著一身冷如清霜的月華,投落了長長的黑影。
「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
男人沉默了許久,才緩緩嘆道︰「亡妻已故去多年,同爹娘一樣……竟是音容笑貌都有些模糊了。」
她先前在听著,本來還指望對方說出什麼大道理,聞言嗤笑一聲,「要不仙長與我一同走吧,黃泉路上還有個照應。」
……
蘇旭回憶著這段過往,心中百感交集。
百里葳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臉上也露出幾分緬懷,「這情景竟是與我當年有些相似。」
蘇旭大感意外。
不過,對方似乎並沒有想講述過往的意思,她也沒有纏問。
蘇旭繼續道︰「後來,他就收起了先前那副嘴臉,說了些混賬話,什麼如何忍心帶走這麼漂亮的小姑娘,接著把我打暈了。」
當然,謝無涯那時就看出她是個妖怪,甚至看她形單影只孤身一人,就將她身份猜出了大半,詢問她的母親是否遠在大荒,還說若是就這麼死了,竟是連生母也未曾得見了。
蘇旭沒有將這段講出來。
她和眼前這人已經是交淺言深,用不著說更多了。
不過她說的話也句句是真,等到她再醒來的時候,已經置身于轅靈山桃源峰內,得知了謝無涯的身份。
那位滄浪仙尊告訴她,她是萬里挑一中的萬里挑一,火系天靈根。
有這般天賦,縱然是個廢物也必然能築基,修士一旦築基則壽延五百,可打造本命法器御劍飛行,也可使用諸般法術上天入地變化萬千。
彼時蘇旭卻無甚興趣,她望著窗外細雨蒙蒙的千頃桃林,只覺得心中一片空白。
「仙尊莫要將我當諸事不懂的山野村姑糊弄,你們這些名門大派當中多有齟齬,並非世外仙境,我也沒有什麼厲害的出身,背後無權無勢無人,空有天賦,拜在這地方,見了誰都要行禮,又要遭受上上下下的勢利眼,若是不討好那些有背景的同門,說不定過得就無比艱難……哼,沒什麼意思,還不如死了干淨。」
謝無涯奇道︰「你竟然連這也知道?」
「我爹以前就是出身修真世家,只他是五靈根築基無望罷了。」
「……」
「再後來,」蘇旭回憶道︰「師尊告訴我,我拜在他門下並不會有任何委屈之處,宗門里除了他之外唯有一位算是我的正經長輩,其他人要麼是師兄師姐,要麼是師佷師佷孫,至于出身如何,待到有了實力,就沒人再去議論那些,所以最初那兩年他和我同吃同住,直至我築基,將能學的法術學了個遍。」
當然,所謂的同住,也只是她住在碧海閣里,並非都擠在一間屋子。
「我們每每爭執,我就會說是他當年死皮賴臉求著我當他徒弟,所以他對我做的一切都是應該的……是不是有些混蛋?」
「可不就是他求著你?」
旁邊听故事的男人一臉莫名,「他既然開口,就要言出必行,對你好本就是應該的,否則就不要許諾。」
「哈,你听上去和我一樣狼心狗肺,換成別人非要指責我大逆不道。」
蘇旭難得在這事上獲得贊同,心情愉快了些。
「所以仔細想想,我好像也不欠他什麼。」
「傳道受業本是師父的職責,弟子則要勤于修煉將所學發揚光大——」
他微微一頓,「無論少了師父還是徒弟,我仙門道法都將失去傳承,是以二者並無高低貴賤,也從沒有誰欠了誰的說法,所以咱們兩個興許不是什麼好人,在這事上卻不能算是狼心狗肺。」
蘇旭愣了一下。
她倒是沒有從這角度考慮過,雖然听著和尊師重道一類的言論相悖,但仔細品味一下,又覺得沒什麼不對。
百里葳又淡淡地道︰「那劍于你而言也只是玩物,你們妖族肉身強橫,我所見過的大妖和妖王們,沒有哪個依仗神兵利器,再過些年,待你修為大成,縱然仙劍落在你手中,也只是你的桎梏罷了。」
蘇旭何嘗不知道這個道理。
其實韓曜假若真是魔族,那仙劍也不過這幾年有用罷了,然而師尊明明也清楚這些,卻還是要將靈犀給他!
