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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四娘听了崔桃的小聲吩咐後, 當即扯開嗓門,邊向前跑邊對街上的眾人大喊。

「崔娘子家的護發露一文錢一罐,限量五十罐, 先到先得!」

護發露如今在汴京城內已經小有口碑, 經常斷貨買不到。今一听居然只要一文錢一罐, 足足多至五十罐。大家都跟瘋了一樣, 原本在街邊吃飯喝茶的都不停下來了,立刻朝鋪子跑, 甚至有開店的都把鋪子撂下了, 先去搶一罐再說。

不管在什麼時代,特價搶購永遠吸引眼球 ,羊群效應始終有用。只要人流量夠大,跟風跑的人也會越來越多。有不少人都不知道怎麼回事,先跟著湊個熱鬧再說。

張素素被街上擁擠跑過的人撞得身子左右搖晃,原本握在她手里的碎瓷片也被撞掉了地上。張素素想彎腰去撿, 結果直接被人撞得趴在了地上。但她還是堅持撿起了碎瓷片, 狼狽地起身後,她想了片刻, 就跟著大家一起朝著鋪子去。

這會兒鋪子前頭已經圍滿了人, 張素素看到有這麼多人在,反而覺得時機更加合適,便要往人群前頭擠。而擠在前頭的百姓卻是不願意給她機會, 若讓她擠到前頭去了,害得他們排不到一文錢一罐的護發露可怎麼辦?

「學什麼老母豬往前拱, 先來後到懂不懂?」

張素素隨即就被罵了。

鋪子這頭,萍兒負責收錢,發售護發露。

王四娘則踩上了桌子, 喊著前頭買護發露的人按照規矩排隊。

「哎,前五十名一文錢一罐,諸位拿好嘍!不過可真想不到來的人這麼多,感謝大家賞臉照顧我們鋪子的生意!我們掌櫃可說了,看大家這麼誠心,那就再拿出五十罐子來送!」

眾人一听沸騰了,連連拍手叫好,歡呼著感謝崔掌櫃。

「這回咱可不能只比誰腿腳快了,咱也得給腿腳沒那麼快的人機會。這五十罐一文錢都不要了,白送,但要有個說頭!」王四娘此言一出,當即就得了大家的熱烈響應,紛紛詢問‘說頭’是什麼。

于是王四娘和萍兒互換了位置,萍兒的口才比王四娘好,人看著溫柔文靜,說出的話也如此,條理分明,大家听著也順耳。

「我們家掌櫃的最近踫見一位奇人,掌櫃的與她無仇無怨,她卻偏以要拜師掌櫃的為由,處處做奇怪的事,說是為我們掌櫃好。掌櫃的不理她吧,她就尋死覓活;理她吧,她又弄巧成拙,險些毀了掌櫃的名聲。

掌櫃的體諒年她年幼,不想跟她計了,只要她離遠一些就好。她卻偏偏黏著要道歉!這不知情的呢,瞧她一個柔弱可憐的小女孩兒,又下跪又磕頭又哭哭啼啼的,滿口解釋都是出于好意,自是有人忍不住心疼同情她,反怪我們掌櫃的不仁厚。總之,嚇得我們掌櫃的如今一見她就躲!」

眾人一听嘩然,紛紛譴責怎麼會有這樣的人,卻也有人說他就遇到過類似的人。

「你們以為這就完了?卻沒有,她還是要堅持道歉,若掌櫃的還不理她躲著她,她就要當眾人的面,自盡!」萍兒突然提高音量,倒不是為了什麼效果,純粹是因為萍兒自己越說越氣憤了。

眾人紛紛感慨太過分,要死就自己死去了,這明顯實在威脅人。

「我們掌櫃的,今兒只想把護發露送給同命相憐的有緣人。誰有類似的經歷說一說,大家听著挺慘的,那便送一罐。咱日子過得不順,就先讓頭發先順一順,也總算有點寬慰不是?說不定這頭發順了,一切都順了呢!」萍兒道。

眾人紛紛附和,都喊著要順順!

