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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太後玉趾訪 將軍恭謹對(下)

左氏問道︰「走個形式?」

「是啊,太後。」

左氏迷茫地問道︰「將軍此話是何意也?」

莘邇沉吟了下,心道︰「我今雖初掌朝權,然畢竟底蘊尚淺,朝中的陳蓀、張渾等人,依舊黨羽眾多,都還是別有心思,只是迫於時勢,不得不暫且蟄伏,面順於我罷了;被我逐出朝外的宋閎、氾寬,與陳蓀、張渾頗有書信來往,不用去猜,也知他兩人是都在觀望時局,伺機再起;麴侯、女生相繼亡故,我與麴家的盟友關系卻於此朝野俱有隱憂之刻,漸漸冷淡,麴爽驕慢,一向自視甚高,熱衷權勢,前為神愛當眾斥責,豈會不餃恨於中?對我肯定也是十分的不滿,……我之所以能從建康郡守一路走到今日,全是依仗了太後對我的信任,當此陳蓀等輩與我貌合神離之際,我要想於日後穩掌朝權,說不得,還暫得繼續依靠太後與大王。

「我之所以建議上書江左,提出與江左聯兵伐蒲秦、偽魏的真實緣故,卻是不必隱瞞於她。」

三省六部制得以施行的時日尚短,猶未深入人心,一些被觸犯到己身、己族利益的頑固守舊派,比如那本佔著清貴之職,悠閑、位尊且俸祿優厚,而在此制的實行中,被淘汰出局的,又比如那眼光較為長遠,敏銳地察覺到此制一旦成為定制,則勢族子弟之前的「政治特權」必就會被之大為削弱的,對此制的抵觸心理現在都是非常的強烈,或者暗地里,或者直接就在明面上對此制大肆非議,不與合作,此是其一。

莘邇盡管借著改行三省六部制的機會,拔擢、重用了一批寓士、寒士,但寓士、寒士在士流、民間的名聲當然是不能與張、麴、宋、氾這類從秦朝開始,乃至秦朝以前的春秋戰國時期起,就世為簪纓,代為地方豪族,並協助了定西的建國,已然把持定西權柄數十年的隴州閥族、右姓家的子弟相比的,為了能夠在不引發朝廷劇烈爭斗的情況下盡快地落實此制,卻也向陳蓀、張渾、麴爽等人讓步,許多的重要職位,都委任給了他們,這是其二。

兩個原因合在一起,加上張渾、陳蓀、麴爽、宋閎、氾寬等這些人的內實不服,可以說,莘邇當下雖是已掌朝權,比之往昔,手中的權力固然大有增益,可面臨的隱憂依然重重,甚至可以說,在與麴家的盟友關系日淡,並且相反,麴爽極有可能會成為他的政敵之背景下,他如今在定西朝中的地位,還比不上以前那般安穩。

莘邇其實是很有危機感的。

故此,為了能夠繼續得到左氏的信任與支持,可以向她坦誠的東西,莘邇就決定坦誠相告。

他模了模頷下的短髭,說道︰「太後,近年以來,為能保境安民,我國連年征戰,國庫已經半空,年初又秦州一戰,耗費巨大,就在昨天,臣與孫僕射會議財務諸事,孫僕射且還提議,向西域諸國加大賦稅的收入,以充國資。太後,眼下的我定西的財政,於國內日常的運轉上,雖是無虞,但在軍費方面,卻略缺乏,實不夠我國與江左聯兵,共伐蒲秦、偽魏。」

莘邇的這番話里,有一個小小的「美化」之處,便是「為能保境安民」此六個字。卻是近年來,定西的歷次對外作戰,多是莘邇決定的,已有不少朝臣、民間的士人,在說莘邇「窮兵黷武」、「勞民傷財」了,是以非得在答對之時,「連年征戰」之前,加上這六個字不可。

