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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母親和兄長突如其來的發問, 穆雪一時間沒做好心理準備。

她一邊看看母親和兄長,一邊回頭看岑千山。

岑千山正盯著兄長握著自己胳膊的手,眉頭越皺越深。

這家伙還沒搞清楚情況呢。

「母親, 這位是我的……道侶, 就是未婚夫婿的意思。」穆雪不好意思地模模鼻子,還是打開天窗直說了。

周圍響起家人們吃驚的吸氣聲。家里最小的這個女兒,自小就性情冷淡, 對任何人任何事都提不起特別的熱情。拜如仙山之後,更是仙氣飄飄, 不食人間煙火了起來。

怎能想到她一言不發,就自己領了一位夫婿回家?

「本來是想著帶他好好和大家見一面,」穆雪迅速給自己找補了一句, 「趕巧遇上這樣的事,就沒來得及。」

穆雪把岑千山拉了過來, 為他介紹, 「這是我父母,大哥,大嫂……」

在穆雪面前的時候,岑千山總是十分青澀而容易害羞的, 一個吻就能讓他徹底紅了面孔。

但令穆雪意外的是,遇到這樣連自己都有些局促的場面,岑千山卻反而能表現得很好。

短暫的呆滯之後,他迅速反應過來,甚至能依照仙靈界這里的禮節, 向穆雪的父母行了標準的晚輩禮。還十分契合風土人情地從乾坤袋里取出一個華麗的禮盒,作為見面禮送給穆雪的家人。