想到剛剛發生的事,她又氣憤不已。
「此事我只告訴你一人,我師弟師妹們都不知道,因我實在忍不得了。」
蘇旭深吸一口氣,雙眼冒火地道︰「師尊曾向我許諾,待我晉入靈虛境,若無意外,我就是下任首座,將靈犀傳給我……還曾說我已收斂了本性,剛才又說我本性難改,擺出一副失望的嘴臉,不知裝給誰看的。」
「嗯?他認為你的本性是什麼?」
「暴躁易怒,嗜血好殺?」
蘇旭不太確定地道。
旁邊的男人聞言微怔,接著就笑出聲來,「當真?」
蘇旭下意識想說當真你個頭,若她真是這樣,早就在靜心殿和韓二狗打個你死我活。
「只是傳聞中好多厲害的大妖都是這樣。」
蘇旭想了想,「反正呢,他還是希望我繼續裝模作樣,當個溫和端莊的首座弟子,那是我,也不是我——或許是我的一部分吧,其實我脾氣並怎麼不好,那些謙和忍讓多半都是裝出來的,但他若不曾毀諾,興許我可以一直裝下去。」
言下之意就是以後我不干了。
這樣一來師尊可能也會對她失望,但那又如何呢?他失望與否,與她有什麼關系?
這些年她不知道被多少人在背後議論嘲諷,這和當日入門時所擔憂的境況又有什麼區別?
百里葳平平靜靜看了她一眼,並不贊許也不反對,似乎也並不在意事情會如何發展。
蘇旭沉默片刻,「師兄還要在這里思過多少年?待你出去,你我正經過幾招可好?我本就不是你對手,這里還束手束腳的。」
「我隨時都能出去。」
對方滿不在乎地道,唇角微微一翹,「反正師尊不會知道,知道也並不在意,我做過太多違背門規的事了。」
這蕭疏軒舉、又仿佛久經歲月沉澱的成熟男人,笑起來卻有幾分天真的孩子氣。
蘇旭眼楮一亮,「師兄果然也是同道中人。」
轉念一想,「不過宗主那般神人定然是知道啦,不會在意倒是真的。」
「宗主那般神人?」
百里葳重復了一遍,似乎覺得有些好笑,「算了,你既然要離山,就等你下次回來吧,指點你幾招也無妨。」
蘇旭心想雖說兩人是平輩,然而對方修為顯然勝過自己,對敵經驗亦是豐富,說是指點並無問題。
「你是否也是劍修呢?」
「我師尊和諸位同門都是劍修,所以我也學了些劍訣,但我如今已經舍去了劍,一定要說的話,什麼都略通一些吧。」
對方不置可否地道。
蘇旭眼楮一亮。
眼前是一個毫無疑問的高手,而且恐怕靈虛境都不止,昔日她對陣秦家家主的時候,可沒有方才那樣被壓制得狠厲。
甚至,斬龍峰也有幾位化神境長老——說不定眼前就是其中之一。
他們有的是宗主的徒弟,有的是宗主同門的弟子,平日里深居簡出,大都在忙著修煉準備晉入渡劫境。
她的師尊是渡劫境大佬,所以蘇旭倒也沒為這猜測過于興奮。
讓她激動的是,在這遍地都是劍修、或是高手們都是劍修的宗門里,難得踫到一個不完全是劍修的人,何其不易!
她立刻點頭︰「好,師兄答應指點我,可千萬別忘了!」
百里葳從善如流地點頭,「待你回到宗門,我去桃源峰找你。」
蘇旭訝然道︰「你真要違背宗主的意願?你若出去不會受罰?」
「總不能真教你等我幾十載。」
百里葳從容不迫地搖頭道︰「不必擔心,師尊早就不會罰我了,興許也對我失望透頂了吧。」
蘇旭一時不知道該怎麼接話,畢竟他們剛剛探討過這話題,「宗主他、我師尊說宗主其實是挺好說話的,他從未見過宗主發怒的樣子。」
甚至殺人的時候都一臉雲淡風輕,仿佛世間沒什麼事會被他放在心上。
蘇旭默默吞下了這句話,「反正無論如何,肯定不會食言而肥,不會今天對慕容遙承諾將仙劍給他,過幾年又送給哪個鼠雀之輩。」
她又忍不住憤慨起來。
「放心,就算不與你相約,我也不會一直守在這里,所以你回來後等我就好。」
百里葳聞言笑了一聲,意味深長地道︰「再說,我師尊確實言出必行,我自然也是一樣的,有你這句話,我更不會騙你。」
蘇旭听著有點奇怪,但又不知道哪里有問題。
但她確實很想和對方干架,哪怕被打斷全身骨頭也無所謂——反正這種經歷早就有過。
話都說到這份上,就不再矯情了。
「一言為定,待我回來,必定向師兄討教!」
蘇旭剛準備捏訣走人,手又被隔著衣袖扣住了。
對方不輕不重地捏著少女略顯縴細的手指,破壞了堪堪要成形的法訣,「怎麼又忘了規矩,這樣直接施術,莫不是想將腦袋留在這里。」
絲質水袖輕滑單薄,掩不住肌膚上蒸騰的滾燙熱意。
蘇旭︰「……」
今天的自己一定是被氣昏頭了。
男人笑盈盈地低頭看過來,黑眸中映著流離彩燈,他的眼神本來看似柔和卻疏遠冷淡,此刻竟莫名有幾分錯覺般的溫柔。
「想去哪里呢?」
「我要回桃源峰,勞煩師兄送我一程。」
蘇旭側頭看著他,忽地莞爾一笑。
她本就生得美貌明艷,這一展顏如同千萬蕃盛花朵破土而出,湖上結魂燈的光芒仿佛都隨之黯淡。
「我還未曾被誰如此玩弄過,無論他有何居心,是單純耍我還是有什麼‘為你好’的理由,如今我不爽了,就要還回去。」
百里葳也流露出幾分好奇,「那是什麼呢?」
紅裙少女狡黠一笑,倏然踮起腳湊近過來,溫熱的吐息在耳畔暈染。
「……」
蘇旭後退一步,才意識到自己完全可以傳音。
再說,這里根本沒有其他人,何必要耳語!
