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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風雨陣陣, 林思韜躺在床榻之上突然被噩夢驚醒,醒來時他發現自己滿頭大汗,他在一片漆黑之中呆愣了許久, 而後緩緩爬起身走到桌邊,倒了杯涼透的茶水仰頭飲下,可空了的茶盞他卻久久未曾放下,就這麼呆呆的一直攥緊在手中。

這近二十年來,他幾乎每日都被噩夢纏身, 夢里依舊是那一片被血染紅的焦土,那片刀光劍影遍布橫尸的戰場。

他永生難忘那日, 父親帶著他和二弟拼死殺出重圍,一片混戰之中, 寮兵如同潮水螞蟥一般蜂擁而來,仿佛殺不盡滅不絕一般。

他們從天黑打的天亮,身旁的戰士一個接一個倒下,他殺紅了眼不知疲憊的瘋狂揮劍,誰沖到眼前他便殺誰, 身上銀白色的盔甲被鮮血一遍又一遍的潑紅。

他記得眼前劃過一道雪白的刀光,刀刃之上染著血花, 映照著他披頭散發滿是血污的面龐, 和那雙猩紅麻木的眸子, 而後生生的沒入他的左臂, 將他的手臂砍下。

那一瞬間他並未感覺到疼痛,他本能的揮劍刺死眼前的寮兵, 還來不及喘息, 還來不及看一眼被砍落在地的左臂, 他便聞身後傳來一聲絕望淒厲的喊聲。

「大哥。」

他猛然一轉身, 瞧見了林思略慘白可怖的面容,以及心口那柄穿胸而過的長劍,林思略望著他,絕望不甘的雙眸死死瞪著,閃爍著一絲驚恐和淚意。

這是他一母同胞的雙生弟弟,長劍刺穿林思略胸口時,他仿佛也能感覺到心口一陣刺痛,他拼死沖了過去,想要拉住即將倒入懸崖的林思略。

可只差那麼一點,林思略臨死前向他伸來的雙手,只堪堪在他手背觸過,留下一片溫熱的血跡,而後墜入洶涌的江水之中,瞬間便被巨浪吞沒。

死無全尸,尸骨無存。

饒是白駒過隙光陰如梭,轉眼過去了十幾年,當初還在母親月復中的林思慎已經長大成人,娶妻成家,林思韜卻還是未曾從那個噩夢中走出來,他的靈魂仿佛還徘徊在那一片焦土,守護著林思略慘死的英靈。

他無論如何也忘不了,林思略死前喊的那一聲大哥,看向他的最後那一眼,還有那雙向他伸來,血跡斑斑的雙手。

只是那雙手,在無數個噩夢中,已然變成了嶙嶙白骨。

林思韜沉浸在噩夢之中難以蘇醒,以至于單手將茶盞捏碎,碎裂的瓷片刺入肌膚滲出血跡,這才被痛意驚醒。

想來今夜又是無眠,林思略撇下手中碎裂的瓷片,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到窗邊,他伸手推開木窗,大雨隨風潑進屋內,將他渾身上下打濕。

林思韜仿若痴傻一般,靜靜的站在窗前眺望著,緊攥受傷的右掌被雨水沖刷,斑駁的濃血被雨水沖淡,滴落在身側。

就在他失神之際,眼前的雨幕之中似乎掠過了一道黑影,在廊下搖晃的燈籠燭光映照之下,如鬼魅一般在將軍府的屋檐之中縱躍,林思韜黯淡的雙眸瞬間迸發出一絲凌厲的亮光。

他冷哼一聲,垂眸對著一旁伸出右手,黑暗之中只聞一聲清脆的劍鳴,掛在牆壁之上的長劍突然出鞘,飛入他的掌心。

林思韜雙目如雄鷹般銳利明亮,他執劍縱身躍入雨幕,頭也不回的徑直向那黑影追去。

黑影似乎是毫無目的在將軍府四處游蕩,未曾在哪座庭院落腳,只是匆匆張望幾眼便又離開,林思韜緊隨其後,很快便追趕上了黑影的腳步。

雨幕之中林思韜瞧不分明,只能隱約看出那人穿著一身黑袍,將周身籠罩在黑袍之下,不僅看不清面容,甚至連一寸肌膚都未曾露出。

黑袍人也很快發現了追趕著他的林思韜,只是他並未停下,也沒有和林思韜交手的打算,只一味的想要月兌身離開。

不知此人來意,林思韜怎會任由他離開,他步步緊逼的跟隨其後,他原本想借著自己對將軍府地形了如指掌的優勢,將黑影逼入府內家將所住的庭院,而後喚出家將團團圍住,將此人生擒。

