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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楚辭和張松年有舊, 為人又豪爽大方,所以他並沒有因為是漳州府這種小地方來的就受到大家的孤立,晚宴上,甚至如一尾入水的活魚般自在。

因在場的都是飽讀詩書之人, 他們在飲酒的同時, 也免不了要行個酒令助助興。一開始各位大人都還藏拙, 說出來的句子不是平平無奇就是直接化用古人的, 但玩到了後面,文人的勝負欲上了頭, 就顧不得這些了。

楚辭向來不擅詩詞, 就只樂呵呵地坐著听他們說,張松年見狀,借著酒熱去外面吹風的由頭,悄悄以手勢示意楚辭跟他出去。

楚辭會意,趁著眾人情高酒酣之際, 跟著默默退席。

張松年今晚多飲了一些酒,此時精神有些亢奮, 他見楚辭果然跟著出來了,心下十分滿意。

「楚大人,你可知老夫叫你出來作甚?」

「座師可以喚我阿辭,學生擔不得座師這般稱呼。至于座師為何要喚我出來, 學生不得而知,也不敢妄自揣測。」

「哈哈, 你也不必如此拘束。其實無甚大事, 老夫只不過是見你似乎也不太喜歡行酒令,才叫了你出來一同走走。」

楚辭注意到了這個也︰「座師也不喜歡行酒令嗎?」

「非是不喜,卻是不精, 也無興趣。老夫記得。阿辭也不擅長做詩寫詞吧?」張松年突然笑了,「當年你鄉試的答卷可以說是哪哪都好,但唯有一敗筆,那就是你做的那首詩,真真叫人不知如何評價。」

楚辭尷尬地笑了笑,他當初那首詩就是生搬硬套上去的,幸好鄉試不重視詩詞,要不然他這解元之位,恐怕要拱手讓人了。

張松年見狀,到底給他留了幾分面子︰「既然我們都不擅詩詞,那咱們就只談文章,不談詩詞。本官喜好上古文風之事,恐怕沒人不知道了吧?」

張松年很是無奈,他自當了鄉試主考官,就逃月兌不了被人揣摩的命運。那些人將他家底都要翻爛了,還喜歡在里面添油加醋,他最喜歡的那幾篇,更是被人逐字逐句的解讀。恕他直言,那些解讀的言論簡直可笑至極。

「您喜好上古文風一事,確實人所周知。不過。恐怕他們現在也不是那麼確定了。」楚辭想到他們糾結神傷的樣子,不懷好意地笑了,因為他就是那讓人舉棋不定的根由。

人們在了解張松年時,除了看他的文章,應該還要知道他的事跡。等他們知道當年張大人取中的解元郎考卷上的文章里無一篇仿上古文風時,恐怕笑都笑不出來了。恐怕時至今日,張松年還是西江省考生首要吐槽對象之一。

張松年這時也想起當年復卷時那群人驚訝愕然的神情了︰「老夫豈能這麼容易便讓他們猜中?要想取得功名,只會投機取巧可不成。這樣庸碌的人即使入了朝堂,怕也只是酒囊飯袋一個。」

楚辭不好多做評價,只能將話題引開︰「比起上古文風,學生倒是更喜歡近古之散文。不過無論哪種文章,只要能表情達意,抒發見解,便都是好文章。」

張松年听了這話,微微有些嘆氣︰「你這話,當初我一位友人也曾說過。只可惜那時候我與陸為學都年輕氣盛,總是日夜爭論不休,根本听不進去他的勸告。直到陸為學告老還鄉之時,老夫才後悔莫及,若是當初早日明白這個道理,也能多交點朋友,多了解些近古散文的好處,將它與我所學融會貫通,說不定還能悟出更多的道理。」

「做師不必遺憾,昔日學生曾听老人言,活到老,學到老。只要有心學習,那麼再晚也不算晚。相反,那些人在學堂之中也不過是虛度光陰罷了。」楚辭勸慰道。

「好,不說這些了。老夫邀你出來,除了一同走走外,也想再考考你的學問,听好了……」

兩人邊走邊答,直到敲過三更鑼,前面的酒席快散了後,才回到了大廳里。這大半晚的時間,足夠張松年探底了,他越問就越是興趣盎然,問的問題也從四書五經跨越到了其他東西上面。他覺得楚辭的回答總能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與他探討的時間久了,連他對一些東西都有了新的看法。

而楚辭也覺得,張松年果然不愧為博讀詩書的翰林學士,他對文章的理解從不浮于表面,而是深入挖掘其內里想要表達的意思,與他交流一番,有些他原先不太明白的東西,也都能迎刃而解了。

接下來的幾日,張松年在工作之余,時常將楚辭叫過去交流學問,有時候也把大家一同召集起來討論問題。大家各持觀點,都想盡力說服對方,于是就像八仙過海一樣,各顯神通本事,這些人隨口說出來的話,若謄抄于紙上流傳出去,立刻就能成為一篇膾炙人口的佳作。

