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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宮公認第一大煞星, 乃永國公齊邈之是也。其次則是清露公主李雲霄和雍南王李世,此二人煞猛程度不分上下,且家中排名皆佔一個「二」, 一個二公主, 一個二大王,眾人私下送「美名」, 稱「永安二大煞」。

永安二大煞的名頭雖不如長安第一大煞星齊邈之,無法嚇壞長安各大里坊的小孩, 但在永安宮里,嚇壞幾個膽怯的貴族小娘子自不在話下。

只見幾個被李世吼走的小娘子臉皮薄, 平白無故被人吼叫一通, 眼淚瑟瑟, 百般委屈。

一委屈, 氣性上頭,又重新圍了過去。

李世眼里哪看得到別人, 他有千言萬語要同他的三妹妹說。李世高大壯碩,一膀子撂出去, 趕人猶如提小雞,貴族郎君們縱是畏他, 為了表現自己的君子風範,不得不挺身而出擋在小娘子們身前。

眾郎君︰「二大王, 你這是作甚?」

寶鸞也道︰「二兄!」

李世哼一聲,滿臉不高興。

李世封王早,出宮開府後自有另一副人際往來,寶鸞交際往來的這些小郎君小娘子,素日跟他沾不到半點關系,他若喝酒參宴, 往來的也是這些小郎君小娘子的兄長父親們。寶鸞的小宴,在他看來就是小孩子過家家。

小孩子過家家的酒宴,何必當回事?

李世三大五粗杵在那,郎君娘子們面面相覷。

寶鸞盛一杯酒,拽住李世袖角,溫溫軟軟抬眸一望,明眸流波,水洗晴空。

李世凶惡的面色稍霽,叉腰的手不自覺垂下。

他自小就喜歡這個妹妹,粉雕玉琢玲瓏可愛,不吵不鬧和別的小孩都不一樣,得她一句甜甜的「二兄」,心情能歡喜一整天。她懂事乖巧,又生得那般漂亮模樣,恨不得叫人捧在手心疼。

他幼年學武,吃不了苦,妹妹為他落淚為他求情,因他行事魯莽不知收斂,差點害她被馬踩死,她從未怨過他一句。他暗自發誓,定要習得一身好武功保護她,將來不叫任何紈褲子弟傷她心。

如今晴天霹靂砸到她頭上,她不是趙妃親生的女兒,和他們李家沒有半點血緣關系。不等紈褲子弟傷她心,老天爺的作弄便已令她傷心欲絕。

滿長安城都在討論她的身世,什麼糟亂話都有,他听不得那些話,將人都下了大牢,御史彈劾他的折子滿天飛,但他不在乎。

這就是他的妹妹,是他最喜愛的小妹妹,就算將來永安宮不認她,他也認她。

寶鸞見他發呆,輕聲道︰「二兄,你吃酒,我們到旁邊聊話,莫要為難旁人,好不好?」

李世接過酒一飲而盡。

寶鸞晃晃他胳膊,目光點了點那幾個被李世嚇壞的小娘子︰「二兄,她們皆是我的友人,你將她們嚇哭,以後誰還來找我玩?」

李世一頓,被寶鸞烏靈靈的水眸期盼,面上躁紅,高壯的身軀彎下,取過案上一壺酒,形容拘謹,敷衍地向小娘子們敬酒,以作賠罪。

干戈化玉帛,宴上再次熱鬧起來。

經過剛才那麼一鬧,李世拉著寶鸞去廊下說話時,眾人自覺讓開,沒人再掃興跟上去。

兄妹倆悠悠走過雕花欄桿,悠揚的琴樂聲越離越遠,一座小巧精致的木橋架在庭院中央,橋下湖水結冰,三兩株紅梅料峭牆頭。寶鸞歪頭朝紅梅的方向望一眼,李世解下大氅,雙腳一點縱身躍出欄桿,折下兩支梅返回,遞給寶鸞。