可那黑袍人似乎對將軍府的地形很是了解,幾次三番險些將林思韜甩開,最後追到後花園時,黑袍人突然在攬月亭上落腳停下,他站在攬月亭一角飛檐之上,轉身負手望向了林思韜。

林思韜怕其有詐,也跟著停在了後花園,他落在白牆之上,與那黑衣人隔開不遠。

林思韜揮劍一指,厲聲呵道︰「你是何人?」

天色陰暗,黑袍人又隱在衣袍之下,莫說面容就是連身形都看不真切,他一動不動的立在飛檐之上,一雙幽深的眸子定定的盯著林思韜。

見黑袍人既不開口,又不逃去,林思韜劍眉一豎,劍指此人呵斥道︰「你可知此處乃是威遠將軍府邸,擅闖府邸意同行刺,你好大的膽子。」

雨幕之中,黑袍人靜靜望著林思韜仍是一言不發,他緩緩移開目光,側頭在後花園打量了幾眼,而後垂首好似做沉思狀。

此人夜闖將軍府,還敢如此囂張的停下挑釁,定是不懷好意,前陣子林思慎在城外被人綁架要挾,如今又有人闖入將軍府,要麼就是行刺,要麼就是提前踩點,記下將軍府的地形格局,總之就不是什麼好人。

林思韜不再給此人機會,他腳尖一點自白牆之上縱身而起,執劍便沖向那黑袍人。

黑袍人一眼就看出了林思韜的本事,雖然是個斷臂人,可這劍招卻格外凌厲,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

黑袍人顯然並不想與林思韜交手,見林思韜執劍刺來,竟是未露兵刃,轉身一揮袖輕飄飄的從攬月亭上飄了下來,他落在湖面,腳尖點在了湖中的荷葉之上,微微借力一踏,荷葉入水蕩開波紋,彈起後仍是亭亭玉立,睫葉毫發無損。

林思韜在他身後瞧的真切,此歹人的輕功竟是格外了得,就說這踏葉點水的輕功,將軍府內除了他和林思慎就無人做得到。

如此高手若真要趁夜刺殺父親,恐怕還真有可能得手,林思韜怎能讓其逃月兌,他縱身追了上去,兩人一前一後從將軍府內掠出。

林思韜一路追趕著黑袍人到了平民聚集的城西,眼看著到了一家燭光亮著的木屋上時,黑袍人突然轉身,袖中兩枚利箭從袖中射出,徑直向身後的林思韜襲來。

林思韜橫劍一擋,攔住了其中一枚利箭,可剩下的一枚卻沒入了他腳邊,只聞一聲細微的斷裂聲響起,林思韜正要發力繼續追趕時,腳下屋檐突然陷落,他一時疏忽竟是跌入了腳下的木屋之中。

屋內一個穿著布衣的姑娘正抹著額頭的薄汗,吃力的轉動著沉重的石磨,研磨著泡了水的黃豆,只聞頭頂突然傳來一聲巨響,一個男人從天而降砸破了屋檐,狼狽又不失瀟灑,穩穩當當的站在屋中央的木桌之上。

姑娘被嚇的大叫一聲,停下了手中的活計,驚魂未定的看著眼前這從天而降的男人。

林思韜來不及四處打量,便縱身想要從破開的屋檐飛身而出,繼續追殺那黑袍人,可他腳尖一點才躍起,手臂突然被猛力一拉,滑稽又徒勞的在木桌上跳了跳。

一個清脆好听又飽含怒氣的聲音在耳畔響起︰「你別跑!」

林思韜被突如其來的怒斥驚的怔了怔,他垂眸看著握在自己手腕上,那只小巧白皙的玉手,而後脖頸微微一動,與一位面龐清秀怒氣沖沖的姑娘四目相對。

姑娘抓著林思韜的手,沒有絲毫的懼怕,漲的通紅的臉上瓖嵌著兩顆如黑曜石一般,明亮而清澈的眸子,她怒視著林思韜,質問道︰「你是哪來的瘋子,把我家屋檐砸破了還想跑?」

林思韜看著姑娘氣鼓鼓的臉,又看了眼頭頂的大洞,以及滿地散落的破瓦,急忙低聲歉意道︰「這位姑娘實在是抱歉,在下還有要事在身不能停留,等辦完事回來,在下定會賠償姑娘損失。」

聞言那姑娘杏目圓瞪,拽著林思韜的手不肯松開,還言之鑿鑿道︰「誰知道你是不是想逃跑,你先賠錢,然後我才放你走,不然我就拉去見官。」

林思韜是從天而降,手中又握著長劍,怎麼看都不像是個好惹之人,可這姑娘卻並未有半分懼怕,反倒是理直氣壯的拽著林思韜索要賠償。雖然看上去文弱清秀,可這性子倒是有幾分彪悍之意。

雖然只被耽擱了一小會,可那黑袍人恐怕早就逃的不見蹤跡了,就算此時追出去也難再尋到他蹤影,林思韜暗嘆了口氣只能暫時放棄,他心中雖有些郁悶,卻也並未因此牽連這位拖住他的姑娘。