因覺得這‘說頭’新鮮,便是自己沒有類似的故事可講,拿不著白送的護發露了,能听一听別人講故事也不錯,所以現場圍觀的人仍然不在少數。

隨即便有自報奮勇的人,陸續講了他們的遭遇。听者不禁紛紛感慨,也覺得憤慨,想不到這世上竟有這麼多憑著‘我弱’、‘我慘’、‘我為你好’來變相要挾他人之人。

張素素起先因為喧鬧,前頭的人不讓她擠進去,而不得不敗退,再等一等。然後她就听見萍兒講的那個故事,似乎暗指的就是她,她要趁機沖進去分辯,就听見周圍的人都在附和萍兒的話,紛紛罵故事里的‘奇人’有病惡心人。

張素素又不是傻子,曉得自己若選擇在這種時機進去,不管她辯解什麼,都斷然不會惹來別人的同情了。她抿著嘴角,紅著眼眶,攥著碎瓷片的手微微發抖。

再然後,氣氛就更熱鬧了,一個又一個上去講他們遇到的‘奇人’,越來越引發眾人對‘奇人’的嫌憎厭惡。並就此引發熱烈地討論,如今整個場子幾乎就像是專門來聲討‘奇人’的集會。

萍兒隨即再度宣布,她們還要再加十塊新品,給講得最精彩的十人做獎勵。大家一听是新品都很好奇到底是什麼東西。

來往的路人見這陣仗,湊過來瞧熱鬧的人數成倍增長。

「此物系皂角與百花露調配而成 ,香得很,故得名花香皂。用來洗臉洗身,最得宜不過。既能把身上的髒東西洗干淨,味道香香的,長時間讓用還會讓皮膚細膩。花露大家都知道的,不易得,百斤花也就得那麼一點得來,故而這花香皂的價錢可不低。今兒也是圖個開心了,也希望得了此物之人拿回去用了之後,能多說說我們花香皂的好。」

隨即,眾人就見萍兒拿出一塊,淡綠色,花朵狀,像點心一樣。這花香皂還配非常精致漂亮的綠色錦盒裝著。在最前頭圍觀的百姓,靠近些就聞到了花香味兒,紛紛感慨好香。

萍兒接著道︰「今後還會出玫瑰的、桂花的、槐花的,到時大家就可以根據自己喜歡的味道買回去了。」

崔桃全程呆在鋪子內間,在窗邊觀察張素素的情況。

張素素的旁側,崔桃早已經招呼了兩名鋪子里的跑堂定去看著,但凡她有極端舉動,先攔下,再將人架出去。

但最好的情況還是她主動離開,因為像張素素這種人,指不定就盼著你動手,她好趁機哭哭啼啼叫兩聲,激發眾人同情她。

對付這種極品的辦法,無視最好不過。不管是對她動手還是理她、罵她,都會激起她的興奮點,在變相鼓勵她更作妖。徹底的無視,讓她自己意識到她沒戲可唱了,沒有人把她放在眼里,才是對她最精準的打擊。

人越聚越多,張素素又被周圍的人擠了好幾次,她掙扎想要這些人別擠她,卻半點用都沒有,還突然被踩了腳!

張素素叫痛地喊一聲,聲音卻湮沒在喧囂之中,就如一粒沙落進了沙漠,半點都凸顯不出來。就在這樣越來越擁擠的情況下,張素素不小心被手里的碎瓷片劃傷了,指月復上開了一個小口子,正冒著血。