左氏倒沒听出莘邇的這點小小心思。

她對莘邇極是信任,只要是莘邇提出要做的,她都大力支持,因自不會質疑莘邇所為的對錯。

听了莘邇這話,左氏問道︰「既是軍費不足,將軍緣何又去書江左,倡議聯兵伐虜?」

莘邇說道︰「太後,臣的這道去書,是不得已而為之也。」

「此話怎講?」

莘邇語氣誠懇,說道︰「臣表請朝中,設三省六部制,改制以來,朝、野阻力頗大,臣所以去書江左,倡議伐虜,其實是為了轉移國內阻力的注意。」

左氏恍然,說道︰「原來如此!」

回想這些日,她雖在宮中,卻也听到了不少傳來的士流對三省六部制的排斥言論,左氏的臉上顯出薄怒,說道,「自三省六部設立以今,雖還沒有多長的時間,可每次朝會之時,我都能夠感到,不管是日常的政務,還是其他種種事宜,在商議、決策,以及具體的落實時,與以前相較,都便捷了許多。這樣一個大好的制度,朝野中的那些迂腐之徒,卻竟妄加非議!……將軍,黃侍中建言,不如把這些非議朝政的人,捕拿下獄,給以嚴懲,將軍卻為何不肯納之?」

剛才莘邇口中的「孫僕射」,說的是新任尚書台左僕射的孫衍;這時左氏口中的「黃侍中」,說的是新任黃門省,亦即門下省兩個主吏之一的黃榮。

孫衍原是定西的大司農,就任左僕射後,財政等事依舊由他掌管;侍中有拾遺補缺、顧問應對之權,針對朝政,發表一下個人的觀點,獻上一些建議,此正是黃榮於此職的一個權責。

莘邇意態寬宏地說道︰「太後,防民之口甚於防川。不管是哪種制度,都不可能照顧到所有人的利益,是以一項制度出來,難免會有人說三道四。這些非議之論,在臣看來,與其堵之,不如由之。」說到這里,一句詞浮上心頭,他信口吟道,「小小寰球,有幾個蒼蠅踫壁。嗡嗡叫,幾聲淒厲,幾聲抽泣。螞蟻緣槐夸大國,蚍蜉撼樹談何易。」

而下還沒有「詞」這種文學格式,左氏、唐艾等當然不知道這幾句是一首完整詞的前幾句,只把之當做是了莘邇對非議三省六部制的那些人的幾句點評,然而在听聞入耳以後,細細品咂再三,卻俱覺得這幾句話,說的委實是大氣磅礡,充滿了自信。

唐艾插口說道︰「明公,螞蟻緣槐、蚍蜉撼樹,此二典,艾知也,‘小小寰球’是何意也?」

莘邇啞然,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便含糊說道︰「此句說來話長,我正有一文,名字起好了,叫做《自然論》,尚未落筆,待我寫成以後,給你看罷,你就明白是什麼意思了。」

唐艾喜道︰「明公前著《矛盾論》,如椽大筆,艾讀之後,再觀物察理,無不茅塞頓開。今明公又有雄文將要出世麼?艾翹足以待!」

左氏也看過莘邇的《矛盾論》,唯是看不太懂,但她受時下清談之風的影響,對玄理,或言之,哲學方面的討論,亦是很感興趣的,遂有很多的疑惑,一直想找莘邇問問,便因了唐艾此話,不禁心中一動,想道︰「平日我在宮中,也無請教阿瓜的機會。我等下要去找神愛,要不就今天?」瞧了眼堂外的天色,日光尚早,又想道,「卻不知阿瓜幾時會下值回家。」

左氏的這點忽然起念,且不必多說。

只說莘邇去書江左,提議共伐秦、魏,事實上,其用意是共有兩個的。

一個就是他適才說的,是為了轉移國內反對改制者的注意力。

再一個,則是與江左朝廷的那位首代權臣王氏,唐室初遷到江左之時,提出了「光復神州」的口號一樣,也是一個政治上的口號,是為了在此他初掌定西朝權的時候,借此機會,向定西、向江左,乃至秦、魏境內的唐人們表示,他莘幼著絕非是一個貪戀權勢的人,而是一個心懷遠志,志在收復華夏故土的人。

前一個用意,可以如實地告訴左氏,後一個用意不太好講,莘邇便就沒說。

左氏說道︰「將軍心胸寬大,當真今之人杰也!那些蒼蠅,在將軍面前,確實不值一提!」

左氏這話說的沒有問題,可唐艾怎麼听,卻怎麼覺得有點不對。

唐艾嘀咕想道︰「是我耳朵出毛病了麼?太後此話一點沒錯啊,我怎麼听著卻有點、有點……」他說不來到底是「有點」什麼,想不明白,搖了搖扇羽扇,又搖了搖腦袋,索性也就不想了。

