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所普通的農家院內,屋子里煙霧騰騰,孟佔山正與各團領導開會,各團長盤腿坐在炕上,爭先恐後地匯報著戰果,兼帶相互打趣。
警衛員提著水壺,進進出出忙個不停。
郭勝利端起一碗茶水遞到謝振國手上,「來,老謝,我以茶代酒,敬你一碗。以前我可沒服過你,這回我算服了!捂著靠山屯的敵人,即沒有過早的消滅,也沒有讓狗日的突出來,一直釣著87師和88師的胃口,真是功勞大大啊!」
「哈哈……」
謝振國不好意思地笑笑,又搖了搖頭︰「老郭,要說功勞大,還是你們15團!在側翼硬抗88師主力,愣是沒讓狗日的越雷池一步,那才是硬功夫!」
郭勝利听在耳里,美在心上,笑容滿面地謙虛道︰「哈哈,過獎了,過獎了。打巧仗咱不行,打硬仗還湊活。」
段峰不干了,張口揭發道,「切,你還不行?我都听說了,你老郭守陣地居然拿領導說事,還什麼拯救旅長!我的天,虧你想得出!」
「就是,就你老郭花花腸子多……」
謝振國也微笑著附和,「我還听說,你嚷嚷什麼打輸了領導就要挨槍子……真有你的!……」
郭勝利臉上放著紅光,嘴上振振有詞,「「怎麼?我說錯了嗎?咱領導可是抗命打的這一仗!打輸了可不就得挨槍子?」
孟佔山的臉色驟變,顯得異常尷尬,可這幾個家伙正在興頭上,根本沒有注意……
「嗨!我這是夸你呢,老郭……」段峰繼續夸獎道,「我看除了你老郭,沒誰能想到這個辦法!」
「就是,你這麼一整,戰士們還不嗷嗷叫?」謝振國也是大為贊賞。
郭勝利听了喜不自勝,可陸政委的臉色卻立馬沉了下來︰「好啦!同志們,打了勝仗也不能驕傲。你們,先出去吧,我和老孟要談一淡……」
眾人一愣,一時沒反應過來,全都定定地瞧著陸政委。
不待眾人發話,陸政委又道︰「還有,別再拿抗命說事,像什麼話?」
眾人傻了,全都是一副怎麼也抓不住要領的神情……
「政委說的對,政委說的對……」
孟佔山見狀,趕忙站起來打圓場,「你們先出去……我和政委談談……」
眾人老大不情願地站了起來,悻悻地朝外屋走去……
眾人離開後,陸政委喊警衛員續了兩杯茶水,兩人相對而坐。
陸政委從上衣兜里掏出兩張白紙,遞給孟佔山,「老孟,你先看看,然後再說。」
孟佔山一臉困惑地接過白紙,同時觀察著陸政委的臉色,見其一臉嚴肅,不禁有些發怵,捧著白紙認真地在手上看了起來。
他萬萬沒有想到,這竟然是一份叫作《靠山屯一戰孟佔山同志的違紀問題》的材料,里面詳實地記錄了孟佔山在靠山屯一戰中三次違紀的經過,並對照三大紀律八項注意進行了剖析。
材料中指出,孟佔山同志存在嚴重的自由主義、個人主義和機會主義,並且拒絕听從勸告,性質非常惡劣。
孟佔山一口氣看完,臉色大變,站起身來在屋子里來來回回踱了好幾圈,隨即眯起眼楮凝視著陸政委︰「政委,你這是要告我的狀啊?
陸政委毫不含糊地說︰「就是,我準備上交縱隊領導。」
孟佔山一聲長嘆,神色黯然地道︰「唉,你說我抗命,而且不听從勸告,這都不假!可是,這兵無常勢,水無常形,在特殊情況下,敵變我變,機動靈活地實施指揮,這有什麼錯?
另外,為什麼一定要打靠山屯,我已經一再解釋,可你們還是不理解。不錯,我是沒听從你們的勸告,可是在復雜的軍事斗爭中,有時為了避免貽誤戰機,就得機斷專行。」
陸政委听了拍案而起,一聲斷喝︰「老孟!你還執迷不悟!錯了就是錯了,還狡辯什麼?你把革命軍人當什麼了,當綠林好漢了?由著性子來!
作為政委,我有責任把存在的問題向上級反映,同時,作為你的老搭檔,我也鄭重提醒你,必須趕快寫一份檢查交給上級,認真反省自己的錯誤,並主動請求處分!不然的話,等我向上級反映你就被動了!」
「這……這……你讓我好好想想。」孟佔山滿臉的委屈。
陸政委就有些急︰「老孟,還想什麼想?這功是功,過是過。你可是三次抗命,抗的還是東總的命令!……我說,還是那句話,等我向上級反映你就被動了。」
孟佔山不禁一陣心虛,怔怔地望著陸政委,半天不吭聲。
陸政委大急︰「老孟,別再猶豫了,你可是我兒子的干爹,我能害你嗎?我可不想看著你被撤職、降職甚至是挨槍子!」
孟佔山點上一支煙,臉色鐵青,呆呆地站在那兒陷入了沉思。
他想了老半天,很久沒有坐下。陸政委的一席話一直影響著他,使他很難落座。更重要的是,他對自己命運的想法也悄然發生了變化。
先前他太樂觀了,雖然他做了最壞的打算,可潛意識里還是認為,他畢竟打贏了,上級頂多來個功過相抵。
可是,陸政委的話震耳發聵,這功是功,過是過。自己可是三次抗命,抗的還是東總的命令,性質何其嚴重。那麼,對自己的處分肯定不會輕!