張素素氣急敗壞氣丟了碎瓷片,把手指放在嘴里含著,委屈地冒著淚往人群外擠,她不想要繼續在這里呆下去了。

見張素素落荒而逃了,崔桃才拿起桌上的茶盞喝了一口。

張素素連割腕的手段都敢豁出來用了,奈何失敗了,她肯定很生氣,會耐不住性子。

那接著下來,查她就容易了。

等東西派發完畢,鋪子前擁擠的眾人終于都散了,門前安靜了下來。

王四娘掐著腰罵張素素就是個狗東西。

「這次為了她可是賠大發了,一百罐護發露呢,能買好多錢,還有那花香皂!」

「不是為了她,今天的白送卻不是真白送,早晚會回來的。」

宰相夫人帶領的風潮,總有退卻的時候。鋪子如今在外雖小有口碑,但還是不夠爆,缺少討論度。今天的一波免費大贈送,足夠讓汴京城的百姓說一陣子了。

汴京里內也有不少做護發的胭脂鋪子,這其中不乏有近百年的老店,想在激烈的競爭中月兌穎而出,除了保證品質做精品,還得要有噱頭和熱度,把知名度搞上去,保持穩定的客源和口碑。

如此時間久了,若再有人提到買皂和護發露的時候,第一反應就是只有崔娘子鋪子里的最好。

萍兒理解崔桃的用意,解釋給了王四娘听。

王四娘才恍然大悟,「原來做生意還有這樣的門道,這就是賠錢賺吆喝唄?」

「聰明!你現在真是越來越聰明了!」萍兒拍拍王四娘的肩膀夸贊道。

王四娘笑了,揚起下巴回嘴萍兒︰「彼此彼此,你現在也越來越粗俗了!」

萍兒臉上的笑容立刻消失,她瞪一眼王四娘,王四娘就故意搖晃著腦袋回瞪萍兒。

「這些都不緊要,要緊的是你們自己是否喜歡這樣的改變,跟以前的生活比是否更愉悅了。若沒有,就改回來!」

崔桃隨即將茶盞里的水喝干,就起身拾掇了一下自己的衣服。

「當然更愉悅了!」王四娘和萍兒立刻齊聲應和,更不禁感慨她們能有如今的快樂,都要多感謝崔桃。

若沒有她,她們倆大概還在苦哈哈地坐大牢,沒機會了解在開封府辦案的意義有多重大。她們以前的人生,就像是霉了爛了的木頭,沒啥大用。在遇到崔桃之後,腐木里才抽出新芽,在這有點活頭。

「行了,別夸了,卻不是我的緣故,還是多虧了你們自己爭取。當初若不是你們臉皮厚硬留下來,那確實肯定不會有今天。」崔桃道。

剛煽了情的王四娘和萍兒,听了崔桃這話都笑起來。她們知道崔桃在開玩笑,實則她一直對她們都是極好的,肯做飯給她們吃這點就能看出來,那得是多深的喜愛呢。

雖然崔娘子但凡養一條狗,也會好好喂的……但不管,她們覺得是喜愛,那就是喜愛。

總之,是認定的恩人,認定的老大,絕不改變。

崔桃讓王四娘和萍兒在鋪子里張羅生意,她則趕回開封府當差。不回去不行了,李才特意跑來找她回去,說趙宗清和無憂道長來了開封府。

韓琦今日帶著倉曹、戶曹、兵曹在外巡視,開封府又不是只管獄訟,那還有民政、賦役、戶口等等事都需要操心。細論起來,這些活兒都比獄訟繁瑣,格外麻煩。本來韓琦不用管那麼多,誰叫開封府最近又開始缺人手了,王判官那身子骨兒也開始爭氣了,再度請病假了,如今便只能讓能者多勞了。

韓綜負責先行接待了趙宗清和無憂道長,在听說二人的來意後,韓綜倒是有幾分驚訝,崔桃竟連趙宗清都認識。這趙宗清如今在官家和劉太後跟前可是非常得寵,較之其二哥趙宗旦更甚。

「不太行。」崔桃一听無憂道長來了,就大概猜到其來意了。

「這案發地不是已經勘察過了?貧道保證貧道做的法事不會添任何亂。」無憂道長跟崔桃解釋,他必須要及時為怨靈超度才行,不然等亡靈走了,便不知會游蕩至何方,「從此她很可能就是一只四處飄蕩的野鬼了,百年甚至千年都會如此,那豈不是太可憐了?」

「其實如果不貪吃的話,做鬼也沒什麼不好。」崔桃隨口應一聲。

無憂道長︰「……」說的好像你做過鬼一樣!