他想不明白,莘邇听明白了。

分明從左氏的語氣中,莘邇听出了濃濃的愛慕之意。

莘邇心頭一跳,視線迎向左氏,見她明媚的目光,就如春夜的星光,投在自己的身上。

這般大膽的姿態,莘邇此前只在左氏這里見過一兩次。與之前那寥寥的一兩次比較,左氏此時的眼神,卻又有些不同。之前的大膽,總歸是含著羞澀,而這次的大膽,滿是熾熱。

坐於初夏的堂中,門外的熱風帶著馥郁的花香吹入,各種的情緒就如那紛繁的花香,頓時激蕩於莘邇的胸懷,是心動?是驚亂?末了,莘邇確定了這種情緒,是驚喜。

「千里。」

「明公?」

「你不熱麼?」

「……有些熱。」

「太後千金之軀,我剛才卻是忘了命人取冰驅熱,你去叫府吏找些冰塊送來。」

莘邇節儉,除非特別炎熱的季節,他都不用冰塊取涼,是以征虜將軍府的堂中,的確是溫度不低。左氏涼爽習慣了的,坐在堂中這麼一會兒,早已是香汗淋灕。

唐艾連忙應道︰「是。」

唐艾出去以後,莘邇、左氏相顧無言。

空氣中,花香與左氏的體香混合成奇妙的味道,催動得莘邇胸口砰砰直跳。

過了稍頃,似是察覺到了莘邇的異常,左氏的面頰再度緋紅,略把眼簾垂下,沒話找話似的,說道︰「將軍,你方才說孫僕射昨日建議對西域諸國增加賦稅?」

「是啊,太後。」

「準備何時實行?」

「這件事目前還只是一個孫僕射的建議,還在紙面上,未有形成具體的政策。等到籌議成熟的時候,臣會提前奏於太後,請太後斟酌考量,看是否可行的。」

左氏輕輕點頭。

堂內又默然了會兒。

左氏站起身來,說道︰「將軍,我今日出宮是為了兩件事。一件,便是問問將軍欲聯江左,共伐虜秦、虜魏之事,現在進行得怎樣了,另一件,……」抿嘴一笑,不再說了。

莘邇問道︰「另一件是什麼?」

左氏說道︰「另一件事嘛,我不能與你說,要與神愛說。」

「與神愛說?」

「是呀,神愛在家麼?」

「一大早,她就約了幾個朋友出城射獵去了。太後如要召她,我現在就派人就叫她回來。」

「不用了,我去你家等她。」

莘邇怔了下,說道︰「去臣家中?」

「我听說西域諸國的國主,駐軍西域的隗斑、向逵等將,還有沙州的杜亞、北海的索恭等等,在你高升以後,都給你送了重禮,其中不乏西域、柔然、鮮卑等各族的美女,據聞俱有其長,無不擅歌能舞。我好奇的很,也正想去你家看上一看,她們究竟有怎樣的異域情調,如何的能歌善舞。」左氏似笑非笑,說道,「怎麼?將軍不歡迎麼?」

莘邇正色說道︰「好叫太後知曉,這些美女,臣多已送入宮中了,留在家中的只有幾個,還都是因為她們亦通騎射,被神愛相中了。」

「好呀,我就去看看她們的騎射。」

莘邇說道︰「那就請太後稍等,臣為太後開道。」

「你不必隨我同去。」左氏難得調笑似的說了一句,「將軍,國事為重啊。」

莘邇沒有辦法,只好遵旨。

親自送了左氏出府,莘邇立刻派人去城外找神愛回家,轉回堂上的路上,莘邇心道︰「太後適才說那些美女之事,像是在戲謔於我。」又想道,「太後要見神愛,不知是為何事?」

唐艾已經回到了堂上,得知了左氏已經離開,以為她回宮去了,沒多問什麼,卻見莘邇重新坐入案後的主位以後,似乎心神不定,就問道︰「明公,你這是怎麼了?在想什麼?」

莘邇說道︰「我在想……」

「想什麼?」

「伐蒲秦,現下我國力有不逮,但朔方,是不是可以趁機取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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