禮盒六層九屜,束著紅綢, 頂部附著禮單,外觀華美,內里沉重,符合當地民俗。顯然是做足了功課,有備而來。

岑千山生得仙姿國色,又剛剛救下張家鎮無數鄉鄰。道法高強,神祗一般的人物,偏偏還這般溫文知禮,親和可人。

穆雪的母親和幾位嫂嫂,越看越是歡喜,沒多久就已經拉著他的手,一口一個姑爺地稱呼起來了。

岑千山回首悄悄看穆雪,眼尾微微眯起,眸色里透著點光。

這個表情穆雪太熟悉了,他小的時候,如果做了什麼了不起的事,就總會露出這樣的微表情來,等著穆雪夸獎。

重逢之後,已經很久沒見到他露出這樣孩子氣的神色。

怎麼就給忘記了。這個男人打小時候起,就是個人精。

只要他願意討好,願意取悅的人物。幾乎沒有誰是他拿不下的。穆雪身邊僅有的幾位朋友,不論是紅蓮還是年叔,無不是早早地就開始對他贊不絕口。

「姑爺喜歡吃點什麼?」

「姑爺辛苦了一日,想必是累了,晚上就住在這里吧。」

「郡守大人給咱們家撥了一處歇腳的宅院,已經把小雪的屋子收拾出來了。」

連開二十八道門,不說岑千山,就是穆雪也覺得自己確實消耗巨大。于是接受了家人的提議,準備在碧雲城休息調整一夜。

在眾人的簇擁下,行走在道路中的時候,路邊一個中年男子突然分開人群,捧著一卷畫卷到穆雪面前。

「小人世居碧雲城,此乃先祖所傳,今日看見仙子所開的彩門,方驚覺這或許是仙家之物,便想將此物獻給兩位仙家。」

那位男子衣著質樸,又在魔劫中滾了一身泥濘,捧著的畫卷殘舊破損,沒有半點仙家寶器所特有的光澤。引來周邊圍觀者一陣噓聲。甚至有陪伴穆雪前行的城中官員準備上前驅逐。

穆雪攔住了其它人,伸手接過他手里的畫卷。那已經上了年頭的脆弱絹畫展開來,只是一幅普普通通不含任何靈力的水墨畫。

穆雪卻和岑千山互相看了一眼,露出了凝重的神色。

那畫卷所現的內容,和穆雪被困歡喜殿時,在神殿的牆壁上見過的畫面類似。黑門現世,惡鬼噬心,人|欲受天魔所惑,萬千眾生沉浮欲海之中,對著天魔朝拜。

卻有小小一扇彩門,遙遙開在雲端,一點光華,破開濃黑世界。

穆雪和岑千山所經歷的歡喜殿出現在魔靈界。卻想不到在仙靈界這里,也有這樣的畫卷傳世。更讓穆雪介意的,是那畫卷上寫著的小小一行文字。

就在穆雪心緒波動之時,岑千山從旁伸過手來,不容分說地將那畫卷收起,收進自己的儲物空間內,不讓穆雪再看。

「誒……」穆雪還想說話。

岑千山卻打斷了穆雪的話,只對那男子說道,「這卷畫我們收下了,你有什麼需求嗎?」

那中年男子形容蕭瑟,神色暗淡,露出一抹苦笑來,「小人別無所求,只是內子病了,現如今想吃一口橘子,若是可能,小人想求仙人賜一枚。」

岑千山問道︰「你妻子病了,可否需要我給你藥物?」

仙家丹藥,延年益壽,藥到病除,是凡人求之不得的寶貝。

誰知那男子听了卻並不心動,搖搖頭道,「只求柑橘一枚。」

如今是春季,沒有橘子。但這種小事對岑千山來說不算什麼難事,他活了上百年,儲物空間內存了各種材料,當即從中取出幾顆柑橘的種子,埋入腳下的土地。

周邊圍觀者眾,只見著那位謫仙一般的男子彎腰在土中埋下樹種,一捋衣袍端坐于地面,微閉雙目,雙手合抱。

不多時,兩片女敕綠的樹芽破土而出,迎著風長大了,抽出枝條成為一株生機勃勃的小樹,眨眼間就枝繁葉茂,郁郁蔥蔥了起來。

很快,枝頭掛起了青綠色的小小柑橘,風一吹,那一枚枚果實染上了橙色,碩果累累,沉甸甸掛在了枝頭。

岑千山整了整衣物,站起身來,揮手指著樹上的果實,「但取你所需吧。」

那男子走上前來,不過摘了一枚橙色的橘子,向岑千山鞠了一個躬,分開人群默默離去。

余下一樹碩果,倒是被碧雲城中一眾圍觀的百姓,歡喜地采摘了家去。

「真是個怪人,只消等上個把月,橘子要多少有多少,且不值幾個錢。」

「這人莫不是傻子,仙藥不要,金銀不求,卻要一枚不值錢的橘子。」

許多人拿著手上橙紅色的橘子,邊走還在邊討論剛剛發生的奇事。

天色漸晚,紫色的天空泛著詭異的瑩瑩綠光,黑色的巨大門樓陰沉沉立在天邊。

拿著紅色橘子的少數人,散入碧雲城暗淡的大街小巷中去。

這座曾經繁華有序的千年古城,包容了十里八鄉無數難民。無家可歸的人們不得不在街邊里巷搭起簡易的窩棚,時不時從那些雜亂的角落里傳來壓抑的哭聲和彼此爭執的怒吼聲。

披甲持銳的士兵在污水橫流的街道上來回巡邏,制止著那些隨時有可能發生的暴力沖突。

千百年沉澱的繁花似錦,安逸美好,破碎只在一夕之間。

曾經習以為常的日常生活,在如今漫天的魔影下,顯得那樣難能可貴。

前進中的穆雪突然停下腳步來,舉目看向城鎮的某個角落。

「阿雪,在看什麼?」走在身邊的母親詢問。

她們不知道,以穆雪如今的能力,只要她願意,整個碧雲城內每一個角落發生的事,都在她神識的覆蓋之下無所遁形。

那位用家中古卷換取了橘子的男人,正在走回一間陳舊的老宅。院子里空蕩蕩的,一點聲音都沒有。那人慢吞吞走進一間昏暗無光的廂房內,在屋子的床邊坐下,把手中那枚橙艷艷的橘子擺在了床頭。

