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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陳氾明暗謀 莘邇斥門戶

羊髦之提議,正是莘邇之所思。

好吃好喝地養著阿利羅、杜瑯;阿利羅食髓知味,三兩天的就央乞大力帶他去逛妓寮,阿利羅年輕勇猛,乞大力已快陪不住了,累的緊,如今懷里常揣幾根肉蓯蓉,走到哪里吃到哪里,前天莘邇見他,發現他居然有點瘦了,眼神呆滯,令人心生憐憫,送他了兩囊本地土著俗稱為「茨」的枸杞,叫他泡水飲用,花出去的錢與乞大力的精力總得有個回報。

養兵千日,此正用到阿利羅之時!

羊髦接著說道︰「不止可教阿利羅聯系趙宴荔,朔方的趙染干,阿利羅兄也,也可教阿利羅與之勾連。前次高充出使朔方,竺圓融自願留下,在朔方弘揚佛教,我聞他現下頗得趙染干之信賴,亦可命僧司道智與圓融通消息,以窺朔方虛實,兼誘趙染干反正。」

莘邇贊道︰「士道,你與我所見相同!秦兵在隴西,進攻、投毒、謠言,三管齊下,咱們就用阿利羅和道智,南挑趙宴荔,北說趙染干,回敬它一個左右開弓!」

張龜沉吟說道︰「孟朗,雄才之士,不會想不到咱們可能會招降鐵弗匈奴,龜料他定有戒備。此兩策當然是好,可萬一秦虜看守得太嚴,趙宴荔、趙染干不敢投我,兩策不得行,可該怎麼辦?是不是得有個備用之策?」

唐艾說道︰「備用之策已經有了!」

張龜問道︰「是什麼?」

唐艾笑指羊髦,說道︰「便在士道的策中。」

張龜模不著頭腦,問道︰「此話怎講?」

唐艾捉折扇,輕點坐榻,笑道︰「秦虜會散布謠言,咱們就不會麼?趙宴荔、趙染干若心存畏慮,不敢反亂,那咱們就也散布謠言,只說‘鐵弗要來投我’。孟朗已驅鐵弗與我相斗,足可見他對鐵弗的不信任,聞听此訊,合上趙宴荔的反復之性,他必然生疑。

「孟朗疑心一起,那趙宴荔要麼束手待斃,要麼不反,也得反了!「

莘邇與羊髦對視而笑。

羊髦說道︰「趙宴荔絕對不會束手待斃!還是髦的那句話,只要策反成功,無論他的反叛能不能成,虜秦在短期內,就一定無力再擾我秦州了!」

莘邇笑道︰「這叫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唐艾拊掌稱妙,說道︰「明公此語,妙哉!」

定下了還擊蒲秦的對策。

莘邇就把此事安排下去,交給主管情報的張龜和主領將軍府軍務的羊髦負責。

張龜、羊髦於當天約見阿利羅、杜瑯和道智,開始具體部署策反的行動。

晚上,莘邇回到家中,令狐妍不在。

問後乃知,左氏把令狐妍召入宮中去了。

第二天下午,令狐妍才從宮中歸家,一到家,就找莘邇。

莘邇在將軍府。

令狐妍等不及他下值,換了身褶衣裝,帶著大頭,催馬上街,徑至將軍府。

將軍府值守的魏咸等吏卒,誰不認識令狐妍?

