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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丑事宣天下 院角梅未開

張龜出了將軍府,心道︰「賈珍嫉恨明公,明公往常也曾邀他,他置之不理。今我去請,必是無用,他定仍不肯來。」便折到校事曹,叫上了乞大力。

乞大力帶了兩個胡吏。

到得御史曹,一個胡吏進去,張龜、乞大力與另個胡吏在外轉角處等候。不多時,賈珍被那胡吏哄出,到了車邊。乞大力探頭出車廂,沖著賈珍咧嘴一笑。賈珍方愕異間,身後被人一推,上了車中。陰影里,張龜坐在榻上,說道︰「輔國有請。」

賈珍叫道︰「什麼……」

乞大力捂住了他的嘴。牛車起動。推了賈珍上車的兩個胡吏小跑著跟從在後。

乞大力肥碩有力,賈珍秀弱,掙月兌不了,也就索性不再動,凜然說道︰「你放手!」

他心知,應是向麴爽告密的事發了。校事曹在王都本是悄寂無聞,捕斬了宋方以後,名聲大噪,尋常吏員見著校事曹的人,尤其乞大力,簡直就如羊羔見到了惡狼,無不望風而避。賈珍卻絲毫不慌,斂起衣袖,正襟危坐,一副不可欺的樣子,嘴角冷笑不已。

張龜瞅著賈珍,實在忍不住,打破了車廂中的沉默,問道︰「賈御史,龜有一事不解,不知你能否答我?」

賈珍只是冷笑,不理他。

張龜說道︰「輔國待御史,可謂敬愛矣。御史待輔國,滿月復牢怨。牢怨就牢怨吧,輔國寬宏,並不怪你,牢怨還不夠,你且挑撥輔國與麴侯的關系,只因嫉恨,竟然到這個地步了麼?」

