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旭從夢中醒來。
參天青桐枝繁葉茂,投下一大片樹蔭,樹下有一張石桌,桌上的棋局廝殺慘烈,黑白雙龍抵死撕咬。
桌前坐著兩個正在對弈的年輕人。
這一男一女容貌都極為出色,儀態風雅又端莊,一舉一動皆如尺塑般規矩。
「大師姐醒了?」
女子捏著寒玉白棋的手停在空中,若有所覺地側首看過來。
桌上擺著一只竹編的大籃子,籃子里塞著棉絮,上面鋪了數層柔軟錦緞綾羅。
「……」
蘇旭就睡在籃子里。
一只羽毛蓬松的玄黑鴉鳥微微抬起頭,輕輕地抖了抖翅膀。
她的雙翼邊緣灑著一片層疊漸變的碎金,映著晨曦折射出斑斕輝光,熾熾煌煌,耀眼無比。
「竟夢到了幼時往事,還是真真切切發生過的,不像是夢,倒像是誰回溯了我的記憶。」
這身有異象的鴉妖開口說話了。
「晴晴,你有這般經歷麼?」
對弈的兩人正是她的二師弟範昭和五師妹穆晴。
後者不久前才出關,如今精神正好,聞言沉思道︰「出嫁那夜倒是夢見了幼時的事,夢里我又看到了母親,她和父親在一處說話,其實那會兒我才五六歲,尚且不知他是我生父,只知母親素日憂愁,唯有那時才會展顏。」
穆晴輕輕嘆息一聲,抬手落子。
她臉容秀美,五官如畫如琢,穿了一身明艷的橘色織金連煙錦裙,氣質卻依然溫雅嫻靜。
她本是出身世家,後來又嫁入了當地望族,曾經也與夫君恩愛無比,只是好景不長。
「先夫亡故的前夜,我坐在床邊睡著了,恍惚間醒來,竟發現父親站在榻上看我,他還是狸貓的模樣,卻為我擦眼淚……我想去抱他,誰知一伸手,只踫到冰冷的尸身,才發現是我夫君去了,一時竟難分夢里夢外。」
穆晴的聲音柔和悅耳,只是語調中透著些許傷感。
「翌日二房那些人帶著修士找上門來,我也不知怎麼,竟然化出妖身,翻過高牆逃掉了。」
她又落下一子。
「二十余載,我首次現出獸身,先前我曾以為我根本不是妖,只是有妖血的人族罷了……後來被他們追殺,若非大師姐路過救了我,我怕是已經追隨先父亡母而去了。」
「五師妹言重了。」
蘇旭不以為意地道,「那時我去祭拜我爹,踫巧路過……其實我感覺你未必會輸,只是看不下去幫了你一手,談不上救。」
說罷,她振翅而起,黑羽優雅抖開,空中漾起一圈水波似的金輝,層層向外滌蕩而去。
範昭按下了手中的黑子,目不斜視地盯著棋盤。
穆晴悠然繼續落子,不再爭辯,「大師姐夢到了什麼呢?」
蘇旭化出赤|luo姣好的人軀。
少女海藻般的黑發及腰散落,她生得冰肌玉骨,身姿窈窕,縴長雙腿肌理流暢,腳腕上掛著雕鏤精致的金環,行走時又晃出一片燦燦輝光。
好在乾坤袋是血契之物,可以法術藏于體內。
她隨意翻出一條衣裙。
「……我夢見小時候我被拐子帶走了,絕望時首次顯出了原形。」
蘇旭一邊系上金絲長穗的腰絛,一邊嘆氣道︰「後來我遇到了我爹,他竟然一眼就認出了我。」
範昭先前一直沒有說話,此時倒是頗感興趣地問道︰「師姐的原身與令堂相仿?」
「不是。」
蘇旭搖了搖頭,「……嗯,其實我不知道,但我問過我爹,他說我們並不一樣,我娘比我好看多了。」