「話不中听,還望道長見諒。這冤死的人可多了,開封府之前也有很多被謀殺致死的被害者。道長為何獨獨要超度被棄尸在鬼宅的兩名被害者?別人家有白事花錢想請道長去,道長都不去。而那兩間鬼宅,道長不僅主動去了,這去不成了還要大費周折地求貴人來幫忙說情。」

這種行為自然是惹人懷疑,便是有趙宗清在,這該問的話還是要問清楚。

無憂道長怔了下,隨即望向趙宗清,似有幾分求救的意思。

「不能給個薄面?便就在院中央做法事,不會破壞或耽擱什麼。」趙宗清打商量的語氣問詢韓綜和崔桃。

韓綜首要顧及崔桃的態度,自然是不敢隨意點頭應允,但趙宗清這邊不給薄面又說不過去。他便跟崔桃打商量,讓人在她的看管之下去鬼宅做法事。

無憂道長馬上點頭同意︰「這樣也行。」

「道長回答我的問題,才行。」崔桃堅持底線不動搖。

無憂道長咽了口唾沫,面色不大好了,轉而再度望向趙宗清。

「道長如今高德,救眾生之苦,過去的事也不全是你的錯,知錯能改善莫大焉,韓判官和崔娘子都講理之人,不會揪著不放。」趙宗清對無憂道長道。

無憂道長嘆了口氣,愧疚地對崔桃和韓綜道︰「貧道年十七歲時,尚未出家,我有幾分游手好閑,整日沒事干就常在村子里四處閑逛……」

有一日,無憂道長因見到同村的孫寡婦跟已經成婚的張二狗抱在一起,便在回家時隨意地跟自己的母親提了兩句,卻沒料到他母親把這話傳到了外面去。

那之後謠言四起,村里人都在傳孫寡婦跟張二狗有奸情,張二狗的妻子更是鬧到族長那里要求懲治□□。

孫寡婦和張二狗立刻雙雙否認了奸情,解釋說那一切都是誤會。

那日天熱,孫寡婦去地頭水溝里打豬草,結果中暑暈倒了。張二狗剛好路過遇見,便去查看情況,叫醒了孫寡婦。水溝旁的石頭長著青苔,孫寡婦因為腳滑,滑了一下,就剛好跟張二狗撞上了,但二人只是撞了一下而已,根本沒有抱。

無憂道長細想想當時那會兒情形,像是如此,倆人的確都沒有伸胳膊抱對方 。而且那天的確很熱,熱得他都想泡在水里不出來,孫寡婦頂著大太陽干活,中暑不奇怪。無憂道長當時也只是瞧了一眼,發現倆人身子貼在一起,便自行腦補多想了,還把話誤傳給了母親,弄得滿村皆知。

孫寡婦和張二狗給的解釋,張二狗的妻子根本不信,非要鬧著討說法。村里的人有信的,有不信的,但更多人還是覺得孫寡婦不檢點,誰叫她守寡沒男人。家里沒魚吃,可不就容易偷腥?

張二狗的妻子撒潑,孫寡婦被冤枉不服氣,兩廂就廝打起來。這事兒因為沒有更多人作證,斷不清楚。

族長便詢問當日是誰瞧見他們抱在一起的,站出來做個證,把當時的情況講明白。

無憂道長當時猶豫著,想要站出去解釋,卻被他母親給拽住了,要他別沒事兒找麻煩。這要是去作證了,指不定把孫寡婦和張二狗妻子都給得罪了,最後落得她一身麻煩。

最後族長見沒人站出來,也沒有辦法了,只能征詢大多數人一致認同的意思去解決。

張二狗的妻子獅子大開口,要孫寡婦賠償她五貫錢,還要孫寡婦許諾在兩個月年內盡快嫁出去。在村里頭,這五貫錢可不是小數目,有的人家給兒子娶媳婦兒也就花個兩貫。孫寡婦家里沒男人,生活比一般人家更艱辛,倒是攢了點錢,有兩塊銀首飾,但她要為自己沒做過的事賠錢,還毀了名聲,豈能甘心給?她立志守寡,不嫁人,憑什麼叫她在短短兩個月內隨便尋個人嫁了?