賈珍心道︰「嫉恨?我嫉恨他甚麼?我是因為嫉恨麼?」

等了會兒,不見賈珍說話。

乞大力已聞張龜說了「請」賈珍的緣由,為防賈珍跳車,抓著他的胳臂,在旁笑道︰「諺雲︰‘走路模**。’這是個小心眼的人,豈會明曉明公的寬宏?」

賈珍呆了一呆,就如朝日染紅了雲彩,飛霞頓時滿面,氣得發沖頭冠,怒道︰「你說什麼?」

「我說你走路模**,小心眼兒!」

賈珍拼力掙扎,被乞大力攥著胳臂,擺月兌不開,他扭臉過去,朝乞大力臉上狠狠啐了一口,怒目而視,火氣騰騰地往外冒,罵道︰「胡虜!你才走路模**!」

乞大力小有唾面自干的豪杰氣概,笑容不變,嘖嘖說道︰「哎喲,發怒都這麼好看,真是個小美人呀!哈哈,哈哈,小賈,我說錯你了麼?」

賈珍在豬野澤的那檔子事,王城的人知者不多,曹斐是一個,傅喬是一個,乞大力也是一個。

唯因莘邇下了封口令,嚴禁他們向外吐露,故是乞大力把此事一直藏在心中,但說老實話,他對賈珍亦是早就看不慣了,成天仰著個頭,見著面,白眼示人,跟有深仇大恨似的。

張龜以為賈珍是出於嫉恨,乞大力卻知與嫉恨無關,趁著這個機會,出言諷刺。

賈珍怒罵道︰「豬頭!」

乞大力哈哈大笑,取出囊中的香巾,堵住了賈珍的嘴。

到了將軍府,牛車入內。

至堂前,乞大力和兩個胡吏把賈珍扭到堂上。

張龜稟報說道︰「龜恐請不到賈御史,因叫上了乞校事幫忙。」頓了下,又道,「賈御史毫無心機,龜在途中略略一試,已然試出,向麴侯告密的事情,就是他做下的!」

莘邇見賈珍冠帶歪斜,幾縷頭發從髻上散下,衣衫不整,知必是因路上他有反抗,而被乞大力給弄成此樣的,無心訓斥乞大力,說道︰「你們下去吧。」

乞大力說道︰「這小美人很不老實!明公,我留在邊兒上看著他吧!」

莘邇皺眉怒道︰「什麼小美人,你說什麼東西!下去!」

張龜與乞大力應諾,與那兩個胡吏下出堂外,遠遠地站住,往堂中打望。

堂內,只剩下了莘邇與賈珍。

兩人一坐一立,相對而視。

賈珍眼神怨毒,嘴角冷笑,盯著莘邇。

莘邇躊躇再三,說道︰「子明,……」

「你我非友,你不要叫我的字!」

「賈御史,我自知對不住你,這幾年,我一再……」

「住嘴!你沒有資格說‘對不住我’這種話!」

「……,賈御史,當年那事,知悉者,要麼已死在禿連部的亂中,要麼如曹領軍、傅夫子、乞大力、蘭寶掌、禿連樊,我不許他們往外說,除此以外,已無人知!」

「哼!」

莘邇剖心析膽,說道︰「賈御史,你是知道的,當時我等從先王逃亡,至禿連部中,形勢危急。我所以做下那件惡事,也不單是為了自己,亦是為了先王、王太後、大王、翁主、和你與老傅、老曹的性命啊!我是錯了,但是賈御史,事情已經過去這麼多年,王城中現下又無人知,你、你,你就不能原諒我麼?」

賈珍怒道︰「原諒你?為了我的性命?你怎麼不自己去做!」

莘邇啞然。

設想了一下,若禿連赤奴看上的是自己?莘邇毛骨悚然,心道︰「不如死了算了!」設身處地的這麼一想,對賈珍愈發愧疚。

賈珍冷笑說道︰「你不許姓曹的他們往外說,你不是為我,莘阿瓜,你是在為你自己遮丑!你是怕你做下的這件丑事一旦公之於眾,你將名聲大惡,你將會被我定西的朝野士民萬人所指!……輔國、……輔政?哈哈,哈哈,莫說輔政,你將被人人唾棄!

「莘阿瓜,你但凡有絲毫的良心,你告訴我,你不許曹斐他們說,是為了我麼?我恨啊,恨你假仁假義,恨國人無眼,卻都被你騙到!」

莘邇默然許久,不得不承認,賈珍說的不算錯。

他說道︰「……,子明,我已知錯,……」

「住口!不許你叫我的字!」

「賈御史,你要怎麼才能原諒我?」

賈珍昂首玉立,揮袂戟指,憤聲說道︰「罄南山之竹,不能書我之恨!盡大河之水,不能洗我之辱!原諒你?做夢去罷!」

「賈御史!」

「我賈子明清清白白,玷辱你手!莘阿瓜,我與你勢不兩立!」賈珍懊悔不迭,說道,「當年我被你陷害,只因對那狗東西的痛恨,不願低三下四地求他,所以未叫他殺了你,我於今想來,後悔不已!那晚,那狗東西醉後酒話,說要把你們送去谷陰,要非因感念王太後和傅公昔日對我的恩情,我絕不會給你們報訊!現在想起來,我也是追悔不已!」

「子明……」

賈珍隨身帶的有一把短匕,但適才被乞大力搜走了,他撩起衣袖,舉起胡坐,秀目怒視莘邇,威脅似地說道︰「你再叫我?」

「賈御史!你的大恩我銘記在心。我深知我錯,不瞞你說,這幾年我滿心愧疚……」

「你也知道愧疚?」

莘邇把賈珍賣掉之時,是他剛來到世界,那個時候,他記憶中雖有賈珍,感情上形同路人,甚至比路人還不如,所以把賈珍賣掉之後,他盡管慚愧,卻沒有到極是愧疚的程度。

而後來,隨著慢慢對賈珍的了解,莘邇知道了這是一個盡管浮華,但本質不壞,或可言之天真厚道的人,又見此事對他造成了非常強烈的惡劣影響,愧疚遂慢慢加深,以至於今,已是每想及此事,臉皮就火辣辣的疼。

莘邇發自肺腑地誠懇說道︰「賈御史,我已知錯。你說,我要如何做,才能彌補過錯?」

賈珍冷笑。

「咱倆之間,沒有丁點緩和的余地了麼?」

賈珍丟下胡坐,別開臉。

莘邇長嘆了口氣,說道︰「罷了!賈御史,你再恨我,我也不會罪你。可你為什麼把張道將阻了陳公提議的事,告訴麴侯呢?你就沒有想過,若是因此而導致了我與麴侯的不和,會對我朝造成多大的危害?