好在對方並沒有表露出任何異常,甚至還微笑起來,似乎頗為贊許的樣子。
「其實我也並非沒考慮過離開宗門,只是暫時沒有頭緒,若他火了,我就不回來了,再想辦法和師兄你換個地方相約。」
蘇旭壓下心里泛起的異樣情緒,得意地道︰「不過他九成只會吃這啞巴虧,這樣一來,定教他知道,烏鴉的本性未必嗜血殘忍,睚眥必報卻一定是有的。」
……
另一邊,韓曜離開了靜心殿。
他剛一踏出殿門,發現幾位同門前輩都在外面等著。
眾人的目光從他身上一掃而過,又看向大殿里,轉了一圈後,才回到他臉上。
「大師姐呢?」
白曉有些不客氣地問道。
韓曜實話實說︰「她傳送走了。」
至于去到哪里就不清楚了。
他本來也不知道蘇旭是直接傳到山下還是什麼地方,更別說這法術九成九還失敗了。
另外幾人頓時愕然,他們本來有些不信,可是靜心殿里已經空空蕩蕩,也沒人能再感受到蘇旭的靈壓。
「放心,她沒有在靜心殿里留下半截身體。」
韓曜不太確定地道,「師尊說所謂懲罰大概只是移錯了地方,無論如何,以她的本事,都無大礙。」
他能感受到這些人對他都並無善意,緣故多半與蘇旭有關。
當然,上回他將其中三個人都打傷了——雖然他自己也並非毫發無損,但總歸是他硬要摻和進去的。
「五師姐。」
他看向當時傷得最重的穆晴,「可否借一步說話?」
穆晴溫婉地頷首,「九師弟可要與我同行?」
見對方似乎沒懂,她又解釋了一句,「師弟的御劍之術可修成了?」
韓曜這才懂了,他隨意地點點頭,「那是自然,不勞煩師姐帶我飛了。」
旁邊幾人面面相覷,心想所謂御劍之術,並非你有了本命法器就能自行學會的。
穆晴卻不多言,「九師弟先請。」
少年手指一動,藍色劍芒橫空浮現,轉瞬間帶著他沖天而起。
「……」
另外幾人的臉色都不怎麼好看。
「他當真契合了靈犀。」
「而且御劍之術,也算是大成了。」
穆晴向師兄弟們投去一個眼神,手背上劍紋倏然閃耀。
一道縴巧的銀光在空中乍現。
那是一柄縴長凜冽的細劍,握柄處雕紋細膩,劍身淌著瑯瑯清光,宛若冬日皎月的流華。
緊接著,劍身暴漲數倍,直至足以容人站立。
她的身影騰空而起。
韓曜就在空中等著她,見她追上來,兩人才一同飛向桃源峰。
幻彩流光掠過蒼翠竹海,身側風聲如浪。
「九師弟學得很快。」
穆晴神情溫和地說道,「我頭回見到有人築基不足十日就能御劍。」
事實上,就連他們這些天靈根,也是築基後花了幾個月的時間,才能完美掌握御劍,不會飛得歪歪斜斜,或是干脆一頭栽下來。
因此受傷的修士也不在少數。
旁邊的少年卻穩穩地佇立在劍上,靈犀對他沒有一絲抗拒之意,仿佛已契合多年。
——當真是所謂的有緣人嗎?