孫寡婦不服氣抗議,卻沒人替她說話。張二狗倒是想說,被自家媳婦兒瞪一眼就老實了。而且他就算是說了,別人也不信,都會以為他是奸夫才幫著□□說話。

孫寡婦氣得再問是誰目擊,在亂傳造謠,為何不肯站出來對峙,大家把話說明白。

無憂道長終究還是沒有站出來,胳膊被他母親死死地拽住了。

「今兒我若是被你們逼死了,我便是化成厲鬼也不會放過你們!我要挖你們的瞎眼,割了你們的舌!」

無憂道長告訴崔桃,他至今還一字不落地記著孫寡婦當時詛咒大家的話。

之後族長就做主,把孫寡婦關了起來。村里幾個有身份老者,便湊一起商議著,給孫寡婦在外村尋個親事嫁出去。

孫寡婦在被關夜里,拍著門板和窗戶,歇斯底里地大喊她冤枉,也說了無數遍她詛咒目擊者和傳謠者的話。後來聲音就沒了,大家都以為那時孫寡婦是喊累了睡了。

次日一早,村民們發現孫寡婦用扯開的被面懸梁自盡了。尸體已經涼了,說明她人在昨天夜里就走了。

大家這才恍然覺孫寡婦可能真的是冤枉了,才會以死證清白。

村子里也就那麼幾戶人家,各家之間距離也不算遠,特別在晚上的時候,村子里十分安靜。昨天夜里孫寡婦聲音淒厲喊的那些話,大家基本上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人的死亡,總是會觸發生者的感受。張二狗萬般悔恨,痛罵自己的妻子作妖鬧事,把好好的人給逼死了。張二狗妻子也嚇著了。臉色慘白,然後就只顧著嗚嗚的哭起來。

那之後村子里的人著實忐忑了一陣,都怕孫寡婦的咒言應驗。不過後來日子久了,一直平靜沒事,大家才寬了心,今天就把這事給忘了。

「貧道始終難忘孫寡婦的詛咒,日日做噩夢 ,驚慌不可終日。不到半月,貧道已經瘦成了皮包骨,快若死了一般。母親見我如此 ,便請了道士給我做法,這道士也便是貧道的師父。師父告訴母親,化貧道而去,令貧道出家,才能救回貧道的命。」

之後的事自然不必細說了 ,無憂道長的母親肯定是舍了他,他如今才會出家成了道長。

「原來道長是因為心病難除,見了挖眼割舌便想起當年的事,才會如此?」崔桃問 。

無憂道長點了點頭,當年的事就跟刻在他骨頭上一樣,他始終覺得虧欠孫寡婦。時至今日,他雖已經人至中年,還時常會在午夜夢回之時想到孫寡婦的詛咒。

「雖然有很多人都稱贊貧道道行深,能渡人,實則貧道連自己都渡不了,貧道從來不敢妄以為自己厲害。」無憂道長懺悔道。

「人在年少時,難免會因不懂事而做錯選擇。我如今比那時的道長還年長幾歲,卻還是在做錯事。」韓綜安慰無憂道長的同時,也檢討了自己。

無憂道長嘆道︰「無憂,師父給貧道取此道號,便是希望貧道能夠忘卻煩憂。然貧道努力了二十幾年,終究還是辜負了亡師所期。」

崔桃靜默听完整個故事以後,沒做任何表態,只是默默地飲茶。

趙宗清見崔桃沒有半點附和韓綜的意思,也沒有去安慰無憂道長的意思,問她有何想法。

「沒多少想法。」崔桃客氣地答道。

沒多少,說明還是有。

「不妨直說。」趙宗清語調依舊溫和道。

「只是覺得道長這麼多年都在懺悔,卻擺月兌不了夢魘,可見當時孫寡婦的死都多慘烈。人因口舌造言而令無辜者付出生命,倒是很讓人唏噓感慨。」崔桃說罷,便望向無憂道長。見無憂道長一臉的愧疚,倒像是真的在為當年的事情在誠摯懺悔。

