莘邇上書到了朝中,很快就有旨意下來,對莘邇的三個請求,左氏全部允可。
第二個請求也就罷了。
令狐樂親政,是氾丹等人樂意看到的,自是不會反對,——至於張渾繼任錄中台事這條,卻就像裴遺對麴爽的建言一樣,氾丹細思過後,亦認為就算張渾暫時投附到了莘邇這邊,畢竟張家是隴地的土著門閥,料之他與莘邇最多也只是短期利益上的勾連,等令狐樂親政後,是有極大概率再把張渾拉回到他們這邊的,所以,氾丹對此也就采取了忍默的態度,亦沒反對。
但第一個請求和第三個請求,於左氏下旨允可當日,氾丹等俱皆上書,強烈反對。
首先,宋鑒的這樁案子,雖得了宋後的證詞,但氾丹等人,俱於上書言道,此案實疑點重重,希望不要倉促便下結論,最好是再多做審問,待至解決了所有的疑點之後,再作定案不遲,——所謂「疑點重重」,最大的「疑點」,同時,也是對宋鑒此案最致命之關鍵證據的,當然就是宋後的證詞了,說來氾丹也真是性 ,竟是公然要求宋後出來,與宋鑒當面對質。
卻氾丹的這個要求,被左氏駁回。
左氏批復他的上書,問他,寫道︰「宋後,先王之後也,以此尊榮之身,豈會虛假作證?再則,以太後之尊,而赴刑獄之所,與逆黨賊子對質,成何體統?卿素識大體,今竟昏聵矣?」
駁斥的理由無可辯駁,宋鑒此案,於是就此定案。
其次,莘邇設軍府於河州此事,氾丹,特別是麴爽,聞知以後,極其惱怒,也是極力反對。
可只是空頭的反對顯然是不行的,必須得有反對的原因才行。
卻奈何裴遺「願親赴河州,為秦州後援」此個幫助麴爽回去河州的借口,麴爽晚了一步,被莘邇先用類似的話,拿出來做了設軍府於河州的理由,——若是麴爽先以此為由,請求還河州鎮戍的話,莘邇會無話可說,現下莘邇以此為由,反過來,麴爽也是無話可說,除非他改而攻擊反對莘邇「光復中原」的根本軍政之策,可建康朝廷的聖旨對莘邇的此志已是十分的嘉許,那他即使反對,可以想見,也定會被莘邇拿建康聖旨的言語來做對他「怯懦苟安」的指責,故是麴爽搜腸刮肚,想了半晌,也沒有想出反對的說辭,再問裴遺,裴遺亦是無計了。
出而到家,裴遺嘆與其妻,說道︰「惜令公不早听吾言,若早從吾策,不受中台令,而還河州,哪里還會有今日的事呢?可謂一步錯、步步錯哉!」
其妻問他,說道︰「那現在該怎麼辦?」
裴遺說道︰「我剛又進勸令公,勸他辭中台令職,仍還是當以返回河州為上。令公這次听了我的建議,願意回河州去了。於今之計,也只有等到令公順利地回到河州,看看莘公把征西將軍府設於金城亦後,對河州當地的影響會是怎樣,然後再作計議了。」
莘邇本人如果不去河州,那麼憑借麴氏在東南八郡的舊有威望,是不必太擔心東南八郡的那些僑士、寒士們可能會有的「掣肘」或「作梗」,可如果莘邇本人到了河州,挾其滔天權勢和隆高之聲望,北連朝中張渾,東連秦州唐艾,那接下來河州的局面和形勢,可就不好說了。
裴妻也想到了這點,問道︰「太後已允莘公設軍府於河州,是莘公親臨河州已成定數,這樣的情況下,仍還要令公也回河州去麼?」
裴遺說道︰「我今日回家前,令公也問了此問。你自是知曉,河州乃令公、乃麴氏之根基,也是你我諸家之本,斷然不容有變,莘公不去河州,我且建議令公返回河州,況乎而今莘公將至河州?這種情況下,令公若依舊在朝,不親回河州,那豈不即是在任河州歸莘公有?無河州為本,我等就會如此前的在隴僑士們一樣,成繞樹之藤矣!是以河州現在令公更得返還!」
裴妻家也是河州大姓,其聞得裴遺此言,深以為然,臉上不覺浮起憂色,開始深為河州將來之歸屬,裴家及她家將來之命運感到深深的擔憂,忍不住問裴遺,說道︰「夫君以為令公、莘公同至河州,若二公爭河,則勝算誰多?」
「二公爭河,這是必然的。令公的優勢在於麴氏在河州有宿望,莘公的優勢在於莘公之名望而下高過令公,並且八郡多僑士,此亦他可利用之處。較以勝算,各參半罷。」
話是如此說,裴遺心中,卻是隱隱覺到,莘邇真要和麴爽爭開河州,麴爽十之八九不是莘邇對手,這河州之將來,只怕將會如秦州一般,也成莘邇實際控制的地盤。