青年輕輕一笑,「令尊只是情人眼中出西施吧。」
蘇旭沒好氣地哼了一聲,「下一句便是天下烏鴉一般黑了?」
另外兩人都笑了起來。
穆晴忍俊不禁地道︰「那倒是也未必,師姐幼時就能化出妖身,令堂必是大妖,既是大妖,原身必然不同于尋常禽鳥,況且你亦不是尋常鴉鴰。」
蘇旭倒是知道這個道理,但究竟如何不同,那就不好說了,有時候只是體型大了幾倍——
或者幾十倍幾百倍。
父親已經故去多年。
如今再回憶起來,兒時許多念頭當真是可笑。
「我早就不想知道她是什麼樣了。」
蘇旭垂眸看著自己的手背,在白皙單薄的細女敕皮膚下,淡青血管中蔓延著絲絲細碎金光。
瑰麗的金色光芒游走在血脈間,順著小臂纏繞而上。
「但她留給我的諸多麻煩,日夜都在提醒我,還有這麼一個人……前幾日險些在韓曜面前現了妖身,想想就頭疼。」
蘇旭甚至有些羨慕師弟師妹們。
他們的經歷其實比她難過慘痛許多,但他們似乎都挺過去了,如今再回憶也只是有些傷感惆悵。
自己心里卻依然有憤怒悲慟,甚至不敢去回憶父親亡故時的場景。
只怕越想,胸中火焰就越燒越烈,焚毀了她眼中的天地萬物。
「我本來該感激她的生育之恩,但是這些年每每想起,有時就恨不得自己從未出生過,那樣父親興許就不會慘死。」
蘇旭又嘆,「這麼多年了,我還是放不下,師弟師妹必然覺得我很沒出息。」
「師姐此言差矣。」
範昭皺眉道,「昔日師姐助我手刃仇人,又令他死得痛苦萬分,我見他慘狀,心中萬般苦楚才算消散了大半,日後每每想起爹娘,都反復告訴自己仇人已死,這才算是放下。」
蘇旭︰「……你急著報仇而已,若是再等些年,你自己也能殺了他的。」
「便是不想再等了,否則寢食不安夜不能寐。」
範昭釋然道,「于我而言,只要他死,死得痛苦不已,這就夠了,未必非要我親自報仇。」
「二師兄所言甚是。」
穆晴也輕聲開口道︰「若非大師姐幫我報仇,我必然也是放不下的。」
他們兩個性格出身使然,不會把話說得過于直白,如今意思已經昭然若揭。
只是,他們倆都有實打實的仇人,將仇人殺光了就一了百了。
蘇旭卻很難這麼做,她父親也並非死于仇殺,甚至並非是蓄意謀殺,至少看上去是這樣。
「……五師妹見過韓曜了?」
這話題轉折極為生硬,另外兩人也都看出事情不簡單,就不再多問。
穆晴點了點頭,「出關時拜見師尊就見了他,剛才听二師兄所言,師尊和大師姐都不曾提起,那麼他並不知道我們的身份?」
蘇旭搖了搖頭,「他也不需要知道了。」
另外兩人頓時側目。
「不,不是要殺了他。」
蘇旭無奈地道,「我是說,諸位師弟師妹和我均是以誠相待,他卻有諸多隱瞞,憑什麼能知道我們的身份秘密?」
「師姐言之有理,而且二師兄說大師姐對此人頗為忌憚,先前我還不以為意。」
穆晴落下最後一子,站起身來。
剔透的玄玉棋盤上白茫茫一片,如同漫天大雪壓境,黑子生路盡斷。
這一局顯然已經結束了。
「今早我去見了師尊,才發現小師弟已經築基了。」
蘇旭︰「?」
尋常人能用幾年突破練氣九重以築基,就算得上是天才了。
韓曜進入桃源峰時還是練氣八重,沒幾日就突破到九重,自己斷斷續續睡了幾日,他竟然就築基了?!
