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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鸞好幾天沒見陽光, 走在雪地里,一只手搭在額上微微遮著眼,眼楮半闔, 小唇微張, 呼出白氣。

她身體繃直,眼角余光悄悄瞥視身側的班哥。

日光白耀, 雪光清亮,他立在日光和雪光中, 一雙黑曜的眼悠悠定在她身上,熱烈誠摯的目光比日光更亮堂, 比雪光更清冽。她下意識縮了縮肩, 手臂被人挾住, 想要走遠些都不能。

從出門起, 她的手落于他掌心後就再也沒有得過自由。他堂而皇之地握住她的手,不止是一只手, 而是一雙手,她第一次懊惱自己的手腕太過細瘦, 被人輕輕松松一抓,就能一掌籠住。

她想抽手, 卻又怕動作太大被宮人們瞧見,會公然掃落班哥的臉面。

他才做皇子, 不知有多少人在背後非議他。這宮里最不缺的就是流言蜚語,她今日只是掙開他的手,明日滿宮都會傳新皇子被假公主拂了面子自討沒趣,他們會笑話他,進而蔑視他,甚至是排擠他。

永安宮最高貴的是聖人和皇後, 然後是齊家人,其次才是他們這些皇子皇女。一個新尋回的皇子,只憑一個皇子身份,是很難在永安宮站穩腳跟的。

寶鸞好幾次望著班哥欲言又止,她想和他說些什麼,卻又覺得說什麼都不好。

一個在外流落多年的皇子,和一個取代他享受榮華富貴的人,他們能有什麼好說的?更何況,他還做過她的隨奴。

一個真皇子,給假公主做奴,多麼荒唐可笑的事。光這一點,他就不該和她牽扯任何關系。

他應該冷冷地遠離她,假裝從不認識她,祈禱她離宮後所有人都盡快忘掉她。只有這樣,他才能自在地在永安宮做他的皇子。

少女的眼神既清澈又哀傷,似蹙非蹙的黛眉,我見猶憐,看得人心都揉碎。

班哥將身上的大氅分一半攏到寶鸞肩頭,兩個人離得更近,他低頭問她︰「是不是冷?雪地難行,讓人抬步輦來可好?」

寶鸞搖搖頭。

以後她哪有步輦可坐,坐最後一回又有什麼意思呢。將來她遲早要靠自己一雙腳行走謀生,自然得從現在開始歷練。

寶鸞以極細極輕的聲音道︰「你去坐步輦罷。」

這是她這幾日同他說的第一句話,語氣稍顯生疏,像是燙著舌頭一般。

——去坐步輦罷,不必和她待在一起,走吧,遠遠離開她。

他烏沉視線就壓在她頭上,她不敢抬頭看他,腳下的步伐故意放慢,等著他主動拋開她。

紅牆白瓦,殘雪皚皚,遠處殿宇巍峨,高大的闕台似飛翅般展向天際,隔牆下寬曠的平地四通八達,冬風呼嘯而過,拾翠殿外狹長的宮道風聲洶涌,少年狹促的笑聲伴隨風聲一起,遞進寶鸞耳畔。

「小善,你終于肯同我說話了。」

寶鸞難為情,兩瓣小巧的唇緊緊含抿,視線盯著腳下,她停下腳步,少年也停下腳步。身後不遠處跟隨的宮人們也停下腳步。

元不才先一步回去復命,不在人群隊伍中。她原本是這些人中身份最高的,如今變成身份最低的那個,她往回看,宮人們微躬著身,依舊像從前那樣主動避開她的視線,不敢直視。

寶鸞壓低嗓音,輕聲說︰「你不必遷就我,陛下急事尋你,你先去,我自己一個人走就好。」

班哥定定看她︰「我沒有遷就你。」

寶鸞心想,不是遷就,那是什麼?

她自問沒有對不起他的地方,偷龍轉鳳之事本非她意。雖然她本該是代替他死在那場火海里,但她求生的本能並非她的過錯。她自生下來,就做了他的替代品,是他的母親策劃了一切,默許了一切,倘若他覺得她偷走了他的人生,要怨她恨她,她不會接受他的責問。

寶鸞心中百轉千回,視野中少年的身影驀地一低,原來是她鞋履上沾了雪和泥土,他俯身拍掉那些雪泥,修長的身體折成兩半,動作細致溫柔,就像他從前做隨奴時那樣。

寶鸞發急,恨不得將自己一雙鞋藏起來︰「作甚,快起來。」

少年眉目清雅,挑唇一笑︰「幸好沒有弄髒浸濕鞋,這些雪泥沾久了,腳會冷的。」

他為她清理鞋履時,仍緊握她的手腕不放。

寶鸞想不通他到底抱著什麼心態當眾低身,難道他還當自己是隨奴,她是主人嗎?

不,絕不可能。

他作隨奴時眼里便有野心,如今成了皇子,又怎會回過頭懷念做隨奴的日子?他不怕被人笑話嗎?

寶鸞的心情很是復雜,她做好準備面對未知的將來,卻沒有做好準備面對班哥。

從她認識班哥起,班哥的身份是隨奴,是伴她左右等她召喚的人,她以一個公主的身份親近自己身邊足智多謀的隨奴,是理所應當的事。可當這個隨奴搖身一變,變成皇子,變成和她互換身份的那個人,她該如何自處?