崔桃這才不禁多問一句︰「那這些年道長修道行善,到底是為了懺悔當年的錯而在做善事,還是為了讓自己的飛升而在攢功德?」崔桃再問。

「應該都有吧。」無憂道長怔了下,不確定地答道。

「懺悔和贖罪本不過是生者安慰自己的辦法,道長安慰不了自己,才難以擺月兌出來。」崔桃道。

無憂道長怔了又怔,忙作揖謝過崔桃,表示他明白自己以後該怎樣做了。

有時候人就是這樣,明明很簡單的道理,因為心里想要逃避,便不去面對。又因為沒人提及,便可以騙自己繼續逃避。

無憂道長反思自己忘了當初為道的本心,他為道是想侍奉神靈,誠心地神靈面前懺悔和贖罪。可後來,他的種種行為里摻了太多為道者的‘功利心’,為了出名,為了積攢功德,為了追求飛升。盡管這些年,人人都夸他好,德行高,但他還是安慰不了自己,因為他潛意識里知道自己這些行為真正所圖的是什麼,因而生出焦慮,更加擺月兌不了孫寡婦給他帶來的夢魘。

無憂道長決定從今以後,他放棄修道飛升,他只求懺悔,能好好的懺悔就好。

趙宗清眼見著無憂道長因崔桃的一句話人更‘通透’了,不禁勾起嘴角,回掃了崔桃一眼。

崔桃正思量著,在挖眼割舌這一塊,無憂道長的經歷和案子有巧合之處。

任何可能的線索都不能放過,崔桃便詢問無憂道長所住的村子在哪兒,距離京城有多遠。

「貧道原籍就在太康張家村。」

太康縣在開封府的轄下,距離汴京不算太遠。

原來無憂道長就是東京本地人。

「這位孫寡婦可有子女?」崔桃再問。

無憂道長點頭,「有一子,名喚張樂,當時年有三歲,還不懂事。孫寡婦死後,他便被孫寡婦的兄長接走了。」

無憂道長告訴崔桃,當時村子里的人沒敢跟孫寡婦的兄長說實話。

張家村里的人都姓張,沾親帶故,可以說整個村子其實就是一個大家族。族長帶頭都商量好了,不把這事兒外傳,眾人便口風一致,只對孫寡婦的兄長說他們也不知為什麼,發現的時候孫寡婦就自盡了。

既然大家眾口一詞,孫寡婦的兄長能有什麼可說?只能默默料理的喪事,將三歲的外甥帶回自己撫養。

無憂道長因為對孫寡婦頗有愧疚,所以在前些年就打听了孫寡婦兒子張樂的近況。倒巧了,竟發現他也出家為道了。

無憂道長便特意設計與他相遇,將他安排在自己的道觀內,收他為徒,將他視作親生兒子一般對待,以彌補當年對孫寡婦的虧欠。

「如今他人在三清觀已經呆了有兩年了。」

三清觀便是無憂道長所掌管的道觀。

崔桃蹭地站起身,「這麼大的事你為何不早說?」

無憂道長愣了下,隨即反應過來崔桃這樣子質問自己的緣故,「崔娘子莫不是在懷疑凶手是他?不可能!他這人很老實,在觀內只會本本分分地念經修道,而且他當時那麼年小,根本不知道當年的事。」

「何以見得一定不知?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你當初不過是把孫寡婦和張二狗的事告訴了自己的母親,轉眼間就傳遍了整個村子。