沒人有膽子阻止她。

魏咸對待別人,哪怕是麴爽、陳蓀,也堅持按規章辦事,不許任何人乘車、坐馬入府,唯是令狐妍,風聞莘邇都挨過她的拳頭,他卻亦不敢阻止。

遠遠地瞧見令狐妍風馳電掣般地馳馬來到,魏咸忙不迭地指揮吏卒讓開道路,畢恭畢敬地立在門前的桓表下,生硬地擠出笑容,把身上的甲片抖得嘩嘩作響,躬身候迎。

令狐妍沒搭理他,如同旋風卷過,叱騎越過將軍府高寬的門檻,奔入了府內。

府中的吏員們听到急促的馬蹄聲,以為是有什麼緊急的軍報,紛紛從自己辦公的室中出來,一眼看到是令狐妍和大頭,個個又慌忙退回。

莘邇挨揍的事情,只限於親近的吏員知道,將軍府的吏員多數不知,但令狐妍與莘邇成婚前,馬踏將軍府、鞭抽禿連樊,「嚇得」莘邇等人在她馬前唯唯諾諾的「雌威」,將軍府的吏員們卻不少都是親眼所見。一些僑郡的中正被換成寓士以後,莘邇借機大舉闢除了許多的寓士、寒士入府為吏,這些吏員來得晚,沒有見到當時的場景,然而也听老吏們說過。

此等「霸道」的翁主,怎不使諸吏聞風喪膽,退避三舍?

莘邇顧不上穿鞋,赤足從堂中小跑出來,說道︰「翁主快請下馬!翁主快請下馬!這是輔國將軍府,軍機重地!你不要讓人誤會,是邊地出現了什麼軍情!」

令狐妍頭裹白幘,穿丹繡褶,手持馬鞭,腰束蹀躞帶,懸火石等物,佩劍,足穿短皮靴,十分颯爽。但見她看向莘邇的眼楮明亮生彩,眉尖稍稍挑起,一條秀美的好似象牙雕刻的鼻子,薄薄的櫻唇小口,緊夾著小紅馬的雙腿,修長結實,還真是很有俊爽英勇的氣概。