楚辭也是這時候才意識到,這些朝廷取仕的優勝者,到底是怎樣一群人。別看他們生活中或諂媚或剛正,或狡詐或木訥,但他們的業務能力都不是蓋的,學問個頂個的好。楚辭忍不住想象,如果這些人一同參加科舉,會是怎樣一副神仙打架的盛況。

時間就此流逝,很快,便到了八月初五。這天一早,南江省的巡撫衙門外就張貼了告示通知各位考生此次鄉試的主考官和隨行隊伍。張松年等人也終于換上官府,出了別院,被人迎到了驛館里頭。

此時南江省選派出來參與本次鄉試的人手也都絡繹不絕地來拜訪主考官了。這些選出來的人手都是經過重重調查的,能入選的人,六親之中必須無有當年參加鄉試的學子,有的都以避嫌為由剔除出去了。

初五晚設了入闈上馬宴,初六就入闈封門了。初八日天還未亮,考生們就已經等候在各府圈出的區域中等待檢查。

三聲鑼響之後,天和四年南江省鄉試正式拉開帷幕……

再說另一邊的南閩省,此時也有條不紊地開始檢查入場。考場中,有人發現某些學子似乎格外淡定,他們進入考號之中,第一件事便是打掃考號的衛生,打掃好後便坐在里頭閉上眼楮養精蓄銳,臉上的表情分外平靜,似乎他們此時並不是處于決定命運的關鍵場所,而是隨便一個地方。

其中年紀大,經了事的考生這幅樣子便也罷了,有些年紀輕輕看似第一次入場的卻也能如此淡定,此等心性不得不讓人嘆服。

然而他們不知道的事,這些人根本就不是頭次入場了。漳州府的三次模擬考,早已將他們變成了考場「老油條」,此時的他們熟知每一項流程,就連外面看守的衙差什麼時間會來送水,他們也猜得很準確。人之所以會緊張不安,無非是對于未知事物的恐懼。一旦未知變成了已知,那些緊張不安的情緒就會慢慢逝去。

這些學子此刻十分感激楚辭,要不是他們提學力排眾議辦了三次模擬考,他們此刻恐怕也會如其他首次入場的考生一樣惶惶然,心態也會和往常大不相同。一旦變得心浮氣躁起來,就一定會影響答卷的心情,到時候會考成什麼樣可想而知。

想到府中官員們的付出及關愛,漳州府學子的決心就更加堅定了,接下來他們一定要認真考試,就以取得功名來報答那些對他們充滿期待的人吧。

……

初八日傍晚時分,南江省所有州府的考生才堪堪檢查完畢。楚辭翻閱了一下名單,驚訝地發現南江省的考生竟比他們西江省要多出一半,足足有六七千人參加了此次鄉試。

按照往常取仕的人數來看,取中率大概在九十五比一左右,這次皇上允許多取一些人,所以最後張松年和南江巡撫商量出來的取中率大概在八十比一。也就是說,在場的學子中,最後能取得舉人功名的,至多不過九十余人。

楚辭在算清楚之後,再看這些臉上充滿了期待的考生們,不禁有一些難受。他們中的絕大部分人應是清楚自己沒有機會再進一步的,可他們還是來了,抱著心中那微微的期望來了。

這些人有的鬢發已飽經風霜,有的尚稚氣未月兌。這里面有師徒同場的,有父子同場的,甚至還有祖孫三代一同來參加考試的。楚辭難以想象,當他們得知自己落榜時,會是怎樣的心情。

怪不得人們听說某人乃是南江省考上來的時,總會露出佩服之色,實在是他們的競爭壓力比之別省要大得多。

「楚大人,在下瞧你臉上的神色,是否有些不忍呢?」與他一同巡查的正是徐逸州,楚辭之前看他時覺得他才二十五六的年紀,誰知後來一問,才知道他居然三十多歲了,他的孩子竟也有楚小遠那麼大了,實在叫人驚訝極了。

楚辭點點頭︰「一想到他們懷揣希望而來,卻只能裹挾失望而去,我就忍不住為他們難受。若朝廷能多取些人就好了。」

徐逸州也嘆了口氣,誰說不是呢?他爹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能考個舉人回去光耀門楣。雖然這個願望在他身上實現了,但看著他爹每次站在他的舉人匾額前那副落寞的樣子,徐逸州就恨不得把自己的功名給他爹。

楚辭見他的情緒也變差了,心中有些愧疚︰「徐大人莫要介懷,在下也不過是隨意感嘆幾句罷了。反正無論朝廷再多取多少人,總是有人要為此遺憾傷心的。希望他們能早日認清現實,尋一份事業養家糊口,也好過一年又一年在這鄉試場上磋磨時間。」

畢竟,範進中舉的例子,還是少之又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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