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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我該如何死去

李晉今年五十有余,已經是知天命的年紀。

今日他像往常一般想出去遛個彎,鎮上的捕快在街口就將他攔住了。

「你甚意思?」李老頭吹胡子瞪眼楮。

李姓是青羊鎮里人數第二多的姓氏,僅次于胡姓。

所以作為李氏族人中輩分很高的族老,他在整個青羊鎮也極受人尊重。

這個捕快他認識,是王家的小子,不過披了一身狗皮,竟敢攔自己的路,反了天去了!

「李老。」王捕快陪著好話道︰「鎮廳有命令下來哩,這段時間行禁止令,任何人不得走街串巷,只好待在家中!」

「為什麼行禁止令?」

「前兩天不是有兩人病死了麼?亭長覺得很危險,這段時間讓大家避避風頭。風頭過去了,再出來遛彎也好嘛!」

「胡老根懂個屁!我還不知那老憨!」李老頭頂著王捕快道︰「以為老頭子不識字嗎?城里發下的安民書你瞧著沒?這病沒事,給我閃開!」

王捕快面露難色︰「大爺,你這……注意安全總歸是好的,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啊。」

「正所謂,五十而知天命也,明白啥叫知天命嗎?我都這個年紀了,我怕啥?」李老頭瞪著眼楮︰「得病死了我不怨你,成不?」

說著他手上一撥,就將街口豎著的柵欄撥開了。

邊往外走,邊嘟囔著︰「太平世界,還不讓出門了!真奇也怪哉!我違法亂禁了麼,就把我當犯人看著?」

王捕快無奈地與同僚對視一眼,只好裝作沒有听見。

這樣的事情不止一例。有嘉城方面的安民書頒下,老百姓根本無懼。便有那麼幾個勸人小心的,也大都被視為謠言。

即使有像青羊鎮這樣早早起了重視的,管制也很難推行下去。至少在名義上,青羊鎮畢竟還是在嘉城轄下。

所謂的禁止令,竟形同虛設。

……

鎮廳之中。

姜望直接將布告揉成一團,隨手往地上一砸。

轟!

強橫的道元摻雜,這團廢紙將地面砸出一個坑來。

胡老根整個人悚然一驚,一**坐在了椅子上。

姜望冷冷看著他︰「我給了你權力,我承擔了損失,你什麼都不用做,只要推行我的命令就行。但你卻連這都做不到。鎮上死的每一個人,你都有責任。胡老根,你罪孽深重,百死難贖!」

胡老根面如死灰。

「我也有責任,竟把位置交給你這麼個廢物!」

姜望甩手出了鎮廳,一邊走一邊發號施令︰「小小留在鎮廳,暫代亭長全部職權,統籌物資。張海坐鎮,一應里長、捕頭,有不服、不從者,皆可殺!所有的捕快、武士,全部行動起來,即日起,不許任何人走街串巷,全部閉門自守。以鎮廳為中心,向前,竹碧瓊,分別巡視東西兩區。」

從莊國到齊國的這數萬里跋涉,將他的世情磨礪出來了。

遇此危事,愈發果決干脆起來︰「我親自去下面的村落。先將禁止令施行,然後再逐門逐戶排查病情。這次大量發病……我懷疑是瘟疫!」

「如果百姓不肯被隔離呢?」向前問道︰「也殺了嗎?」

姜望停下腳步,看了他一眼︰「我們隔絕內外,是為了救民,你若殺了,那我們做的事情意義何在?有不肯的,以勸導為主,勸導不行,則可強制執行。可以罰金、罰糧,酌情懲治!」