沉思良久,想不出,寶鸞干脆不想了。

她從未苛待他,她問心無愧,她唯一要做的,就是——

「這些年你受苦了。」少女喃聲,鴉羽長睫覆眼,瑩白鵝蛋臉,比雪更干淨︰「否極泰來,日後你一定會萬事順遂。」

班哥劍眉微皺,她的聲音柔柔軟軟,話語真摯討喜,可他卻听出幾分疏離之意。

他用只有她能听到的聲音,道︰「小善,我不需萬事順遂,我只需……」

前方傳來宦官的聲音,原來是元不才吩咐人抬來步輦,此時八個宦官抬著兩架步輦停在路邊,請寶鸞和班哥上輦。

寶鸞听聞是元不才的好意,不忍拒絕,只好暫時放下自己的歷練之心,蹬蹬蹬上了步輦。

班哥扶她上去後,才坐到自己那台步輦上。

兩抬步輦並列而行,寶鸞垂看自己袖中的手。他抓得那樣緊,即使離了他的掌心,指間滾燙的觸覺仿佛仍留在上面,灼得人心慌亂。

她想到他對自己的稱呼。

小善。

告知身份的那天起,他就只喚她小善了。

他以前可從不敢這麼喚她,也不敢緊抓她的手不放。

寶鸞極快地飛瞥一眼。

少年坐在步輦上,緋色緞袍,挺拔俊朗。尋常人穿紅,鮮少能壓住這抹靈躍,一不小心便穿成俗媚之態,像齊邈之那種穿紅穿出風流韻況,耀眼奪目的人畢竟少見,全長安城只怕都尋不出第二個。

然而這抹紅色落到少年身上,不張揚不俗媚,清正朗然,耀目之勢不及他自身萬分之一。不必待將來,他現在就有撼山氣勢。紅袍白雪,少年溫潤含笑,幽幽對上她沒來得及收回的目光。

寶鸞躲閃不及,偷看被抓包的窘迫使得她大腦空白,兩眼一閉,裝起瞎子。

「小善。」一聲輕喚飄飄散在風里。

寶鸞一咬牙,瞎子聾子做全了。

班哥深深望著寶鸞,因察覺寶鸞偷看涌起的笑意緩緩消散。

他曾在她身邊日夜隨侍,又怎會看不出她刻意躲避。

自她打開屋門出來那刻起,她的眼神就和從前不一樣了。她沒有自怨自艾,更沒有自暴自棄,她的眼中多了一抹堅定,不必人寬慰,她已經將自己破碎的心修補好。

守在屋外的時候,他暗想,在她最脆弱的時候,只有他在面前,她一開窗一開門,第一個看見的就是他。她甚至連聲呼喚都不必有,只要一個眼神,一聲隔牆的動靜,他立刻就能沖進去,任她打罵任她泄憤。

他從來都不認為自己卑賤,這世間絕大多數人在他看來都蠢笨至極,取人性命就像是宰豬,進長安城以前是這樣,來了長安城之後也是這樣。只是因為郁婆求他掩藏,他才不得不收斂,假裝做一個認命的尋常人。

做了隨奴,不代表他真心想做隨奴。雖然不是真心做隨奴,可他真心想做小公主的人。

她是他見過最干淨的人。

他不在乎她有沒有聰慧的心智,將來有沒有得勢的權力,她渾身上下都充滿令他染指的,就連偶爾展現迷糊與笨拙亦令他著迷不已。他妄圖以一個隨奴的身份征服她佔有她,長長久久地霸著她。若能攀著她往上爬再好不過,可如果不是她,他情願不攀那根藤。

換一個人對他肆意打罵,他定會取其心肺斬手斬腳,但若小公主打他罵他,他只會心疼她的手是否疼痛,盼她早日消氣。

這麼干淨美好的人,被他搶先看到了啊,多麼幸運的事,哪怕將來她的心會變黑,也定是由他親手染黑。

寶鸞對班哥所思所想一無所知,她自欺欺人閉著眼,根本看不到班哥此刻看她的眼神,像是黑夜潛伏的猛獸一般,他幽深眸光一遍又一遍掠過她,眼底仿佛藏有無盡深淵,似要將她吞沒。

等步輦到達紫宸殿,寶鸞睜開眼時,對上班哥的眼楮,看到的是一湖溫潤沉靜。

元不才在殿門口等候多時,他迎上去,神色憂慮︰「趙公和郁宮人在里面,娘娘也在里面。」

宮里只有一位娘娘,除了皇後,其他人沒有資格稱娘娘。

寶鸞有些畏懼,她猶豫要不要進去,現在似乎不是告別陛下的好時機。

班哥大步一跨,站在門里面朝她伸出手︰「走吧。」

他堅定的神情與冷靜的笑容,似定心丸一般,令人心神安穩。

寶鸞怔怔將手搭過去,正要主動遞進他掌心,忽地殿里傳來驚天哭聲,寶鸞神思一震,迅速收回手,提裙往里,從班哥身側小跑而過。

殿內前堂大案,郁婆跪在地上,聲淚俱下,控訴皇後︰「趙妃偷龍轉鳳,全因皇後迫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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