「吶,你不是說想吃嗎?我給你找來了。」那中年男子背對著床榻坐在那里,輕聲細語地說話,

「只要你好起來,我每天都給你買橘子。」

「快些起來吧,一直躺在那里坐什麼?」

「晚飯呢,我餓了,想吃你做得晚飯。」

空蕩蕩的屋子內,始終只回響著他一個人的細碎話音。

漆黑的羅帳里,一個躺在錦榻上的女子一動不動,羅帷內昏暗而死寂,沒有人對他有任何回應。

「什麼啊。」男人低著頭,伸手遮住自己的眉眼,岣嶁的脊背微微顫抖,「不論是誰,終究都只是匆匆過客嗎?」

穆雪收回神識,坐在郡守安排的廂房內,還有些沉浸在元神所見的人間悲歡中拔不出來。

她不由想起自己六歲那年,在東岳神殿的幻境中,看見自己帶著大大小小的傀儡飛升域外。

眼能見世間百態,心卻如平湖一片。

那時的幻境帶著一種抽離感,遠遠不如這些真實的人間悲喜能夠撼動自己內心。

郡守安排給穆雪休息的屋子,大概是碧雲城中最舒適的住宅。紅羅香帳,玉枕雕窗,典雅隱秘的庭院里,還有一汪泡湯的溫泉。

「在想些什麼?」岑千山剛剛洗完澡,赤著腳濕著頭發悄悄從隔壁過來,在穆雪的身邊坐下。

穆雪伸手,從身後環住他,把頭埋在他的脖頸里,聞他頭發中皂角的清香,「沒什麼。今天累了吧?辛苦你了。」

驅除魔物,連開二十八道門,居然還能打起精神,完美應對了自己的眾多家人。

「是有些疲憊。」背對著穆雪的岑千山側過臉,耳尖微微泛紅,「或許,雙修一下恢復得比較快。」

穆雪的心尖被輕輕勾了一下。

真是的,這麼快就學壞了呀。

一時間芙蓉帳暖,被翻紅浪,滿室生香。

在這樣歡喜無限的時候,兩人都會真真切切地覺得,對方就是自己的真實的另一半。

紅羅帳內,穆雪和岑千山在一起。黃庭之中,穆雪也和岑千山在一起。

金丹之內,煉化了他的元陽,甚至連元神都和他交融同在。

穆雪能看見那新生的小小元嬰,蜷著小手,閉著雙目,安心自在地懸浮在岑千山的體內。岑千山也能夠看見那枚剛剛凝結不久的金丹,金燦燦,圓陀陀,旋轉在穆雪的黃庭之中。

待到龍虎消停,雲雨漸歇。

穆雪在羅帳內睜開眼,看著頭頂層層疊疊的紅帳,心生感慨,

「從前,我沒有想過能和你在一起。」

「那時候,我覺得自己的路已經走到了盡頭,而你所能走的路,才剛剛對你敞開。」

「真的,我當時覺得自己能和你互相陪伴著,走過短短的一段時光,已經是一件非常幸運的事了。」

岑千山背對著她,漂亮的肩胛骨微微動了一下,沒有說話。

他和穆雪單獨在一起的時候,總是興奮而活躍的。這樣沉默無言,就說明他心中想著心事。

穆雪想起分別之前,自己獨自打開彩門,逼停天魔入境。讓岑千山氣得大半夜都背對著自己,不願意說話。還是自己想盡辦法,使盡各種花樣才把人哄了回來。

「怎麼了?」穆雪趴在岑千山的肩頭,在他的脖子上輕輕咬了一口。

「那個人說的話,我也听見了。」背對著自己的男人輕聲說道,「他說所有人都只是匆匆過客,每一個人最終都注定孤獨。」

「所以你就為了一個普通人的話,而這麼積極主動了一夜?」穆雪笑起來,伸手搓他毛糙了的腦袋。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種人。」岑千山悶悶地說,「有的人只愛他自己,有的人卻以天下蒼生為己任。有人只願看著眼前的花,有人卻向往那遠處的青山。有的人不惜以欲入魔,有的人卻能以情入道。」

「但我的道卻只是一個人。我以對她的執念,結丹,成嬰。這是我自己選的路,特別狹隘,筆直無彎。已經改不了,也不願意改了。」他口里說著這樣的話,手中慢吞吞取出了那一枚古老的畫卷,把它攤開在兩人的面前。

那畫卷展開,上面只寫細細的一行小字。

天地玄機,陰陽交互,歡喜兩端,道魔相克。

二人之間,早已彼此心照不宣,不用多言,就能明白對方心中所思所想。

即便不看到這張畫,穆雪心中其實隱隱已有察覺,能克制天魔的,只有自己手中這道彩玉門樓。

如果真的到了危險的時刻,天下蒼生在左,心中摯愛在右。

孰輕孰重?

是為蒼生而舍一人,還是為一人而放棄肩頭的責任?

「我是最好的,你不會找到比我更好的人了。」岑千山沒有看穆雪,只看著那畫卷,「不要因為任何事放開我,不要再隨便把我丟下。」

穆雪想了很久,握住了他的手,「對我來說,這個世界上,沒有比小山更重要的東西。」

岑千山一下抬起眼楮看過來,那眼眸深處的深意,令穆雪無法描述。

她只能用自己的心來回應這份感情。

「我也永遠不想停下自己的腳步。但我也永遠不會放開你的手。」

「大道之上,如果我遇到了什麼不得不闖的難關,我能不能牽著你的手,請你陪著我一起面對。」

岑千山就笑了,他笑得很淡。

但認識了這麼多年,穆雪還是第一次看見他露出這樣漂亮的笑容。

忍不住再一次撲倒了他,胡亂荒唐了一整夜。

第二日一早,因為努力雙修了一晚上,醒來的穆雪神清氣爽醒。

她接到通知,得知碧雲城內,來了一位本門師兄。

碧雲城的城內,留有歸源宗傳送法陣的出口。每三年一次的金蝶問道,師門派遣出來的使者便是通過這些傳送法陣,來往凡間的各大城鎮挑選弟子。

這一次,通過法陣傳送過來的正是穆雪的師兄葉航舟。葉航舟看見出現在自己眼前的穆雪十分吃驚。

「小雪?你怎麼會在碧雲城?早知你在這里,我就不來此地了。」他舉目四顧,神識探索到城池附近的魔物已被清除了大半,更是大吃了一驚,

「這些都是你一個人干得嗎?」

「師兄,師門的情況怎麼樣了?」穆雪問道。

「現如今,沒有一個好的地方,」葉航舟臉色凝重,「幸好本門的蓮花護山大陣還十分堅固,魔物一時之間不可能攻破。」

「但掌門憂心著凡間萬千生靈。他說人命才是道門的一切根基,于是把我們一個個派遣出來,支援凡塵中的這些城市。如今門中空虛,只有幾位恩師作鎮,我心中實是憂慮。」

他抬頭看著駐立在天邊的那道漆黑大門,在那里正不斷有妖魔從那門中不斷飛入人間。

葉航舟恨恨一砸拳頭,「小雪你知不知道,我這一路過來,眼中所見,全是尸山血海,不知死了多少人!這些可惡的妖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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