她不動聲色地想著。
韓曜琢磨著她的話,不由有些好奇地問︰「蘇旭呢?」
「大師姐不是劍修,我從未見她御劍。」
韓曜不禁看了一眼她的法器,「唯有用劍的人才是劍修麼?」
穆晴溫和地解釋說,絕大部分劍修的法器都是劍,也有極少一部分人法器各種各樣,但他們的修煉和戰斗方式都和劍修等同,甚至可以使用劍訣——只是以其他兵刃來施展。
所以即便用了其他的法器,也可以稱為劍修。
韓曜皺眉思索道︰「真是奇怪,既然這只是一種修煉方式,用其他的法器也算在內,卻為什麼非要稱為劍修呢?因為用劍的最多?」
「那是其一,」穆晴耐心地道︰「劍被稱為百兵之君,兩邊開刃,中正筆直,除卻戳刺等動作,其余均是一刃向人,一刃向己,正所謂君子卑以自牧,浩然之氣至大至剛,劍之內在,更符合我道門所求境界。」
韓曜听著听著就忽然想起在靜心殿中的對話。
謝無涯提及多年前蘇旭曾說她不喜歡劍,只因為這兵器鋒芒畢露寧折不彎——
他若有所思地回想著當時的場景。
兩人重新回到了桃源峰,落地不久後,竟然又下起了小雨。
細雨連綿不絕,四處泛著潮濕冷意,道路兩側的桃林逐漸淹沒在蒙蒙霧氣里,像是被水暈開的粉白色塊。
「可惜,」少年有些諷刺地道︰「所謂浩然之氣,配義與道,要我說,大部分劍修都沒有德行與劍相配。」
穆晴略有些詫異,旋即垂下視線,長睫覆住眸中涌動的情緒,只笑而不語。
韓曜轉頭看她。
這看似雙十年華的女子眉黛青顰,臉容秀麗如畫,氣質溫婉。
她在山間石階上行走時不緊不慢,裙裾不曾揚起,腰間垂下的環佩不曾發出一絲響動。
韓曜想起自己舊年曾遙遙見過的鄉紳家的小姐夫人。
那些衣裙精致、杏眼桃腮的女子,她們行不回頭,語不掀唇,笑不露齒,姿態看似高貴卻顯得十分拘束。
村里鎮中少年頻頻回顧,見她們風姿儀態,又自慚形穢不敢靠近。
穆晴的言談舉止看似隨意,然而說話聲調、走路姿態,步伐距離,都標準得如同尺塑,卻又顯得無比優雅自然,勝過那些人百倍。
只是此時此刻,韓曜卻有些失望。
如果是蘇旭在這里,必定會沒好氣地贊同自己的話,或者冷哼一聲說你這家伙居然還讀了孟子,不是不識字麼。
或者,也可能冷笑說,師弟莫不是在寒磣我。
——假如她和穆晴一樣同是劍修的話。
不知道為什麼,他突然有些想她,或者說希望站在這里的不是穆晴。
「我能想出許多她討厭我的理由,只是不知道究竟是哪一種,亦或者全都有呢。」
穆晴搖頭,「大師姐並不討厭你。」
韓曜︰「現在你倒是像她的師妹了。」
穆晴依然溫溫柔柔的,仿佛一點都不在意被嘲諷了,「並非誑語,只是我與九師弟對‘討厭’的定義不同罷了。」
韓曜不想和她爭執,反正對方給不了他想要的答案。
「其實我還有一事想詢問五師姐,那日我與你對掌時,你靈力先是枯竭,緊接著又大增,廢我整條右臂——那是如何做到的?」
穆晴自然不會說因為我是妖怪,我們平日里都藏著掖著,靈力比你想象得要多很多,不和你較真只是因為我們裝孫子習慣了。
她微微一笑,「九師弟本是風水|雷三靈根,卻能仿照大師姐的炙炎手,放出火系靈力,我可曾問過原因?」
韓曜啞然片刻,「這其中有些緣故,我本想告訴大師姐的。」
穆晴並不意外也不細究,只是疑道︰「那你可曾告訴她?」
「我不知道你是否理解,但我覺得她可能不會相信了,因為我其實自己也不太清楚是怎麼一回事。」
少年沉默了一會兒,「而且她生氣的時候,我感到了殺意……那感覺莫名讓我興奮,不是說我真的因此快樂,而是一種奇怪的本能似的反應,若是她當真動手,我恐怕也會壓抑不住。」
穆晴听得直皺眉,「所以你是否會故意惹她生氣呢?」
「我不知道。」
他低聲道,「我真的說不清,有時候在她面前,我總是會後悔自己說過的話,還自然而然想要頂撞她。」
穆晴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
她有些猜測,當著對方的面卻不好講出來,「師弟不必多想,大師姐其實十分寬容,許些小事不會往心里去。」
至于小事之外的事,那就不好說了。
韓曜苦笑一聲,也領悟到這一層意思,「听說你是她帶進桃源峰的,他們說你以前是個世家小姐。」