「小善,打了你的客人,是我不對,你莫要生我氣。」

寶鸞懷中抱紅梅,笑聲清亮柔婉︰「二兄,你真好,我不生你氣,以後我再也不生你氣。」

李世高興,轉身又要飛出去折梅花,早知道一株梅這麼好使,他就該將整棵樹都抱來。

寶鸞攔住他︰「二兄,折一枝梅是雅興,折一樹梅是敗興,我們坐下賞梅慢慢說話。」

李世眼楮亮晶晶,道︰「小善,你好像和以前不一樣了。」

寶鸞問︰「哪里不一樣?」

李世笑︰「更美麗更溫柔,更討人喜歡啦!」

寶鸞雙頰刷紅,掐他手臂︰「二兄。」

李世哈哈大笑。

他笑聲如雷,听在寶鸞耳里,別有一番滋味。她眼角慢慢潤紅,想到這幾天顛覆她人生的事,鼻頭越發酸澀。

李世察覺她的異樣,以為自己笑起來太粗獷,嚇到了她,連忙斂笑,壓低嗓門,哄道︰「小善,莫哭,二兄不笑了。」

寶鸞靠在李世肩頭,黑眸水光瀲灩︰「二兄,你真好,你們都這麼好,你們待我的這份恩情,我一輩子都還不完,我要做些什麼,做些什麼才能報恩呢?」

她曾以為自己一夜之間失去親人友人,她不怕自力更生貧苦清寒,她只怕再無人愛她。

像做夢一樣啊,噩夢與美夢兩相交織,她真怕夢醒來,她現在重新得到的親人友人是假的。失去的時候不害怕,重新得到的時候卻害怕了。

寶鸞尚未和人聊過偷龍轉鳳的事,沒人敢在她面前提,怕她傷心怕她介意,他們只賀她得了無雙公主的封號,得了食邑四郡的殊榮。大家說得多了,有時候寶鸞生出錯覺,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

唯有在宮人來稟,六殿下前來探望的時候,寶鸞想到班哥,才會有從夢里回到現實的真實感。

寶鸞同李世道︰「二兄,你掐我一把,狠狠掐。」

李世哭笑不得︰「小善,二兄不疼,你那點力氣跟撓癢癢似的,沒必要讓我掐回來的。」

寶鸞眼神幽幽︰「二兄,你是真的嗎?」

李世神經大條︰「什麼真的假的,小善你在說什麼?」

寶鸞搖搖頭,笑道︰「沒什麼。」

這幾天她到處往來,到處和人說話,和人玩鬧,身邊一刻不停歇總是有人陪,可心弦仍是緊繃。像是鏡里看花,井中撈月,仿佛現時的花團錦簇與歡聲笑語一踫就消失,她連入睡都不敢。

她明明、明明做好準備孑然一身了呀,膽小鬼,貪心鬼,李寶鸞你真是沒出息啊!

李世的胳膊越來越重,低頭一看是寶鸞扔了紅梅抱住他胳膊,她越抱越緊,明麗秀美的面妝仿若牡丹花般嬌女敕動人,眼下兩道隱隱的烏青。李世一怔,來不及細看,寶鸞垂低長頸,喃喃問︰「二兄,齊無錯哪去了?」