與昨天睡如嬰兒的可愛相比,給了莘邇另一番的觀感。

她「哼」了一聲,勒住坐騎,從馬上跳下。

莘邇松了口氣,心道︰「比起頭回來我的將軍府,神愛懂事得多了!」不無自得,想道,「都是我教導有方,訓妻有術!」這個念頭,也就是在他腦中轉上一轉,說,是萬不可說的。

莘邇迎上前去,問道︰「你許久沒來將軍府了,今日怎麼乘馬而來?是家里有什麼急事麼?」

令狐妍把馬鞭拋給大頭,邁步往堂中走,說道︰「家里沒甚急事。我是奉了王太後的懿旨,有國家大事問你!」

「何事?」

「堂中說話!」

莘邇嘿然,笑了起來,心道︰「拿著雞毛當令箭!」尋思,「是何國家大事,王太後要神愛轉問於我?昨日為何不當面問我?」耐下心,跟著令狐妍入到堂中。

堂上沒有別人,只有羊髦。

羊髦恭敬地行禮。

令狐妍大咧咧地擺了下手,說道︰「坐吧,小羊!」

令狐妍年未二十,羊髦比她大得多,奈何尊卑有別,這一聲「小羊」,只能接住。

三人落座。

令狐妍正色莊容,說道︰「阿瓜,王太後叫我問你,大王過了生辰,又長一歲,到定親的年歲了。中尉麴爽,家有一女,與大王年齡相當。聘爽女為後,可不可以?」

莘邇心頭一跳,不動聲色,問道︰「王太後可有說及,此議是誰提出的?是中尉麼?」

「不。是郎中令陳蓀昨天在大王的壽宴上對王太後說的。」

莘邇說道︰「是陳公啊!」

羊髦的神色慢慢沉凝下來。

他一面思考,一面捻須說道︰「明公,陳公此議,像是別有所圖啊。」

令狐妍納悶問道︰「有什麼圖?」

羊髦欲言又止,悄悄覷了覷令狐妍,含糊說道︰「什麼圖,下官還沒想到。」對莘邇言道,「敢請將軍給下官點時間,等下官想到了,再稟與將軍。」

令狐妍察出了端倪,怒道︰「小羊!你看不起我是女兒身,所以不想說與我听麼?」

羊髦趕緊自辯︰「下官哪敢這麼想!」

「那你就快快說來我听!」

羊髦遲疑,轉看莘邇。

在令狐妍的目光逼視下,莘邇苦笑說道︰「翁主雖是女兒身,見識長遠,縱男子不能及。士道,你就說吧。」

听了莘邇的稱贊,令狐妍轉怒為喜,眉開眼笑,大模大樣地說道︰「還是夫君知我!」

羊髦於是說道︰「髦愚以為,陳公此議,是欲挑起明公與中尉的不和。」

令狐妍問道︰「怎麼說?」

羊髦說道︰「麴家本就是我朝的外家,麴侯之姊,先王之母也。麴侯以外家之貴,閥族之資,鎮戍東南,實我朝之砥柱也。明公此前所以能與麴氏共處者,因宋、氾、張諸姓之故也。

「而中尉現獲滅國之功,麴家的聲勢,已經愈勝以往,可謂熾手可熱了,如果再嫁女入宮,又成大王之外家?內結姻親之固,外掌東南重地,中領宿衛之軍,數遍朝中諸公,無有能貴重如此的!

「莊子雲‘親權者,不能與人柄’。權者,柄也。位既尊崇,‘柄’,豈可再讓與人?髦料麴氏與明公的共處,十之八九就會因此而出現裂痕了。

「就算中尉、麴侯沒有這個意思,也會有人攛掇他們這麼做的。」

令狐妍勃然大怒,拍案而起,說道︰「我進宮去!」

莘邇問道︰「進宮作甚?」

「別人不知,我能不知麼?阿瓜,你為了大王,宵衣旰食,殫精竭慮!前倆月打虜興,你索性住在了將軍府,家都不回了!他人為官,如那宋、氾、張、麴,誰個不是富可敵國,僮僕千數?我嫁給你兩年了,沒見你往家里拿回過一件東西!送禮的挺多,你統統不要。如此一心為公,先是那宋方,現又是陳蓀,卻算計你個不止!豈有此理!我要進宮,向王太後告狀!」

令狐妍氣得,胸脯起伏,潔白的上齒咬著下唇,使得薄女敕的皮膚上留下細長的紅印。

莘邇心中感動,想道︰「神愛雖是有時不講道理,遇到有人欺我,卻比我還氣。」笑道,「翁主,你莫氣憤。陳公弘雅,不一定會有此種惡意,士道所言,不能盡數當真。」

羊髦也趕緊說道︰「是啊。髦只是揣測之言,陳公不一定會是真的這麼想。即使陳公果為此意,他的此議,髦瞧也是定難得行。」

令狐妍問道︰「如何定難得行?」

「明公是王太後最信任的人,只要明公反對,陳公此議,自就不了了之了。」

好說歹說,哄住了令狐妍。

等她氣哼哼地與大頭離了將軍府,回家去後,堂上只剩下了莘邇與羊髦。

羊髦說道︰「明公,陳公平時盡管少有崢嶸,與氾、張、宋、麴諸家,皆是若即若離,好像翩然獨外,其人卻有溝壑。髦料定陳公此議,只能是為挑撥明公與麴氏的關系!」

莘邇默然不語。

羊髦說道︰「陳公此議,斷不能任之而成!但也不能由明公出面諫止!」

這正是莘邇在考慮的。

事情不能讓陳蓀辦成,可遏止,也不能由莘邇出面。不但莘邇,莘邇這邊的人,哪個都不能出面。否則,必會引起麴爽、麴家的不滿,這與麴爽嫁女成功沒什麼兩樣,還是會導致莘邇與麴家的聯盟破裂。