穆晴淡淡道︰「我入宗門前早已出閣了。」
韓曜︰「?」
穆晴︰「……」
她想起大師姐曾說這家伙不通文墨,剛才見他隨口講了孟子中的語句,還有些奇怪,此刻倒是相信了。
「哦,你嫁人了。」
韓曜遲了一會兒反應過來,「你夫君也是修士?」
穆晴微微搖頭,「他幼時曾被大妖重傷,傷口愈合,詛咒卻消不掉,所以身子孱弱,但他是唯一的天靈根,因此闔族都供著他,他們家不惜花重金迎我過門,本就是要我誕下子嗣,只是沒兩年他就被二房的人毒死——也興許是我害了他。」
靈根天賦優劣確實與父母有些關系,因此修真世家多有聯姻。
「為什麼是你害了他?」
旁邊的少年眼神茫然,「不是被人毒死的?」
他倒是沒再問那人為何會被毒殺,听上去無非是豪門大族爭奪家產。
「二房里的太太,也就是先夫的弟媳產子後,測出是天靈根——」
他們早就看大房的病秧子不順眼,得子後,很快查出穆晴的身份有異,才知道她竟然是個半妖,只覺得如有天助,頓時起了殺人嫁禍之心。
半妖只是一個身份,本不該再有其他的含義。
然而,當她在夫君靈堂上被揭露血統,頓時千夫所指,人人都認為妖族血腥殘暴,不需要任何證據,只要她是個妖怪,就定然是她謀殺了親夫,不會再有第二種可能。
何其荒謬。
那時穆晴諷刺地想著,這世道果真令人寒心。
「你知道麼,我母親出身商賈巨富之家,自小養在深閨,生性純善,年少時出行遭遇歹人,外祖父母相繼身亡,唯獨剩下她一個時,被路過的好心人相救,那人趁機與她相識,後來更是許下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海誓山盟,天真爛漫的少女就此傾了一顆芳心。」
那位好心人出自三流修真世家,家族有傳承功法,卻已經數代無人築基,本已沒落。
「母親帶著大筆錢財嫁了過去,那年輕的家主以千金購得靈藥,果然築基。」
穆晴平靜地說道,「不久後,他就迎娶了表妹為平妻,那女人過門時已經臨產。」
韓曜听得明白,知道那位家主和表妹恐怕早就暗通曲款,娶了五師姐的母親,必然也只是為了錢財。
「母親傷心不已,本想偷偷離開,卻恰巧救了我生父,家主負她在先,她恨毒了他們一家,于是暗中拜堂,又生下了我,那時我父親的傷好了些,我卻被測出天靈根。」
家主狂喜不已,又生怕出事,干脆派了許多眼線,又譴人來教女兒禮儀技藝。
穆晴那時還是個小姑娘,有另一個名字,老師們嚴肅又苛刻,對她要求甚高,因此她每日都很忙。
偶爾有閑暇時,她從冷冷清清的院子里經過,四處草木頹敗凋零,冬日里河水凝冰,枯枝漫天飛舞。
母親坐在亭中抱著那只狸貓。
他花白的皮毛纏繞著褐色魚骨斑紋,身後拖著兩條毛茸茸的大尾巴,整只貓在女人膝頭窩成一個蓬松的毛團,懶洋洋地半閉著眼楮。
穆晴湊過去時,母親正悉心地給他梳毛,一邊梳一邊小聲說話,說些幼時的趣事。
有時還會說待他傷全然愈合,再不懼那些修士,就一同離開這里,去大荒也好,別處也罷。
小姑娘小心翼翼地伸手,誰料那只貓竟睜開了眼。
——琥珀綠的虹膜,黑豎的瞳仁,眼神竟有些錯覺般的溫柔。
狸貓抬起一只小小的爪子,按上了小女孩柔軟的掌心。
「五師姐?」
韓曜的聲音將她從記憶中喚回。
穆晴怔然驚醒,才發現自己沉默的時間太久了。
她抬手拭去臉上的水,一時分不清那是雨還是淚,「家主表妹的孩子們都是雙靈根,拜入了仙門,成了修士。」
他們拜在天機宗門下,雖然只是一個普通長老的徒弟,但那是堪比萬仙宗的名門大派,宗主碧游仙尊早些年也晉入了大乘境,雖然比不得凌霄仙尊的盛名,卻也是一腳邁入飛升門檻的大能半仙。
那兩人晉入練氣三重時歸家探親,趾高氣揚地炫耀自己在宗門中的經歷。
穆晴有意躲避他們,卻被找上門來。
家主和表妹生了一兒一女,小女兒本也算個清秀佳人,在穆晴身邊頓時被襯得黯淡無光,當下心生妒意,隨便尋了個由頭,拔劍就要劃爛她的臉,還推倒了上來勸架的大夫人。
大夫人身子虛弱,一頭撞在門檻上昏死過去。
然後,門外閃進一道身影。
那人二話不說,直接出手,干脆利落地扭斷了小女兒的脖子。
府外恰巧經過了一行天機宗修士,當中有個金丹長老感應到妖氣,帶著弟子們飛入府中。
殺死小女兒之人竟個妖怪!