「明白了!」

……

姜望直接單人獨劍去鎮域各村落排查,其他人也都忙碌起來。

被剝淨權力的胡老根萎靡在位置上,面如死灰。

獨孤小開始安排起事務,他才似乎回過神來,站起身,搖搖晃晃地往外走。

行尸走肉一般。

獨孤小只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便繼續做自己的事情。

她之前幫胡老根解釋,只是向姜望展現自己的價值罷了。

對于胡老根本人,她沒有半分好感。

當初正是胡老根把她雇到了礦場,她後來才會遭遇葛恆的虐待。盡管胡老根本人未必知曉葛恆的殘虐,但他造成的事實無法抹去。

之所以沒報復,也只是因為姜望不許罷了。

好在經過這一件事,他與姜望的那一點微薄「情分」已經消耗殆盡。

這是他為自己的無能和自以為是,所付出的代價。

與姜望相處了這麼長時間,獨孤小早就明白,姜望不是個會遷怒、推卸責任的人。只要執行他的要求,如果錯誤在他的決策,他絕不會讓旁人承擔。

而在這次的事情中,作為亭長的胡老根的糟糕表現……姜望沒有當場殺死他,已經是克制的結果。

……

胡老根拖著腳走出了鎮廳。

已經進入了六月,陽光不再溫柔。

尤其是正午時節,赤luoluo地照在身上,如針扎一般。

胡老根眯縫著眼楮,卻無法阻止渾濁的眼淚。

他其實是一個淳樸的人,他不為自己失去了短暫的權力而難過。

在胡氏礦場做管事的時候,他沒有中飽私囊過。在青羊鎮做了亭長,他也沒有為自己謀過資財。

他無兒無女,只有一個凶悍的老妻,兩口子沒有太大物欲。

所以即使做了亭長,他還是住在之前的房子里。

真正令他悲傷的是,就在剛才,他意識到他成了「殺人凶手」。

如果他嚴格按照姜望之前的命令執行,隔絕內外,或許今天很多鎮民都不必死去。

就如姜望所說,而今鎮上病死的每一個人,都有他胡老根的責任!

他老朽不堪的肩膀,如何扛得住這些?

姜望雷厲風行,命令剛下就自己去了村落。那些地方更缺乏管制,他只有以超凡的修為親身處理。

但在青羊鎮中,也不是那麼簡單就可以施行的事情。

整個青羊鎮域百姓,在此之前根本沒有足夠的重視。

在獨孤小的指揮下,張貼新的告民書、宣示病情嚴重性、驅散各處聚集的人群……這些都需要時間。

而一個青羊鎮鎮廳的人手,實在少得可憐。

胡老根渾渾噩噩地往外走,路上看到每一處人群都令他心中發冷。

如果那是瘟疫……

如果爆發的真是人瘟……

那種後果,他不敢想象。

「父老鄉親們啊!老漢告訴你們!」

胡老根走到人群邊上,忽然嘶喊︰「青羊鎮發大病,死了幾十個人!」

「很可能是人瘟!」

「恁們快回屋,莫要聚在一塊,莫要出門了!」

他每走過一處,便大喊一遍。

很多人認識他。

他在這個青羊鎮出生,長大,成親,老去。

這里的很多人,都信任他。

看到這個悲淒的小老頭,有人覺得怪異,有人覺得疑惑,但更多的人,選擇了相信。

最後在青羊鎮最大的市集,鎮西邊的集市里。

人們看到,他們現在的亭長胡老根,架著梯子,顫顫地爬上了屋頂。

其人垂垂老矣,站在屋頂上也並不高大,反而佝僂。

他大聲把之前一路重復過來的話再重復了一遍。

但已經沙啞的聲音,也並不能讓人們听得有多清楚。

唯獨最後他嘶聲大喊︰「死恁多人,都是老漢的罪過哩!」

「老漢給恁們賠罪了!」

一頭倒栽,從屋頂砸落地面。

啪!

像一只西瓜炸開。

停在了很多人的記憶里。

……

……

PS︰這兩天,收到讀者對這部小說的關心和愛護。知乎私信、讀者群、微博私信、微博群還有書評區……每一份關心我都看到了。

這本書這麼辛苦的寫到現在,頂著那麼多嘲諷,熬過那麼多煎熬的夜,如果突然沒了,對我的打擊,可能是毀滅性的。

那我為什麼還要寫這些?

我在讀者群里解釋過一次,鑒于現在很多人有疑問,且都是真心愛護這本書的人,不得不再解釋一次。

【鼠疫劇情是早就定下的。

但如果沒有現在的經歷,很難寫得這麼真切。也不會有我現在心里沸涌的情緒。

我的確想記錄點什麼。文以載道,字以陳情。我的情和道都促使我這樣做。寫字的人不用文字發聲,那對這個世界,還能做什麼呢?

我想要幾年十幾年之後,如有人撿起這本小說,看到這里,會想起來,我們曾經歷過這樣的事情,遇到過這些惡心黑暗的時刻,也有挑破光明的人。

只希望大家看在心里便是,盡量不要討論書外的世界。畢竟富強、民主、文明的後面,是和諧。】

以上是我的解釋。

有位讀者的評論讓我很有感觸,他說,坐而論道不好嗎?

但,這就是我的道啊。

我在微博在知乎在公眾號,都明里暗里討論過,發過聲。

我真的不知道除了發聲,我還能做什麼!捐了點錢,只是杯水車薪。

陸陸續續收到的這些反饋讓我意識到,這本小說現在承載了一些人的期待。

我的確需要小心一些,保護我們共同的世界。

上一章最明顯的那句我已經刪去。之後也會注意。

再次感謝你們的愛護。

——情何以甚,于上午九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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