當初的事你們整個張家村的人都知情,誰能保證這些年人人都閉嘴,一點風聲都傳不出去麼?」崔桃反問。

無憂道長不知聲了,人的嘴是最不可靠的,這點確實不能保證。

崔桃要立刻去見張樂,無憂道長卻還執著一定要給鬼宅做法。

「這樣,我帶人先去三清觀,讓人暗中調查和監視何樂。你帶著他們去鬼宅,作法完畢之後與我匯合。」韓綜提議道。

崔桃應承,隨後就便帶著無憂道長去了城西鬼宅。

趙宗清在無憂道長擺陣做法事的時候,在現場閑走了幾步,隨即就看到正堂內擺放著一盆肉,另還有三個有蛆有腐肉的陶罐子擺在一處。

趙宗清瞅了兩眼罐子內蠕動的蛆蟲,還真是夠白、夠肥、夠大。轉而再瞧那盆里的肉,瞧著已經不大新鮮了,但還沒有到完全腐壞的程度,看起來應該是昨日才放置的鮮肉。如今那盆肉上,時不時地有蒼蠅落在上面,數量還不在少數。

趙宗清因而想到無憂道長曾跟他說過,昨日他來鬼宅的時候,正踫見開封府的官差從鬼宅離開,不允準他進去。想來昨日開封府的那些人,就是來這里放鮮肉和蛆蟲的。

「這——」趙宗清看向三個陶罐子的蛆蟲。

「勸你別問。」崔桃友善提醒道。

「可是被害者尸身上的?」趙宗清還是問出口了。

崔桃點頭肯定,「每一個都是。」

「所以這是通過養蛆蟲來斷定什麼?」趙宗清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情況,忍不住更加好奇。

崔桃應承,老實地告訴趙宗清養蛆的目的是為了判斷具體死亡時間。

這驗尸相關的書,趙宗清最近有補看全部,卻沒見哪一本里有寫過通過養蛆能驗看估算出死亡時間。

「這有什麼稀罕,人不能有新的想法?在白醋蒸尸顯現淤青之前,也沒有這方法。在紅燒肉出現之前,也沒有紅燒肉這道菜的存在。人總要在不停的創新中,謀求發展,才能不斷進步。」崔桃又開始瞎扯道理了。

趙宗清失笑,「此言不錯,不過你為何要在這種場合非提紅燒肉?」

崔桃目光直直地盯著屋中央那盆肥瘦相間的肉,感慨道︰「很簡單,我想吃紅燒肉了唄,肥瘦相間燒得顏色鮮亮棕紅的那種。還有煎肉,五花三層的肉,切片兩面煎得金黃,包上才紫蘇葉和菜葉,再加點芫荽和蒜片,抹一點醬料……」

「咳咳……」趙宗清忍不住用手掩嘴,轉身咳嗽了兩聲,隨即他就匆匆走出門去了。

崔桃面無表情地跟著出去,這時趙宗清已經干脆跑到宅子外面透氣去了。崔桃見他終于不在案發現場繼續亂走了,非常滿意。

無憂道長這時候也做要法事了,他一邊收拾東西,一邊跟崔桃道謝。這不做法事,他心里就不舒坦,怎麼都過不去。

「無憂道長倒是跟其他道長不大一樣,全然沒有參道之人那種風輕雲淡的‘放過’、‘不在乎’,執拗異常,卻不知是怎麼當上三清觀那麼大的道觀的道長?」崔桃好奇問。

無憂道長今天第不知道多少次怔住了,然後才半開玩笑地回答崔桃道︰「大概是觀內有才學之人太少,只能選貧道湊合上了?」

「道長的才學還是很好的。」崔桃嘆道,「就是心結太多。」

無憂道長︰「……」真不用這麼正經的總結!

