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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 打更的聲音響過兩次,綠漪始終保持著清醒,沒有入睡。

這樣的處境之下, 想來也很難有人能睡著, 身上的繩索磨得皮膚生疼, 口中酸痛無法說話, 更遑論相比這些不甚重要的痛苦,他心中的焦急更勝以往, 綠漪……不——

姬臨秀實在是太著急了。

姬臨秀這次前來,固然是為了靠近小皇帝進入宮中,可更重要的目的是留在小皇帝身邊,探查出究竟是誰動了他多年苦心經營而來的產業鏈。以姬臨秀的手段, 進宮從來不是難事,這次卻非要靠著臉想贏得小皇帝的青眼, 就是為了能讓這次探查更容易一些。

自從他在皇城的產業出了事,姬臨秀的所有計劃全被打亂, 歸國大業和替換小皇帝的準備全都落空, 他不得不放下手頭的一切,迫切地想要探查出源頭,找到並擊倒這個對他了解到令人膽寒的程度卻從來沒有露出絲毫痕跡的對手。

這個人對他的威脅太大了。

在他動手之前,姬臨秀甚至從來沒有發現有這麼一個人存在。

剛出事的時候, 姬臨秀其實也曾經懷疑過很多人,然而查來查去,平常被他視為威脅的商業對手全都沒有任何動作,他遠在本國的皇子兄弟們也都鞭長莫及,沒辦法如此全面地斷他的命脈。姬臨秀掘地三尺,仍是查不清是誰猝不及防捅了他一刀, 想來想去,最終只得出了一個很難令人相信的結論——

這人是憑空冒出來的,是一個除了他以外,就連皇城里其他勢力都沒有察覺到的對象。

——新的對手。

然後,姬臨秀便想到了小皇帝,想到小皇帝和傳聞中的一切不同,想到小皇帝不同尋常的想法和思維,想到自己中途落馬遭受挫折正好是在小皇帝逃生回宮以後。

這些疑惑讓姬臨秀的直覺越來越明確,姬臨秀不會放過一絲的可能,因此一番準備,便有了今日一場嚴絲合縫環環相扣的重逢。

……可萬萬沒想到,一切都很順利,卻偏偏落得這樣一個被綁的局面。

姬臨秀的本性天生多疑,隨著時間推移,他腦中的想法越積越多。

小皇帝到底是不是那個人?還是說小皇帝背後還有另外一個出謀劃策的人?如果真的是小皇帝所為,他為什麼會對他的事情了解那麼多?若是真的比他想的還要可怕,那他是不是也知道他原本的容貌?

姬臨秀用自己的臉親自現身,是不是用了昏招自投羅網?此刻要等,還是要逃?

身負縮骨之術,掙月兌繩索對他而言並不難;負責看守的郎衛每隔一刻鐘就會推門看他一次,他也可以想辦法弄死幾個。然而姬臨秀現在還什麼都沒確定,走了未免可惜,但若不走,又怕自己落到了更壞的境地,到時候想走也走不了了。

……雜亂無序,種種可能困擾著他,姬臨秀內心焦躁,身上的痛苦也叫他心煩意亂。忽然,他在黑暗之中悄然移動起自己的骨骼,像一條蛇一般噗一下輕松地吐掉了那顆珠子。

身上的繩索姬臨秀沒有動,他掙月兌了再綁回去太過煩瑣,而室內沒有燈火,那幾個侍衛只會確認他的人影在不在,並不會走近了查看,珠子吐掉了也無妨,他需要暫時放松一下。

身體的負擔減輕,姬臨秀輕輕嘆了一口氣,正欲開始新一輪思維發散追究各種可能的時候,忽听門吱呀一聲,有人提著一盞小燈,帶著門外的冷風踏了進來。

那人來得太過突然,並不是按時巡查的侍衛,推門之前也沒有任何腳步聲,想來是個多年練武的人。姬臨秀被打了個措手不及,來不及再度吞回那顆珠子,他心中飛速打算,也不管那珠子已經滾到了身後,當即歪頭閉上眼楮,調整好呼吸,裝作睡熟之態。

腳步聲靠近,燈光照在了姬臨秀的臉上,姬臨秀的眼球沒有絲毫反應,仿佛真的無所感知,但他的內心清明,已是一番算計。

這個人不是小皇帝,那是誰?為什麼會在如此深夜單獨來看他?門外的侍衛為什麼讓他進來?他這個時候又為何來?

姬臨秀靜靜等待著,等那人說些什麼,做些什麼,或者把他叫醒……然而都沒有。

那個人在燈光下看了他很久,久到姬臨秀有些懷疑來人是不是已經看出他在裝睡時,那個人忽然出聲道︰「你有沒有特別厭惡自己的時候?」

這句話說得實在是奇怪極了,像在問話,也像在自言自語。姬臨秀面上無聲,心中泛著不解,緊接著下一刻,他的頭皮倏然發痛。

來人抓住他的頭發,拽著他向著某個方向拖過去。

危機感騙不得人,何況姬臨秀這般在危機中模爬滾打活過來的人的危機感。他條件反射一樣有了動作,肢體骨骼在一瞬間縮小,手臂掙月兌繩索,本能地用掌心擋住了額側的太陽穴——饒是如此,腦中還是轟然巨響,血液奔涌向頭部,姬臨秀一張秀美的臉上暴起了一條條青筋,這一下磕得他眼前昏黑,雙目近乎失明。

差一點,就差一點。

姬臨秀第一次覺得死亡離他這麼近。

他的半生里遇到的危險數不勝數,許多環境比眼下要惡劣萬倍,可都沒有這般叫他心中生畏。

剛剛,他沒有絲毫的準備,後知後覺意識到剛才發生了什麼的瞬間他幾乎出了一身冷汗。如果不是姬臨秀的反應足夠快,也有足夠的能力掙月兌繩索,就那一下,用那種力道撞到桌角……