李世眉頭皺緊又舒開,少女長睫似羽,咬著緋紅櫻唇,似玉水青山不知情,又似月下花眠太多情。

小善長大了啊。李世憂傷地想。

「他忙著殺……」李世將話咽下去。他最多是關人進大牢,齊無錯卻不得了。

無錯無錯,永無錯處,真是狂到極致。

拜他所賜,如今長安城再無人敢說小善半句不是。

李世口風一轉,道︰「他忙著置辦屋宅呢。」

寶鸞好奇問︰「他買新宅子作甚,要搬家?」

李世道︰「誰知道他作甚,他這個人,瘋瘋癲癲,做事從無章法。」定了定,小心問︰「小善,你想見他啊?」

寶鸞默然,睫毛閃了閃,道︰「我不知道,你別告訴他。」

或許她只是患得患失,想見所有人。

或許她只是想借齊邈之的灼灼光芒,讓自己盡快清醒。

她這幾天,跟喝醉似的,暈暈沉沉,真是不好受。

小宴從正午到黃昏,烏金墜雲,月梢初露。

寶鸞陪李世喝了幾杯,倦意襲來,回寢屋閉眼小憩,睡一覺醒來,才過去半個時辰。

半個時辰,屋外已是濃黑長夜。

庭院里石柱燈點點似星,婉約的長安小調從前殿飲宴飄來,斷斷續續,隱隱約約。月光薄寒似紗,銀色清輝晃疊成影,牙鉤懸起床帳,帳隨風動,似暮靄塵煙般朦朧縹緲。

寶鸞自帳內而出,面凝新荔,眉目惺忪,一只絹襪松松垮垮掛在腳上,另一只不知所蹤,雪白蓮足踉踉蹌蹌行于花枝氈毯。

綠色窗欞漏泄幾縷月光,牆上清冷山水畫若隱若現,寶鸞取下透藍琉璃燈罩,點亮一盞燈。琉璃燈中看不中用,豆大一點暖黃燭光,只夠照亮足下的路。

寶鸞屋里沒留人伺候,她怕被人知道自己夜里輾轉反側睡不著。為她的身世,已招出驚天麻煩,她不想再讓聖人徒增煩憂,更不想惹人誤會。傳出去自己因為一如既往的寵愛而寢食難安,多麼荒唐。

寶鸞赤著一只腳提燈找襪,絹襪沒找到,找到粉白梅花。

插在瓶中的紅梅,李世特意為她折的那幾枝,不知所蹤。紅梅變粉梅,寶鸞揉眼楮,困惑「咦」一聲。

除花瓶中的粉梅外,案上多出一盞花燈。碩大一盞,六面描仙鶴騰雲,中間一面描美人秋千。那美人裊娜飄逸,翩若驚鴻,花藤秋千伴她高飛入雲。

燈芯一點,剎那流光溢彩。美人面龐,如雪如玉。

美人眼熟,似在哪里見過。寶鸞抬眸,銀鏡映出她的臉,盈幽燭光流轉面頰。

她認出畫上的人,好像是她自己。

寶鸞不敢確信,提起那盞燈,心中一半困惑一半歡喜,燈下露出一封信,上面的字跡她曾經見過。

紙上一首詩,兩人合力寫就。

——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嗟余听鼓應官去,走馬蘭台類轉蓬。

上面留有公主印章和她自己名字,後面添出新墨跡。

—— 聞道閶門萼綠華,昔年相望抵天涯。豈知一夜秦樓客,偷看吳王苑內花。

彼時題詩,寶鸞未覺如何,現今再看,面紅耳赤。

尤其是添上四句後。

——常听人提起那天門內的仙女,咫尺天涯無緣得見,可像那秦史般參加盛宴後,竟然能夠偷見藏于宮中最美的那朵花。

寶鸞幾乎立刻想到這幾日對班哥的躲避以及今日的小宴,臉龐燒紅。

其後又留一行字。

提燈見月,長夜相待,卿若願之,不勝歡喜。

寶鸞抿唇,拿起信又放下,心想︰做了皇子,連心性都霸道起來,難道她不去,真要等整夜?

寶鸞重新看信,看後面新添的字跡,看著看著嘴角揚起弧度。

他才做皇子多久,已經學會這種文縐縐的話啦。

寶鸞心里一個聲音說︰其實她也不是不想見他,她躲著他,完全是她自己的毛病,總不能因為自己的過錯,讓他等整夜呀。

心里又一個聲音說︰難道你不怕見了他,夢就醒了嗎?萬一現在真是做夢呢,阿耶沒有認下你,你也不是什麼無雙公主。

寶鸞三翻四復,游移不定,目光定在美人燈。

這麼好看的美人燈,定費了許多心思。

她要是連聲謝謝都不說,多沒良心啊。

少女趿鞋往外,手里一盞美人燈,剛走出檐下,听見頭上動響。

屋頂上,少年寬袍似鶴飛揚,身後一輪月亮,皎潔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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