雙方大打出手,那妖怪身上本有舊傷,不敵那金丹長老。
褐發青年倒在血泊里,琥珀綠的眼眸里涌出淚水,「阿柔,婧兒……是我失言了。」
然後他變成了那只熟悉的狸貓,小小的一團,渾身被血染紅,兩條漂亮的大尾巴無力地垂落。
下人們不斷驚呼,個個臉色詭異。
有個憨子嘴快道︰「那不是大夫人養的狸貓麼,怎麼竟然是個妖怪!」
「啊,竟然有兩條尾巴,平日里可不是這樣的!」
「必然是用了什麼障眼法……」
家主姍姍來遲,听聞那天機宗長老講述了事情緣由,臉上神色幾經變換,最終親手扒了狸貓的皮毛,挖出了他的內丹,獻給了那長老。
大多數修士,若是沒有血仇,未必會發自內心憎恨妖族。
然而妖族身上的皮毛骨血,都是珍貴的煉器材料,故此若是實力不濟,鮮少有妖族敢在修士們暴露身份,否則等待他們的就是無比慘烈的下場。
越是血統不凡、真身有異于尋常野獸的妖族,越是遭人覬覦。
那時候,穆晴呆呆地看著這一幕,甚至不曾察覺懷中的母親已經醒來。
直至女人聲嘶力竭地慘叫一聲,撞在門上氣絕身亡。
「我本來想追隨父母而去,誰料家主以我族中交好的姐妹性命威脅我,說我若死了就讓她們陪葬。」
那段日子痛苦又煎熬,家主之子多次想要侮辱她,認為她害死了他的妹妹,又垂涎她的容貌,而且她是個天靈根,只這一項就可以賣個好價錢,是否失身無關緊要。
不過家主制止了兒子,他害怕逼急了穆晴當真自殺,他不能冒險失去一個可以賣高價的生育工具。
他還指望能用這便宜女兒換得錢財靈寶,讓自己得以晉入金丹境呢。
「好在他是個自私自利的人,沒讓我嫁給他兒子,畢竟他只想要提高自身的修為,並不稀罕天靈根的孫子。」
穆晴嘲諷地一笑。
數月之後,她就被嫁了出去,在外人眼中,端的是風光無比,誰知她內心枯槁,血淚皆已干涸。
不過丈夫身子孱弱,然而性情溫和,兩人脾氣相投琴瑟和鳴,還時常一同吟詩作畫。
穆晴漸漸絕了自戕的念頭,誰知丈夫又被人毒死,她雖然勉強逃了出去,卻流落荒山被修士追殺,若非蘇旭路過相救,她就會和生父一個下場。
「……」
韓曜沉默了許久。
他在村中鎮上听過不少奇奇怪怪的事,諸多妖鬼奇談,卻比不上這真切發生的事更令人氣憤。
「那些人現在怎樣了?」
穆晴並未完整地講出這個故事。
她沒提到半個妖字,只是巧妙地含糊了生父的身份,讓韓曜誤以為那是個魔修,或是被正道門派逐出門牆、因此人人得而誅之的叛徒。
她看出這少年聰明得緊,並不會追問到底是什麼身份。
「他們怎樣都無所謂了,因為我放下了。」
穆晴輕輕地說道。
後來她才知道,母親和那家主相遇本就是早早被謀劃好的,二夫人也是發現了端倪,特意約了那天機宗長老,並讓她那小女兒前來挑釁,為的就是引出母親身邊的貓妖,只是二夫人錯估貓妖的實力,賠上了女兒的性命。
數年後,穆晴將母親與生父合葬,可惜也只有空墳兩座,他們都尸骨無存了。
她從亡夫的靈堂里逃離時,通緝令灑向四處。
一群誓要除魔衛道的修士將她追殺了數月,直至遇到出門祭拜父親的蘇旭,救了她,並將她帶回了萬仙宗,還教她如何隱藏身份。
謝無涯憐惜她的遭遇,待她溫柔耐心,卻只字不提旁的事。
蘇旭在听罷這番過去後,立刻按住她的肩膀,鄭重其事且一字一頓地問,五師妹可想報仇。
後來——
她記得大火熊熊燃燒,烈焰映紅了漆黑的夜幕,火中傳來絕望的哭嚎聲。
往日威風凜凜的家主被廢掉全身靈力,無力地跪在了她們的腳下,平素趾高氣揚的二夫人不斷磕頭求饒,腦袋磕得盡是鮮血。
一身紅衣明艷的少女慢悠悠地走近,一手拖著二夫人的兒子,一手遞來一柄鋒利的匕首。
「當年幫二師弟報仇,我本事不濟,沒能讓他親手殺死那魔修——」
她眸中雀躍著火焰,口中平靜地道︰「如今有機會,五師妹還是親自動手吧。」
于是穆晴當著家主和二夫人的面,親手挖了他們愛子的心肝,隨手喂給了在外面找來的野狗。