「那時師尊在教他劍訣,他學得極快。」
穆晴淡淡道,「那樣的速度聞所未聞。」
「罷了,我已經不會為這些事驚訝了。」
韓二狗既然築基了,顯見心法是沒什麼問題。
蘇旭心道自己的任務完成了。
她躺著睡覺都能睡出許多靈力,自然是拜妖族血脈所賜。
然而相對的,偶爾會控制不住化出原形,在這期間,靈壓強弱混亂不堪,方圓幾里內都能感知到異常。
據說一旦真正成年,這些問題自然不會再出現,只是她年歲尚且不及,如今發作了,只能跑到師弟師妹們的院子里躲著。
而且一個人的靈壓根本蓋不住她。
因此範昭被喊過來,和穆晴連著對弈了幾日。
據說昨日,她的靈壓在昏睡中飆升至最強時,白曉亦然來了,三個人在院外大打出手,打得天崩地裂,毀了一大片樹林,勉強算是遮住了異常。
蘇旭沒看到發生了什麼,但她知道他們必定不容易︰「這幾日難為你們了。」
「我們誰沒有被師姐幫過呢?」
範昭頗為感慨地道,「我還記得那時我在你那里待了半個月,醒來發現毀掉了你最喜歡的碧玉風荷和那幾條琥珀雪眼……」
「你不是都賠了我麼,還要提多少次。」
蘇旭不以為意。
她為他們遮掩反而容易。
畢竟她比他們都要強,靈力甚至比他們加起來都多,反過來就比較麻煩。
「先前沒有什麼不長眼的人過來湊熱鬧吧。」
範昭和穆晴對視一眼,前者干咳一聲,「……小師弟的確來了一趟。」
蘇旭頓時坐直了,「韓曜來找晴晴?」
畢竟這是穆晴的院子,而他不該知道自己在這里。
「方才我正想說這事,他似是被那場打斗吸引來的,」穆晴解釋道,「最初是站在遠處看我們過招,竟是看了幾個時辰。」
「然後呢?」
兩人都沉默了。
範昭嘆道︰「然後他就莫名其妙地加入了我們……還使出了我們剛剛用過的劍招靈訣身法,但凡被他看到過的,他都學會了。」
「還有,先前和他對了一掌,我特意留了這傷給你看看。」
穆晴淡定又迷惑地抬起一只手。
她的掌心布滿燒灼傷痕、皮膚開裂焦黑,看著尤為恐怖。
「竟不知他何時學會了大師姐的炙炎手,雖然威力比師姐差了太多,但,他不是風水|雷三靈根麼?」
蘇旭︰「…………」
韓二狗那混賬!
她暗自咬牙。
靈訣法術本是前代修士發明的,但凡經驗足夠,並有些理論做基礎,人人皆可以自創。
那被命名為炙炎手的法術,確實是她親自琢磨出來,嚴格來說甚至並不需要捏訣。
缺陷是唯有與敵人近身時才能使用,對陣劍修時用處不大——當然,對于常人而言是這樣。
蘇旭並不覺得韓曜能全須全尾學到自己獨創的法術,但他顯然從自己這里獲得靈感,想辦法造了一個效果類似的玩意兒。
當然這抄襲不是重點。
重點是,韓二狗這家伙果然有火靈根!
蘇旭咬牙切齒地想著,她和師弟師妹們關系親厚,先前不想讓他們蹚渾水,此時既然他們都知道了,她干脆將秦家家主說的話講了出來。
範昭和穆晴面面相覷。
他們眼中同時浮現出震驚之色,「這怎麼可能?即使是魔修也不該能做到,除非他——」
兩人咽下了未盡的話語。
人族之外的存在,自然不能再用人族修士的常理推斷。
蘇旭疑惑道︰「而且,他為何毫不掩飾?就這樣暴露出來,不怕我們真把他當成魔族?」
穆晴微微蹙眉,「大師姐,那日他來的時候,曾問我你是否在我院子里,我矢口否認,他頓時十分不悅,仿佛怨我們有秘密瞞著他一般。」
蘇旭哼了一聲,「我們皆是生死之交,他算哪根蔥。」
「話雖如此——」
穆晴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
蘇旭也忽然懂了師妹的意思,「你是說,他故意將他的秘密暴露給我們,算是率先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