裴遺心中想道︰「論以見識、謀略,令公實不如老侯,也不如鳴宗。老侯病亡,鳴宗早逝,乃有令公之為麴氏宗長,麴氏遂竟江河日下,日不如昔。這是因為麴氏歷代為將,殺伐過重,故是天欲敗之麼?」雖是認為麴爽不如麴碩、麴球,可裴家盡管籍貫敦煌,然自其先祖在麴氏先祖帳下為謀佐以今,他家累世為麴氏故吏,兩家且歷代結姻親,他的一個姑母便是麴家女,在河州他們裴家也有了一支安家當地的小宗,因他倒還沒升起離開麴爽,另投明主之心。
——話到此處,卻需插得一句,裴遺對麴爽頗是忠心,然卻正因裴氏大宗到底是敦煌籍貫,非為東南八郡土著之故,所以麴爽對他實是不如對田居、郭道慶等親近,也所以裴遺之前的幾次獻策,麴爽都未听從。
這些且不必多說。
只說左氏旨意下來,朝中吵吵鬧鬧,氾丹、麴爽等等都表示過反對的意見過後,盡皆無濟於事,終了此三件事,都還是按著莘邇的心意定下了。
便在初秋七月的下旬,一場細雨歇後,悶熱稍散的略涼天氣下,奉朝旨意,張渾為首,中台令麴爽、黃門侍中陳蓀、黃門侍中黃榮、內史令羊髦、中台左僕射孫衍、中台右僕射氾丹諸人悉數參加,舉行了一個會議,討論該如何懲處宋鑒。——莘邇已然正式辭去了錄中台事此職,張渾也正式得了朝廷的旨意任命,因是這次會議,莘邇沒有參與,張渾做了主持者。
黃榮率先發言,狠聲說道︰「通敵叛國、畜養死士、謀刺大臣、私藏鎧甲,哪一條都是死罪!宋鑒罪不容赦,依律當誅!可即回復太後,按律對其行大闢之刑,可也!」
氾丹怒道︰「且不說該案疑點多存,本是草率定案!就是宋家於國素有功勛,也當合八議之‘議功’、‘議貴’諸條!太後所以令我等會議者,便是因‘親貴犯罪,大者必議,小者必赦’的緣由!若是如你所說,按律大闢,我等還議個什麼?太後、大王還降這道王令做什麼?」
黃榮斜眼看他,說道︰「那你說,該如何懲治?」
「自當從輕發落!」
「如何個從輕發落?」
氾丹語塞。
宋鑒早被免官禁錮,也就是說,他現在連個官身也沒有了,實同白丁,要是還有官身,那免官倒是個懲罰的辦法,而現無官身,那「從輕發落」,又該怎麼「從輕發落」?確是個難題。
黃榮說道︰「氾公,你說不應大闢,當從輕發落,問你該如何從輕發落,你又啞口無言,你這是在戲弄在座的諸公麼?……諸公皆我朝之魁首也,俱日理萬機,尤其張公,剛就任錄中台事,加上熟悉政務、屬僚等事,更是繁忙,沒有多余的閑暇在這里等你胡攪蠻纏……」
氾丹大怒,說道︰「我哪里是胡攪蠻纏?」
「那你且說,如何從輕發落?」
「……反正不能行大闢之刑!」
「氾公,你今年亦四旬之齡了吧?‘反正不能怎樣怎樣’,這話說的卻怎麼像個孺子孩童?」
氾丹霍然起身,戟指黃榮,怒道︰「黃鵝!你不要以為得了建康的旨,什麼都督四州軍事,莘阿瓜自此就能在我定西一手遮天!你不要忘了,大王馬上親政,這定西,終究是令狐家的定西,不是他莘阿瓜的定西!你休得在乃公面前狐假虎威,裝腔作勢!」
他這一發怒斥責,堂中眾人神色各異。麴爽頗覺解氣,陳蓀面無表情,孫衍、羊髦安坐不動,張渾急忙出口勸解,說道︰「我等都是為了國家公事,朱石,無須動氣,好好商議就是。」
黃榮卻也不惱,轉對張渾等人說道︰「氾公說不宜大闢,當依‘八議’,從輕發落,此言亦有理也。在下愚見,如不按律大闢宋鑒,退而求其次,則當流放千里。」頓了下,又說道,「非只流放宋鑒一人,其族亦當受牽連,宋閎等宋家諸人,早因觸法而被禁錮,今亦當流放千里。」
氾丹怒道︰「干宋公等何事?」
「謀逆叛亂,株連九族,法之規也,宋閎,宋鑒之父也,如何不干宋閎等事?」
氾丹質問黃榮,說道︰「你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韙,妄興大獄麼?」
「何來冒天下之大不韙?」
「宋公乃我隴士流之泰山,你今竟欲流放宋公千里,你是想要自絕於我隴士林麼?」
黃榮曬然,說道︰「榮心中只有大王,榮只知忠於王事,嚴懲逆賊,何慮士林!況則宋家謀逆,若士林因此責我,氾公之意,莫不是說,我定西的士流居然盡為逆黨之賊?」
「你……」
張渾咳嗽了聲,斷了氾丹、黃榮兩人的爭吵,問氾丹,說道︰「朱石,你所言之,依按‘八議’宜對宋鑒從輕發落固是正言,但除掉流放千里,你還有別的意見麼?」
