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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記得。

樂知時是和一場暴雨一起毫無征兆來到宋煜身邊的。

他記得很清楚,那天晚上是他去開的門。始料未及的雨在夏夜一擁而入,沾濕了他的頭發,爸爸懷里包著個孩子,用外套緊緊裹著,進門後蹲下來摟了摟宋煜。

宋煜疑惑地伸手掀開了一點衣服,「這是誰?」

散開的外套下露出一雙眼楮,玻璃珠似的。

「這是弟弟。」

六歲的宋煜一夜之間多了一個弟弟,軟乎又漂亮,長得像童話畫冊上的小天使,淺棕色的頭發打著卷兒,只會說英語,女乃聲女乃氣。

和這個小家伙相反,宋煜生下來就不是活潑的個性,不愛吵鬧,也不多說話,長輩親戚還總說他這樣的性格不好,要改,可林蓉總是據理力爭,說他隔代遺傳了外公,讓宋煜從小就可以做自己。

他很聰明,心智也比別的孩子成熟許多,但無論多成熟,在面對一個會分走自己寵愛的陌生小孩時,都會不知所措。一開始宋煜並不喜歡他,但也沒到討厭的地步。

多數時間他都在默默觀察。

好奇怪,他的睫毛也太卷了。

為什麼這個小東西說話這麼費勁?看起來笨笨的。

難道自己小時候也這麼笨嗎?

但樂知時實在長得可愛,哪個長輩見了都會夸上幾句,這些贊美動搖了小宋煜心里的印象,他也不得不承認,樂知時比自己很想買的博美犬要可愛一點。

來他家的第三天,樂知時突然哭個不停,哭著要爸爸媽媽,是要他自己的爸爸媽媽,誰哄都不管用。

「你別哭了。」宋煜一走近,樂知時就伸長胳膊要抱,可宋煜抱不動他,他就自己纏上來,像個糯米年糕一樣扯不下來。

「你哭得我頭疼。」宋煜絕望了,對著林蓉說,「媽媽,我們把他送回去找他爸爸媽媽吧,讓他回家。」

林蓉看著他,想說什麼又沒能說出口,最後哄著把樂知時抱上了樓,客廳只剩下宋煜和宋父兩個人。

「小煜。」宋父把他拉過來,很認真地告訴他,「弟弟沒有爸爸媽媽了。」

宋煜皺起了眉,沒有接話。他只在心里想著這句話的意思,很快,宋父就給了他更確切的答案。

「他的爸爸媽媽都不在了,他沒有家可以回了。」

他听得懂「不在」是什麼意思。

宋煜的眉頭皺得更深了,他仰頭望了望樓上,又回頭看向自己的爸爸。

「那他以後會走嗎?」

宋父搖頭,「以後這里就是他的家了。」

成年人總會下意識地對孩子進行判斷,覺得小孩什麼都不懂。但事實上,小孩子的同理心比大人更甚,他們會在回家的路上為一條小流浪狗撐傘。

宋煜也是,哪怕他從小就不是多麼有共情力的孩子。

回到自己的房間後,他抱著抱枕窩在小沙發里,腦子里盤旋著宋父說的話。

樂知時長得那麼可愛,卻沒有爸爸媽媽了。

這句話梗在他心里,于是他愈發覺得樂知時可憐。流浪狗再漂亮也是流浪狗,它們下雨天的時候沒地方去,只能躲在隧道瑟瑟發抖,又冷又餓。

門忽然吱呀一聲打開,也打斷了宋煜腦子里的流浪狗歷險記。他抬頭望去,看見樂知時小小一只縮在門邊,露出半個小腦袋可憐巴巴往里望著,還打了個傻乎乎的哭嗝。

宋煜望了他一眼,儼然一副小主人姿態,「你干嘛躲著?」見小東西也沒個動靜,于心不忍,就抬手招了招,示意讓他進來。樂知時這下子才慢吞吞地朝他走過去。小孩子腳底不穩,每一步都踉踉蹌蹌,好像下一秒就要栽倒似的,看得宋煜膽戰心驚。

好不容易走到他跟前,樂知時就這麼眨巴著大眼楮望著他,臉哭得發紅,整個人像個快破皮的小桃子。

眼楮都腫了。宋煜又想到父親說的話,于是給他讓了一點位子,讓他也和自己一起縮在小號懶人沙發上。

一連好幾天的雨,好像自從樂知時來了雨就沒停過。

他問樂知時為什麼要來自己房間,窗外忽然閃過白光。樂知時還沒來得及回答,就被一震巨大的驚雷截斷,他嚇得一下子抱住宋煜,整個人都在發抖。

雖然宋煜也被雷聲嚇到,但樂知時害怕的程度比他高出太多,不光發抖,還哭起來了。

宋煜最怕他哭,想起來去叫媽媽把他帶回房間,可樂知時就是黏住他不放,拼命往他懷里鑽。沒辦法,宋煜只好像個真正的哥哥那樣哄他,可他又不喜歡說話,只能捂住他的耳朵,手輕輕拍背。

雷是不會輕易消失的,總是在樂知時的驚嚇稍稍恢復之後再次出現,劈一下,之前哄好的就都白費。

他決定找個辦法轉移小可憐的注意力。

想了一圈,宋煜拿出一大盒瑪德琳蛋糕,巧克力流心的,是爸爸出國帶回來的給他的。他一直沒舍得拆開。

便宜你了。

有了甜甜的蛋糕,又有宋煜給他捂耳朵,樂知時不那麼害怕了。他吃東西的樣子很可愛,兩只小肉手捧著蛋糕一口一口咬,突然打雷的時候渾身會抖一下,小蛋糕都掉下去,愣一秒又撿起來,掉著眼淚繼續吃。