那麼,自己要不要先寫份檢查呢?最起碼,也算有個態度。
一念及此,孟佔山的腦海里,不可抑制地幻化出當年的一幕一幕……從土圍子激戰到奇襲楊家橋車站;從奔襲大王鎮到怒打高平縣城;從奇跡般鑽進營盤山到舍命襲擊斷谷……多年來的一幕一幕潮水般浮現于他的眼前——
他問自己︰從土圍子到大王鎮,從營盤山到斷谷,他改變了嗎?
沒有。
從降級、撤職、到差點被槍斃,他改變了嗎?
沒有。
從背大鍋到被驅逐出隊伍,他改變了嗎?
沒有。
或許他在修養和表達方式上有了進步。
或許他在情商和溝通方面有了提高。
可是,他在骨子里,還是當年那個孟佔山。
這麼多年來,他就認準一個理︰戰爭是一門復雜的藝術,軍情瞬息萬變,作為一個優秀的指揮員,必須敏銳地把握戰場形勢的變化,不機械地執行上級的命令,敵變我變,機斷專行。
他是這麼想的,也是這麼做的。
他最後想︰如果有下一次,我會怎樣?
答案是——我還會那麼做!
如此一想,他就平靜了,轉過頭沖陸政委不慍不火地說︰
「老陸,我想通了。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可是……我覺得這份檢查我沒法寫……因為,如果有下一次……我還是會那麼做的!」
陸政委傻了,他的眼楮骨碌了兩下,不吭聲了。
那一刻,兩人目光直視,目不轉楮。
在孟佔山眼里,陸政委的眼楮就像是兩團灼灼的火球……
……
外屋突然就響起一陣喧嘩聲,很快就傳來了郭勝利的大嗓門,聲音震得窗戶紙撲簌籟直響。
「嘿,這玩意,真他娘帶勁!旅長!旅長!縱隊領導找你通話!」
孟佔山心頭一凜,喊了聲︰「來了!」眨眼間就沖出了房門。
外屋的棗木桌上,眾人圍著報話機團團而坐,報務員轉動旋鈕,聲音越來越清晰,「洞拐洞拐,我是洞腰,收到請回答。」
報務員忙答︰「我是洞拐,我是洞拐。收到,請講……」
報話機里傳來一聲呼喚,「首長,接通了……」隨之是一陣「絲絲拉拉」的聲音。
幾秒鐘後,報話機里傳來縱隊領導洪亮的聲音︰「嗯,這玩意還不錯……我說,是孟佔山嗎?」
「是!首長。請指示!」听到呼叫,孟佔山趕緊回答。
「你小子,為什麼給我送報話機?」
「嘿嘿,應該的,應該的……以後咱們就能隨時通話了,再也不怕電話線被炸斷了。」
「你小子,我還不知道你?想拿糖衣炮彈糊弄我,沒門!」
報話機里傳來縱隊領導憤怒的聲音,「我說,你小子居然敢戰場抗命,還一連三次,簡直是出了圈了!……你自己說!你都犯了哪些錯?」
報話機這邊,孟佔山一臉的慫逼,眾人更是目瞪口呆、瞪眼咋舌。屋子里的空氣瞬間就凝固了。
幾秒鐘後,報話機里再次傳出聲音︰「怎麼了?小子,啞巴啦?」
听到這兒,陸政委趕忙舉起手中的材料,沖著孟佔山眨眨眼,意思是想讓孟佔山趕快念,還生怕孟佔山不理解自己的意思。
孟佔山猶豫片刻,終于開口了︰
「領導,我錯了!……
我嘴饞,見了肥肉就想吃,上級讓我趕路,我也不听,就想把這塊肥肉一口吞下。
吞不掉,我還恬不知恥,給上級說,我要把這塊肥肉咬住,你們趕快來分而食之。
另外,我也門清,這麼做是違犯紀律的。輕則撒職關禁閉,重則打完之後腦袋還在不在肩上都是個未知數。
可是,我依然那麼做了。
所以,我是明知故犯,理當嚴懲,上級要怎麼處置我都成!」
眾人一听,頭皮都炸了。
陸政委更是叫苦不迭,連忙朝孟佔山使勁遞眼色,意思是讓他照著念。
報話機里傳來哭笑不得的聲音,「好你個孟佔山,真是死豬不怕開水燙!娘的,老子非斃了你!」
「啊?」
「別——」
屋子里一片驚呼,眾人一個個臉色煞白,如被雷轟電掣了一般。
終于,報話機里再次傳來聲音︰
「娘的,可惜啊,老子想槍斃,上級卻不讓……
上級來電了,我給你念一念!」
眾人的呼吸瞬間變得急促,楞著兩只眼楮發痴般地緊盯報話機……
「上級說,當敵88師一部自靠山屯撤退時,你部能夠自動投入戰斗,當日在靠山屯以南殲敵一部,回頭復將靠山屯之敵5個連單獨殲滅。這種作戰的積極性與機動性,值得稱贊與發揚。」
「老天……」
眾人無不長長地吁了一口氣,臉色頓緩。
「上級還說,要敢于打違抗命令的勝仗,就像孟佔山在靠山屯那樣。」
「啥?」
「噢——」
眾人先是一愣,隨即爆發出震耳欲聾的歡呼聲。
「娘的,瞎吵吵啥?上級最後說,要通令嘉獎你們。」
「嘩——」
大家拼命鼓掌,掌聲如雷,經久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