林思韜歉意一笑,垂眸道︰「在下莽撞,讓姑娘受驚屋子受損,在下一定照價賠償,姑娘大可說個數。」

見林思韜的態度還算不錯,那姑娘便將信將疑的松開了林思韜的手,她在屋內轉了一圈而後走到林思韜跟前,輕哼一聲叉腰道︰「看你態度不錯,本姑娘也不為難你,你賠十兩銀子就夠了,我也不多拿你的,」

說完那姑娘便豎著手指絮絮叨叨的算了起來︰「修補瓦片得用二兩銀子,這木桌本就不結實,如今又被你踏了,恐怕也得壞了,換個木桌也得花一兩。屋內被砸損的壇子里都是我親手腌制的咸菜,拿出去賣怎麼也得算二兩,再加上本姑娘險些給你嚇出病來,一會得去看大夫抓藥,就算是五兩吧,加起來算十兩,本姑娘算的實惠,也沒多拿你的銀子。」

林思韜抬眸看著眼前,這叉著腰一臉讓他佔便宜的小姑娘,忍不住揚唇一笑,他跳下木桌,俯身徐徐道︰「自然不多,多謝姑娘寬宏大量不予追究,十兩銀子在下一定賠償給姑娘。」

說完林思韜便將長劍放下,下意識的伸手模向腰間,可模了個空後他很快想起,他只穿著中衣便出來追趕黑袍人,身上哪帶了銀兩。

那姑娘將林思韜一臉的遲疑尷尬看在眼中,急忙道︰「你沒銀子?你不是想賴賬吧!」

林思韜身為將軍府的大公子,何時遇見過這樣的場面,一時不免有些紅面,他躊躇著收回手,垂頭有些局促道︰「姑娘在下出門慌張,身上並未攜帶銀兩,不如這樣,待在下回府,明日便派人將銀子送來,如何?」

姑娘傲嬌的昂著下巴哼了一聲,她打量著林思韜俊朗清雋的面容,幽幽開口道︰「誰知道我放你走了,你明天還會不會來。」

林思韜無奈的輕嘆了口氣,而後一揮袖將桌上的佩劍取起,橫握著劍柄溫聲道︰「姑娘,不如這樣,在下將佩劍留給姑娘,明日再派人送來銀兩贖回,如何?」

姑娘有些猶豫,而後氣鼓鼓的哼聲道︰「一把劍而已,能值幾個錢,說不定你把劍丟給我,明天根本就不會來了。」

林思韜聞言又是一笑,他沒想到有一日自己的佩劍還會被人嫌棄,他垂眸望著手中寒光凜冽的長劍,朗聲道︰「在下的佩劍乃是皇黃石道人所贈,是吹毛立斷削鐵如泥的寶劍,莫說十兩,就是千金都難抵其價值,留給姑娘便算是做個字據,明日在下一定派人送來銀兩。」

姑娘半信半疑的踮腳打量著林思韜的佩劍︰「真的?」

質疑一聲後,又忍不住伸手,似乎想要模模劍刃,看看這劍是不是像林思韜說的那般神奇貴重。

眼看那姑娘就快要模上劍刃,林思韜臉色一變,急忙收手撤開長劍,蹙眉嚴肅的警告道︰「小心,別踫它,此劍甚是鋒利。」

那姑娘收了手,一臉懷疑的盯著林思韜,似乎將他當做了騙子。

見她不信林思韜也無可奈何,他正煩悶之際,眼角余光瞥見了一旁有一塊大石頭,想也不想的出手,劍刃輕飄飄的在石磨上劃過,只聞一聲悶響,那碩大的石磨應聲裂開,切口整齊重重的跌落在地上。

「瞧,此劍吹毛立斷削鐵如泥,在下並未哄騙姑娘。」

林思韜滿意的收回劍,輕笑一聲回頭望向身前的姑娘,可話音落下,他卻看到眼前那姑娘黑沉著一張臉,怒氣沖沖的瞪著他。

這姑娘明明長了一副清秀可愛的模樣,可被她瞪著時,林思韜居然身子一顫,他有些茫然的開口問道︰「姑娘你這是,怎怎麼了?」

姑娘本是怒不可遏的瞪著林思韜,可不知怎麼,她又突然紅了眼,漆黑漂亮的眼珠瞬間凝聚了一層霧氣,她重重的跺了跺腳,指著林思韜顫聲哽咽道︰「你這個混蛋,你居然」

話未說完,她猛的轉身蹲下,依依不舍的撫著地上的石磨,眸子一黯低聲委屈的哽咽了起來。

見慣腥風血雨的林思韜,眼見眼前這姑娘被自己氣哭,竟是手足無措的慌亂了起來,他走到姑娘身前,有些局促道︰「姑娘,你你別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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