處理了家主和二夫人之後,她趕走了府中佣人,任由那場大火焚燒而起,將府邸毀得一干二淨。
再後來,二房毒殺她夫君的凶手,甚至當年那個天機宗的長老,死的死,失蹤的失蹤。
算起來竟然再沒什麼仇可報了。
「是大師姐幫我走出來的。」
穆晴想了想,略去中間血腥的過程,看似輕描淡寫地道︰「她對我恩同再造,來日她若有差遣,我萬死不辭。」
——包括殺了你。
她向著小師弟溫溫柔柔地一笑。
韓曜隱隱約約覺得有些不對。
不過,面前的女子依然一臉溫和,雙手攏在袖中,笑盈盈地看著他,似乎毫無敵意。
雨已經停了。
忽然間,整個桃源峰一陣地動山搖!
山道兩側的桃樹左右搖晃,花瓣簌簌墜落在水中。
腳下的石階似乎都在震顫,韓曜險些沒站穩。
他抬起頭。
四面八方數道劍光騰空而起,許多人都在御劍前往峰頂。
穆晴微微皺起眉,似乎有些擔憂,「師弟若是不急著走,那我們也去看看吧。」
韓曜點了點頭。
……
峰頂一片混亂。
「碧海閣走水了!」
時不時有人驚叫。
許多桃源峰弟子匆匆忙忙穿過桃花林。
山頂飄渺的雲霧已然散去,人們震驚地佇立在道路盡頭,望著前方沉墜火海的精巧樓閣。
碧海閣是桃源峰首座的居所,尋常峰內弟子根本不敢靠近,唯有滄浪仙尊的愛徒們才有資格出入,不知招惹多少人眼紅羨慕。
然而,此時此刻,這棟樓竟然燒了起來,而且完完全全籠罩在烈焰之中!
結界似乎也被擊碎了。
「快點救火啊!」
有水靈根的弟子們紛紛捏出水系靈訣。
無數道或粗或細的水柱頓時噴涌而去,水花漫天飛濺。
那一道道水柱悉數沒入了火海,火焰終于被澆滅了少許,空中彌漫起一片蒸騰的白汽。
「……」
然而大家靈力有限,連著用了幾個法術都有些不支。
「穆師叔!」
有個人眼尖看到了穆晴,仿佛找到主心骨一般竄了過來,「師叔,幫幫忙啊,這可怎麼辦!」
他這一喊,一堆人都看了過來,紛紛圍了上來,似乎期待她大展身手。
穆晴面露難色,「師佷難道忘了,我是風靈根,而且並不精擅法術。」
大家一想也對,只是剛才慌了神,此時紛紛嘆氣,又說長老們都被喊去商議接下來八派試煉的事,首座也似乎去見宗主、匯報魔修一事了。
「屆時首座回來發現樓被燒了,會不會怪罪我們啊!」
有個年紀小的弟子慌張地嚷道。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怎麼會忽然起火的!」
「諸位莫慌。」
穆晴忽然轉過頭,望向旁邊的少年,「小師弟有水靈根,不如前去一試,不必害怕,你可是被神劍認主之人,定然有不凡之處。」
「是啊是啊。」
周圍的年輕弟子們頓時眼楮一亮,紛紛投去希冀的目光,包括那些先前沒認出韓曜的人。
「韓師叔!快點試試吧,眼下這程度總還是能修起來的,再燒下去就壞了!」
「韓師叔,听說你法術學得極好的,否則怎麼能通過外門大比呢。」
「別磨蹭了啊師叔,你可是神劍的主人!」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幾乎是將韓曜趕鴨子上架般,直接推到了人群的最前面。
事實上,若是能用來滅火的水系靈訣,他會的那些,別人也都會,並沒什麼特殊的。
不過這場火離奇又詭異,大家百般嘗試都毫無作用,又怕被懲罰,只能將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
韓曜︰「……」
他倒是有別的手段,但一來他自己都未必能控制得好,二來萬一露出破綻會很麻煩。
他也只能用那些大家都會的法術。
韓曜捏了個法訣,心想反正自己靈力不少,大不了多試幾次。
在桃源峰弟子期待的目光下,無數細細的水柱相繼浮現,又在空中匯聚,最終凝成一條張牙舞爪的水龍,水龍呼嘯著撲向燃燒的火樓。
這法術極為成功,四處都彌漫著濕潤的潮氣。
水龍一頭撞在烈焰之中!