莘邇虛心問道︰「士道有何良策?」

羊髦沉思良久,一時也無辦法,說道︰「明公可召黃景桓來見,听听他的意見。」

黃榮深沉的性子,羊髦不喜歡,但黃榮的能力,羊髦還是佩服的。

黃榮很快就應召來至。

羊髦把事情告訴了他。

黃榮低下頭,模著胡子,閉眼想了會兒,睜開眼,說道︰「榮有一人可用!」

莘邇問道︰「何人?」

黃榮說道︰「張道將。」

「張道將?」

「然也!」

莘邇疑惑地說道︰「我昔與與張家有仇,張道將入都以來,凡見我,盡管執禮甚恭,像是無有記恨,可到底泛泛之交,張道將恐怕不會肯為了我,平白地得罪中尉、麴氏吧?」

「為了明公,他當然不肯。可如果是為了張家,他就肯了。」

「為了張家?」

「請問明公,中尉若是嫁女入宮,得益者是誰?」

「麴氏、陳公。」

黃榮冷笑說道︰「還有氾家!」

「氾家?」

「敢請明公細思︰氾丹舉令狐曲督隴西、武都、陰平三郡軍事,所為者何?」

莘邇答道︰「為了獲取兵權。」

黃榮說道︰「陳蓀議爽女入宮,所為者何?」

「為了挑撥我與中尉、麴氏的不和。」

黃榮斬釘截鐵地說道︰「今國家掌重兵者,唯明公與麴氏!挑明公與麴氏不和,自相爭斗,陳公此議,是暗。令狐曲宗室,使督秦州三郡,從而獲得兵權,氾丹之舉,是明。明公,如榮猜度得不錯,這氾寬、陳蓀,肯定是已經苟合一處!明、暗兩策,必是他倆合謀弄出來的!」

明面上通過令狐曲,掌握到一定的兵權。

暗中通過提議把麴爽的女兒嫁給令狐樂,引發而下並掌兵權的莘邇與麴氏之兩虎相殘。

明暗兩策,有正有奇,倒是頗和兵家之道,而其最終之目的,還是落在一個「兵」上。如果此兩策都能得行,莘邇與麴氏兩敗俱傷,氾寬、陳蓀、令狐曲拿到了佔有優勢的兵權,輔以宗室、高門的聲望,自可很容易地就能趁莘邇與麴氏之弊,將他兩方一起打掉,把莘邇與麴氏打掉以後,令狐樂一個孩子,左氏一個婦人,不就任他們揉捏了麼?閥族從而也就能夠得以重振旗鼓,東山再起了。

認認真真地考慮過後,莘邇與羊髦不得不承認,黃榮的猜測很有道理。

莘邇心潮澎湃,難以抑制的感慨浮上心頭。

他說道︰「士道,剛才翁主說的話,你都听到了。從先王薨後,我輔政以今,處處以公。當先王薨日,宋方竊有異志,麴爽恃兵跋扈,氾、張、陳蓀,各有所求,要非是我,朝局能穩得住麼?只怕早就生亂!我知我的族望不顯,我亦才德短陋,是以對氾、張、宋、麴,以及陳蓀諸公,深懷謙讓,每次聚議國事,我都屈己尊之,推讓上席,願居末席。

「宋方之誅,非我本意,不得已耳。考功曹之設,我舉氾丹為掾,張道將為史;錄三府事之設,我舉宋、氾兩公;氾、陳諸公每有舉士,我無不贊成。我的謙虛和推讓已經做得足夠了吧?氾寬、陳蓀,表面上對我客氣,暗地里卻搞這些勾當!

「為助麴侯、氾丹攻冉興,我涉千里流沙,孤軍擊朔方;為保境安民,我親臨矢石,血戰柔然;為開拓財源,我遠征西域,悅般騎十萬圍我營數重,幾陷陣中!

「方今蒲秦日盛,我雖得武都、陰平、隴西,較以我定西國力,不如蒲秦遠甚!我如履薄冰。當此之際,宜該同志齊心,力於外,以保我定西的百萬唐、胡百姓,不受戰火之害!

「氾寬、陳蓀,難道就沒有想過?如果真的挑起了我與麴爽、麴氏的爭斗,受損的不還是我定西國麼?便是我與麴家兩敗,他們漁翁得利,他們就不擔心蒲秦會趁機犯我麼?彼輩皆書生,蒲秦來犯,何以擋之?我定西百萬的唐、胡百姓將會是什麼下場?

「只為門戶之利,不為國家公義,至於此乎?至於此乎?」

莘邇痛心疾首,他的真情流露,使羊髦和黃榮極為觸動。

黃榮冷笑說道︰「百姓的下場,他們怎會在乎?要非是只顧門戶之利,唐室又怎會南遷?明公之心,榮等深知,然‘夏蟲不可語冰’。」

莘邇連著深呼吸了好幾口,把情緒平復了下去,問黃榮,說道︰「景桓,你說張道將為了張家,就肯了。我請聞其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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