沒辦法免官,除掉流放,從輕發落就只有判刑。氾丹性剛烈,他設身處地的想,與其入獄受辱,還真不如流放千里。以宋家名聲,想來不管流放到哪里,在其當地必然都是能夠得到當地士紳的熱情禮遇的。氾丹思來想去,卻猶是不甘,說道︰「牽連宋公,流放千里,太重!」
張渾不復再問他的意見,問麴爽等人︰「公等何見?」
流放宋鑒、宋閎等千里,這是莘邇的意思,羊髦、孫衍當然支持黃榮;陳蓀默然以對;麴爽倒是表示出了支持氾丹意見的態度,然而四個人,一人反對,兩人支持,陳蓀等於棄權,卻是麴爽支持也沒有,還是黃榮的意見佔了上風。這個時候,張渾的表態便是最為關鍵的了。
張渾拍板,說道︰「那就按黃侍中之意,上奏朝中吧!」
氾丹失望至極,痛心疾首地張渾說道︰「公家,我隴之高門也;公,我隴士人之望也,而今為了一個錄中台事,公卻就不顧公家之名、公身之望,這麼屈從於莘阿瓜的yin威了麼?黃鵝,卑士也,於士林本無名譽,可是公,難道你也不擔憂此事傳出後,士林會對你何等惡評麼?」
張渾當然擔憂,但他很想反問氾丹一句︰「然而雖得士林美譽,若手中無權,難道又能換來家族的興盛麼?」他心中想道,「識時務者為俊杰,征西勢正大,為長遠計,今何妨屈之!」
張渾是個老謀深算的,他想的很清楚,氾氏已衰,宋氏再被流放,則朝中的隴地本土閥族,就只剩下了張、麴兩家。就如江左,北方南下的僑士再是把持朝權,也不可能不與江左本地的士人合作,那麼由此就可以料見到,為了籠絡隴州本土的士人,莘邇之後只會選擇更加重用張家或麴家,以作對本隴士人的號召的。這也就是說,莘邇的權力越大,張家的聲勢也就會越漲。而如果將來有朝一日,莘邇失勢,作為朝中本土士人的代表,他張家也不會因為此而倒台,反而會很有機會取莘邇的地位而代之。簡言之,今暫屈莘邇,對張家百利而無一害。
便就這麼定下了流放宋閎、宋鑒等宋家大宗嫡系全族千里,把他們盡流去龜茲此事。
流放宋家去龜茲,這是莘邇的主意。
得了黃榮的回報,莘邇模了模短髭,先是嘆了兩口氣,說道︰「此去龜茲,千里之遠,且其胡邦,宋公、宋鑒等養尊處優,怕是要吃不少苦了。」接著,用「不幸中萬幸」的語氣,說道,「不過宋氏詩書傳家,宋公我朝大儒也,今至龜茲,倒是可化胡為華,使其稍浸儒風矣!」
黃榮說道︰「儒風可浸,然龜茲一俗不可改。」
「何俗也?」
「便是夾頭之俗。此大王之所喜。王之所喜,臣萬不可改。」
黃榮這話不僅是調笑之言,從其話中,跟他一起來向莘邇復命的羊髦、孫衍等人且听出了他對令狐樂的輕視之意。眾人皆明他沒有說出的深層含義︰就是令狐樂下月親了政,這定西還是莘邇說了算。
莘邇瞧黃榮了眼,沒有說什麼,問道︰「何時流放宋家?」
羊髦答道︰「張公剛把此議報給太後、大王,想來明後兩日就會有令旨降下,等令旨下來,最多半月,便可流宋家龜茲。」頓了下,說道,「祈文等犯,及被宋鑒牽連到的那些同黨,按明公的意思,判他們流放之刑,到時,他們應能趕上與宋家齊往龜茲。」
黃榮說道︰「祈文諸犯,本皆應大闢顯戮,明公寬大為懷,望彼等能記住明公的恩德。」
「恩德就不用記了!我不殺他們,倒非僅是寬大,……景桓,縱是一塊爛瓦,也有其之用處,何況祈文等士,各有才學?殺之未免可惜。欲服胡夷,非得以華風染之不可,流他們去龜茲,也權算是盡彼等之用,算彼輩為我華夏做出點貢獻了!」
「明公原來還有這層考慮,當真深謀遠慮是也。」
莘邇說道︰「設軍府於金城這事,太後已允,你們就不要耽誤了,馬上派吏去金城,選軍府設立的位置,報與我,如果可以,就即時建造,軍府諸吏的選任名單,你們也盡快報給我,還有軍府的大印、諸吏的印章,也要加快督造,爭取等流放走了宋鑒、宋閎、祈文等,及大王親政以後,朝野既俱已安,吾無後顧之憂,便及早去金城軍府就任。
「前得軍報,蒲茂擊賀渾邪之兵已與賀渾邪開戰,並日前我問高充出使詳情,他所述之天子即位後,江左之諸般變化,此二事,你們都知,……」
說到這里,莘邇舉目望向堂外藍天,喟嘆說道,「時不我待,時不我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