又好笑又可憐。

「你這麼小,怎麼這麼能吃。」宋煜看著空掉的盒子,只剩下最後一個蛋糕,他拿起來自己咬了一口,里面淌出甜甜的巧克力流心。

樂知時又朝他伸出手,軟乎乎地說還想要,宋煜沒辦法,只好把手里的半個又遞給他,「沒有了啊。」

最後這半個也被他用同樣的姿勢吃了個干淨,嘴角都是巧克力。宋煜嫌他髒,拿了抽紙給他擦嘴角。

他覺得自己真的像個大哥哥一樣了。

這種突然多出來的類似兄長的身份給了宋煜一種很復雜的情感,有一點負擔,又有點愉悅和驕傲。比一百個人對他說「你長大了」更讓他信服。

晚上睡覺的時候樂知時也死活不願意走,哭著鬧著要和宋煜一起睡,林蓉沒有辦法,只好抱著他進了兒子房間。一鑽進宋煜的被窩里,樂知時就不哭也不鬧了,又乖又安靜,貼著宋煜胳膊挨著睡,像個小洋女圭女圭,還會憋著哭腔乖乖對他說good night。

他似乎已經對這個比自己大三歲的男孩產生了雛鳥情節,因為打雷的時候他會替他捂耳朵,給他吃蛋糕。

等林蓉走後,宋煜翻身看著閉眼的樂知時,心里想著,多個小弟弟可能也挺好的。就算他黏糊點兒,老挨著自己,倒也不討厭。他可以帶他去江灘公園放風箏,看蘆葦,帶著他一起去上奧數班,但是這小東西肯定一個字也听不懂。

宋煜的腦海里已經充滿了被樂知時黏住的情形。

小孩子總是充滿好奇的,但宋煜不是,他從小就格外理智。但當他意識到自己會成為一個哥哥的時候,他第一次產生了一種天真的新奇。

但也是那晚,宋煜第一次明白做個哥哥沒這麼簡單。

半夜他被樂知時的呼吸聲驚醒,他小小的手緊緊攥著他胳膊,每一口氣都好像喘不上來。宋煜嚇壞了,第一反應是跑下床,去砸爸爸媽媽的門。

急救車的聲音比雷聲更讓人膽寒。宋煜一晚上都陷入其中,仿佛耳鳴。他不听勸非要跟著,于是就在大人身後跑著,看著樂知時被爸爸抱著,那麼小,閉著眼楮,嘴唇也不是漂亮的粉紅色了。

急診里的一切都很慌亂,在回憶里就像快速剪輯的混亂鏡頭,滿目灰色,心跳聲和樂知時難過的呼吸聲是背景音。

直到醫生出來,告訴他們沒事了,流眼淚的媽媽一下子站起來,爸爸掐滅了煙,宋煜的心才落下來。

「我們初步判斷是食物過敏性哮喘。檢查了一下過敏原,這孩子有很嚴重的小麥過敏癥,理論上不能吃任何含有小麥的食物的,輕微的臨床反應可能是月復瀉和蕁麻疹,嚴重一點就會像這次一樣,誘發哮喘。這些你們做家長的怎麼能不注意呢?」

林蓉擦掉眼淚,沒有說話,樂知時來的這些天都沒有吃任何面粉做的東西,基本都是蔬菜水果和米糊,孩子的父母走得突然,他們根本不知情。

「我們下次一定小心。」宋父啞著聲音道。

「過敏可大可小,孩子又才三歲,不是開玩笑的。」醫生接著詢問,「他今天是不是吃了什麼不該吃的?」

「應該沒有的……」林蓉也覺得疑惑,可怎麼回憶都想不出有什麼小麥制品。

宋煜腦海里的一根弦斷了。他忽然明白,自己簡直是世界上最可怕的罪犯,差一點就害死了這個那麼依賴他的弟弟。原以為只是把最愛的蛋糕拿來哄他,可喂下去的卻是毒藥。

「他……他吃了蛋糕,是我給他吃的。」宋煜長到這麼大,從沒有一刻這麼焦心,但他依舊如實坦白了自己的「罪行」,哪怕他真的是無心。

醫生嘆了口氣,「這種情況也常見,小孩子嘛,不也有那種給小金魚喂食,結果喂太多第二天魚都死掉了的事嗎?都不是有心的。」

這個例子並沒有減輕小宋煜的負擔感,反而愈發加重。

「照著這病發的癥狀,估計吃得不少。」醫生又安慰道,「你可能也是太喜歡你弟弟了,所以喂了這麼多蛋糕。下次記住了,千萬別這樣做了。」

小孩子的自責和負擔讓宋煜第一次明白,原來喜歡也是會造成傷害的。

他以為自己是在收留一只可憐的流浪狗,暴雨時給它撐傘,但事實上,他伸出的是毫無節制撒放魚食的手,滿心歡喜,最後等到的可能是一只失去生命漂浮起來的小魚。

盡管父母沒有責怪,和醫生一樣安慰他,告訴他這沒什麼。可從那天以後,宋煜還是有意識地拉開了他與這個弟弟的距離,不過分親密。他也說不出緣由,可能是那一晚的恐懼和自責始終難平,也可能是他明白了什麼是克制。

比很多成年人明白得更早。

長大後,宋煜時常覺得,自己生來就同這個世界保持著疏離的距離,手里攥著寥寥的線,連接著他和他生命中必要的一些人,一切都是設定好的黑白灰。

只有樂知時是命定之外的意外造訪,是驟雨突至。有人說這是上輩子未盡的兄弟情,這輩子也撞到一起了,于是他手中多了一條特別的線,細細一根紅色,仿佛一吹就散,說到底這本不屬于自己,所以他不止攥著,還試圖維系。

只是選了最笨、但最保險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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