「道長還是盡量清修靜心比較好,不計較得失,不計較過去,不計較未來,如隨風而行的浮萍,漂哪里,哪里就是家。」崔桃又絮叨了兩句。

無憂道長似懂非懂地應承一聲,倒是不解崔桃怎麼突然這麼絮叨了,之前听她講村里故事的時候,人不是挺少言寡語的?

「那會兒我沒餓。」崔桃嘆道,「不需要通過說話來轉移注意力。」

無憂道長︰「……」

趙宗清︰「……」

故而,在出城之前,大家騎馬路過集市的時候,趙宗清令屬下給崔桃買兩個燒餅吃。

崔桃倒不客氣,掃一眼確認是哪條街之後,她就直接點了鋪子名,要那家的羊肉、紅豆和酸棗餡的燒餅。

「還有酸棗餡的?」趙宗清不禁好奇了,他還真沒吃過酸棗餡。

「啊對,有啊。」

崔桃當即就把剩下的那個酸棗餡咬了一口,餅皮還是脆的,發出 嚓的一聲。

如今他們已經騎馬出了汴京城了。

趙宗清︰「……」

他本沒有討要燒餅的意思,但崔桃這迫不及待咬一口的舉動,反而讓他真有點好奇這酸棗餡的有多好吃,值當她如此護食?

當然,他暫時是品嘗不到了,只能看著崔桃一口口吃完。

到了三清觀,趙宗清和無憂道長不過才下馬。崔桃已經快步走進觀內了。

三清觀不愧是東京地界數得上名號的道觀,佔地面積夠大,殿宇十分氣派,听說其中兩座殿還是劉太後下令建成的,不禁叫人更覺這道觀的厲害了。

無憂道長一現身,觀內便有不少道士就趕過來見禮,打招呼。

崔桃眼尖地瞟見其中幾名道士的身上有油點,其中一位鞋上還有。這油點讓崔桃不禁想起兩名被害者身上的了。

崔桃當即叫住這幾名道士,問他們身上的油漬從何而來,可是在廚房負責做飯,油炸了什麼東西。

道士們一听,都不禁笑起來,忙解釋他們不會做飯,身上的油漬也不是因為做飯弄上的。

「貧道等人負責給觀內的長明燈添燈油。」

崔桃恍然有所悟。

「正是,常有香客捐錢,便是為了點這長明燈。特別是在有神君誕日的時候,捐錢添燈的香客更多。比如本月的二十四是雷神和關聖帝君的聖誕;二十六則是二郎神真君的;二十九還有天樞左相真君的。」無憂道長跟崔桃解釋道。

崔桃點點頭,托著下巴若有所思。

韓綜這時將孫寡婦的兒子張樂帶了過來,隨即告知崔桃,他已經細致問過了,張樂近半個月都不曾出過道觀。

他在道觀負責敲梆子打鐘,他跟另一名道士常伴在一起,從清晨天亮前起身,至整個白日,他們基本都要在一起的。

如果凶手拋尸鬼宅的時間段分別白日和天亮前後的話,何樂應該是不符合情況。畢竟從三清觀到汴京,騎快馬要半個多時辰,觀內只有毛驢,時間只會更長。如果離開時間這麼長,肯定會被同伴察覺。

崔桃在看了眼這張樂的腳,一雙大腳,有十寸三,也不符合凶手雙腳的尺寸。

崔桃隨即問無憂道長,他的道觀內可會接濟幫助過生活境況困苦的女子。

無憂道長搖頭,「觀內皆為男子,收留女子多有不便。若遇這種情況,會請女冠幫忙收留。」

「那這汴京附近,可有哪家道觀會收留苦命女子?」

「梅花觀、白雲觀和掃雪觀。」無憂道長立刻就想到了一個。

崔桃對這梅花觀有點印象,上一樁胡連枝的案子,涉案的孫婆子和周婆子便被安排至了梅花觀內躲藏。

崔桃還要再繼續問無憂道長——

張樂突然伸手抵在無憂道長的後腰上,無憂道長的身子頓時僵直,然後整個人朝地面栽去。

趙宗清立刻伸手抱住了無憂道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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