他就真的死了。

姬臨秀的心一瞬沉落,竟是渾身都有些月兌力,再抬頭去看那來人,心中已是冷冽萬分。因是被撞得頭腦震蕩,視線也是忽明忽暗,他眯眼看著那人好半天才看清了那個人的模樣,辨認出是誰。

是盛靈玉……他曾經見過,也接觸過。

不得不說,即便是這樣的環境下,盛靈玉的臉還是令人目眩神迷,可姬臨秀對他卻沒有一點欣賞之心,上次沒有,這次更沒有。剛才的生死一瞬,姬臨秀已經暴露了縮骨術,身份不單純顯而易見,他心下的反應便是盛靈玉早已知道他不是尋常人,為此用這種方式來逼迫他現身。

然而細看盛靈玉的神情,只有一攤死水一樣的平靜,倒讓姬臨秀一時之間也拿不準盛靈玉在想什麼。

姬臨秀出神思索︰如果不是知道了他是細作才這樣做,那盛靈玉剛才想要的到底是什麼?

他就是想要自己的命不成?

……沒有時間再細想,姬臨秀這次已經是真的不能不逃。他消息靈通,知道盛靈玉右手殘疾,精通的劍法全廢,于是也不覺得恐懼。不料他剛才那一下撞得實在太狠了,動起來腳步都在晃動,而在他出手之前,盛靈玉比他的動作更快,根本沒給他時機,拽著他的頭發又往尖銳之處猛磕。

沒有招數,沒有往來,就是一擊致命,單純的暴力。

一下。

兩下。

姬臨秀盡全力護住自己,仍是頭部劇痛,胃部痙攣,幾乎要失去意識。他被磕得冒出了一句自己的母語,強撐著拽住了盛靈玉的衣袖。

太荒唐了,不問話,不尋求利益,直接要他的命……

他怎麼能死在這里?

姬臨秀失了先機,在受傷的盛靈玉面前竟也沒有任何反抗之力,他恨得快要吐血,口中只能道︰「住手……我死了你有什麼好處……你瘋了不成?」

聲音傳出去,盛靈玉的動作終于停下,可他並沒有接姬臨秀的話,而是忽然自顧自道︰「我听過你的聲音。」

在生死一線,姬臨秀用了自己的本音,沒等想清楚盛靈玉說的是哪個節點,盛靈玉忽然將他翻轉過來,盯著他道︰「……是你。」

這又是在說什麼?似乎所有的怪事全集中在了他的頭上,姬臨秀疑惑不已,無法應答。盛靈玉也不需要他的反應,放開了他的頭發,將他的手拖了起來,在屋內尋了一盞油燈,反手將燒燙的燈油全灑在了他的手腕上。

滾燙灼人的溫度襲來,姬臨秀的手一下子繃緊,但沒有出聲,在高熱之下,他的手腕上浮現出了殷紅的蓮花痕跡。

「……」一時間,兩相沉默。

盛靈玉在想什麼姬臨秀一概不知,但他自己心中實在太過震蕩,眼前的星星更多了。盛靈玉怎麼知道他的腕上有蓮?是上次見到便記下的?那盛靈玉到底認出他多少?知道他是上次綁架小皇帝之人,還是更多?

不管是什麼,現在的處境都已經糟透了,小皇帝抱的是什麼打算都不再重要,盛靈玉已經知道了,那小皇帝也肯定會知道。

綠漪的身份完全沒用了,虧他花了不少心思。

姬臨秀目光閃動,撞上盛靈玉的視線,他終于完全不再隱藏︰「盛公子,既是見過,何必要如此?凡事都有余地,盛公子難道就不想知道我為何而來?」

姬臨秀被盛靈玉先前幾下撞得失了心神,眼下只盼著在盛靈玉能正視的基礎上尋求對話。他和盛靈玉的目光相對,想要窺探盛靈玉的想法,卻見盛靈玉在沉默之後,又一次抓住他的頭發向桌角移過去。

姬臨秀︰「……」

…………

天色漸明,康絳雪在睡夢中悠悠轉醒。

不知道是不是他心思太重,夜里做的夢也不是很好,醒來以後心情還是籠罩著一層陰雲。

在夢中,他還夢到了盛靈玉,內容記不清,可總不是開心的。康絳雪知道,這是那場對話的緣故,對話結束之後,他感覺到盛靈玉的情緒和他所期望的並不相同,那種感覺困擾著他,讓他一直惴惴不安。

可他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又能如何。

在榻上躺了一陣,康絳雪尚未想通新的一天要如何開始,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回頭時,忽地發現盛靈玉的床榻已經空了。

不見了?又不見了??

他驚坐起來,喚道︰「海棠——」

海棠笑著探頭道︰「陛下起了?」

康絳雪啞然,不用再問盛靈玉的蹤跡,因為回應他聲音的不只海棠,他惦記的那個人也跟著聲音一起出現在了門口。

盛靈玉收拾得很整齊,雖是黑衣,但仍令人感覺清爽灑月兌,看到小皇帝時他點頭微笑,溫柔得一如往常。

那種感覺……仿佛困擾小皇帝一夜的心慌都是幻覺,盛靈玉看起來很好很好,比他期待的還要好。

康絳雪愣住,一口氣從小皇帝的身體里消散離去,讓他的心落到了底,可在放松之余,他卻又隱隱覺得有些別的東西。

海棠催他道︰「陛下,快用膳吧。」

康絳雪回過神,看看盛靈玉,又看看海棠,終是應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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