下一秒,那氣勢磅礡的水龍崩裂潰散,碎成了無數細小無力的水流,然後再次被大火毫不留情的吞噬。
覆蓋樓閣的火焰似乎倏然被激怒,赤紅的烈火暴漲而起,甚至隱隱透出幾分耀眼的白光!
有人捂住了耳朵,他們甚至幻听般感受到一種恐怖的尖利嘶鳴。
一道道火流猛然噴發而出,在弟子們的尖叫中,它們徑直射向了最前方的韓曜!
少年瞳孔緊縮,手邊光芒雀躍。
靈犀落入掌中,帶起一片水藍的輝光,擋在了他的身前。
焰光如同火蛇,一道道纏繞在劍刃上嘶鳴吐信,滾燙的熱度翻騰而下。
整把劍都被燒灼得通紅,握柄熱如烙鐵。
他的手很快被燒得潰爛,一絲絲黑氣已在傷口處游弋,若是再強行握劍,發生什麼就不好說了。
韓曜被迫丟掉了靈犀。
他藏住受了傷又開始愈合的手掌,才發現自己身上的外袍都被燒得破破爛爛,整個人衣衫襤褸,狼狽不堪。
——這是怎樣恐怖的烈火啊!
「你做了什麼啊,韓師叔!」
有人驚叫起來,「這火越燒越旺了!」
有個姑娘看到他的樣子,禁不住扭過頭去,滿眼不忍直視︰「剛才是怎麼回事,靈犀怎麼會抵擋不住呢!」
「怎麼可能!靈犀是神劍,昔日連離火王的神焰都能抗衡,如今——」
又有人哼了一聲,諷刺地扯扯嘴角,「全看在誰手中了。」
「什麼天才,果真是浪得虛名的,這法術效果還不如我們的呢!」
「呸,靈犀就應該給蘇師叔好吧,若是她在這里,定然有辦法的!」
「是啊是啊,蘇師叔那麼好,好幾次指點過我的課業呢,要是沒有她,上次校考我就涼了。」
「所以說,首座究竟是怎麼想的。」
「靈犀不是該給下任首座的嗎!蘇師叔又有天賦又為人寬和,對大家都好,憑什麼啊。」
「你別說,首座本人也怎麼不管我們,蘇師叔對我們友善耐心,他反而未必看得上呢。」
「呃,首座不會是遭了天譴報應,或是歷代祖師們看不下去了吧。」
「噓噓噓,別說出來啊!」
此時,碧海閣又一陣晃動。
一根根檐柱上蔓延開蛛網般的裂紋,然後吱吱嘎嘎地迸斷開來。
屋頂沉重的角梁也相繼砸落,二層的地面被撞擊得碎裂,又失去支撐而向下塌陷,無數精美華麗的器皿稀里嘩啦落下,相繼墜入烈焰中,頃刻間燒得粉身碎骨。
在那些紛雜的議論聲中,韓曜神情復雜地抬起頭。
滾燙的熱浪席卷而來,大火再次膨脹爆燃,兩邊的烈焰怒吼著翻卷而起,宛如神鳥昂首嘶鳴,展翅欲飛。
遠處的弟子都忍不住向後退去。
——面對這樣強橫凶殘的烈火,世間萬物仿佛都變得渺小無力。
傲慢的烈火之中傳來嘶嘶不絕的燃燒聲,仿佛在嘲笑著此刻仰望它的愚蠢魔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