「……,是了,你心懷怨恨,必是顧不了這些。我對不起你,我仍不怪你!

「但是賈御史,我朝外有強敵,為了朝中不生風波,王城你是不能再待了。你歸家去罷!你與我一樣,宗族親戚被令狐邕屠戮一空,你孤身一人,孤苦伶仃,我挑幾個得用的奴婢送你。回到鄉里,好生過日子!」

喚張龜、乞大力進來,打算叫他倆揀選可靠的奴婢,送賈珍回鄉。

賈珍听出了莘邇的意思,明為送他歸家,看似不作懲治,而實為派人監視,只怕從此,他將會不得自由。

賈珍淒然笑道︰「莘阿瓜!你真是個假仁假義的!你要監禁我一輩子麼?你要麼殺了我,要麼我一定會把你的丑事宣示於天下,叫定西……,不,叫海內都知道你個什麼人!」

「賈御史!」

乞大力與張龜進到堂上。

乞大力抓住賈珍,把他往來拉。

數年羞恥與怨恨的積累,爆發在賈珍的胸腔,他叫喊說道︰「三兩小奴賤婢,就能看得住我麼?狗賊!你的丑事,天下人早晚必知!」

張龜茫然不解賈珍之意。

乞大力一拳打在賈珍的臉上。

賈珍吐出兩個如貝的碎牙,血順著嘴角往下淌。

乞大力掏出香巾,復又堵上他的嘴,自告奮勇,請示莘邇︰「明公,我把他弄到校事曹去!」

「我一定會把你的丑事宣示於天下」、「狗賊!你的丑事,天下人早晚必知」,這兩句話如同雷聲,在莘邇的耳中轟鳴。

莘邇神色復雜地看著賈珍,半晌,不再對乞大力、張龜提揀選奴婢的事,說道︰「送他回鄉!」

……

逼著賈珍寫了自辭的文書,乞大力把他塞入車中,押送出城。

出城行兩日,這天,宿在亭中。

夜色沉沉,星光閃爍,風動亭舍的草、樹,宛如哨音。

乞大力側耳听了听外邊的動靜,萬籟俱寂,無有人聲,只有亭舍養的狗,時而吠叫。乞大力悄悄翻身起來,提匕在手,模黑到賈珍的榻前,俯身去看,正對上賈珍亮晶晶的眼楮。

「要動手了麼?」

乞大力沒料到他壓根沒睡,唬了一跳,說道︰「你老老實實地听明公的話,多好!偏要尋死。」

賈珍不像前兩天堂上時的失態,面對死亡,神色平和。

乞大力對他起了點敬佩,說道︰「瞧你文文秀秀,還有些膽色。」

賈珍輕蔑地笑了笑,說道︰「能把門打開麼?」

乞大力不知他為何提出這個要求,但看在他將死的份上,滿足了他。

打開門後,轉回賈珍處,握著匕首,刺入了賈珍的胸口。

賈珍血染半衣,勉力撐起身子,目光落到門外,亭舍院角的那一株梅花上邊,月光下,梅枝清 。他低聲說道︰「惜哉!寒梅未開。」倒到榻上,閉目氣絕。

……

乞大力回到王城,上報莘邇︰「途中遇賊,小人搏斗不支,賈君不幸遭害!」

莘邇是夜入眠,夢到了令狐奉。

令狐奉頂盔摜甲,手執血淋淋的環首直刀,儀態豪邁,大聲對莘邇說道︰「阿瓜!要狠一點!」

莘邇從夢中醒轉,睜開眼,望著房頂看了稍頃,翻個身,復睡去了。

……

次日,莘邇上書朝中,議奏把令狐樂的妹妹令狐婉許配給麴爽之子;舉前代成朝,天子多娶寒門女之例,及備述本朝遷鼎江左之前,因天子娶高門女,致使皇權外落之患,請求為令狐樂選一個出身寒門的適齡女孩為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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