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閎請辭內史的奏書上到宮中的時候,黃榮正陪侍在令狐樂的身邊。
黃榮的官職是常侍。「常侍」者,常常陪侍之意也,其職在參預討論,獻可替否,同時也負責禮儀方面的工作,乃是主君的近臣。因此,黃榮經常都會跟在令狐樂的左近。
令狐樂像個小大人似的,看罷了宋閎的辭職書,說道︰「宋閎說他要辭職,請求告老還鄉。」
盡管年齡小,令狐樂也知道這是件大事,就要命人把宋閎的這道奏書送去給左氏觀瞧。
黃榮說道︰「臣以為,僅僅辭職,怕是不足懲其罪。」
「哦?什麼罪?」
「便是他的那句不臣之語。」
「你是說張曇上書中,講的宋閎說甚麼‘伊尹足效’?」
「正是。」黃榮嚴肅地說道,「大王,伊尹的故事,你還沒有學到,大概不太了解。臣請為大王述說。」
令狐樂只當是有故事可听,興致勃勃地說道︰「你說罷。」
「伊尹本是奴隸,輔佐商湯打敗了夏桀,是商的開國元勛。」
令狐樂問道︰「一個奴隸,也能成為國家的大臣麼?」
「五羖大夫百里奚,亦奴隸也。大王,天道唯公,生育萬民,賢士並不一定只出於高門,市井、草莽之間,也是頗有人杰的。」
令狐樂似懂非懂,點點頭,說道︰「哦。你接著說。」
「是。伊尹歷事商的成湯、外丙、仲壬、太甲和沃丁五代君主,佐政五十余年。」
令狐樂咋舌說道︰「五十多年啊?那他得活了多大的歲數?」
侍奉令狐樂了這麼長時間,黃榮已經熟悉了令狐樂的脾性,知他雖貴為定西王,本質上仍還是個孩童,思維難免有時會很跳躍,故令狐樂盡管一再插嘴,黃榮依舊耐心十足。
他恭恭敬敬地答道︰「據說伊尹壽至百歲。」
「那可真是長壽了。」
「是。商的傳嗣是兄終弟及。」
令狐樂奇怪地問道︰「為何兄終弟及?不是只有胡人才會這樣做麼?咱們夏人,向來不是傳嗣嫡子的麼?」
「大王,這話,說來就長了。包括國家的典制規章在內,任何事情都不是一蹴而就,而是循序漸進。如今胡人的一些習俗,咱們夏人以前也是有過的。只是比起胡人,咱們夏人的祖上,歷代皆有賢聖,故是文明興起,承緒至今,早已然是洋洋絢爛,遠非胡人可比了。」
令狐樂大致听懂了,說道︰「原來如此。」
黃榮接著說伊尹,說道︰「成湯沒有弟弟,而其長子太丁早亡,故傳位其次子外丙,外丙傳位其弟仲壬。仲壬崩後,伊尹做主,把王位傳給了太丁之子太甲。宋閎講的‘伊尹足效’,說的就是伊尹與太甲的一段典故。」
「什麼典故?」
「太甲繼位以後,伊尹一連寫了三篇文章,獻給太甲,教太甲如何做一個好的君王。頭兩年尚好,到了第三年,太甲忍受不住拘束,開始任意發號施令,一味享樂,暴虐百姓,朝政昏暗,又破壞成湯制定的法規。」
「那太甲,是個大大的昏君了?」
「伊尹數次規勸太甲,太甲不听。大王,你猜伊尹就做出了一件什麼事?」
「什麼事?」
「伊尹把太甲放逐到了成湯陵墓附近的桐宮,囚禁了他三年。」
令狐樂吃了一驚,說道︰「伊尹把他的大王囚禁了三年?」
「本朝初年,汲郡有人盜墓,得竹簡數十車,皆以古文記載,中有記載夏商周三代年間的史書十三篇,是春秋和戰國時的史官所書。其間的《殷紀》,在講到伊尹流放太甲這段故事時,則說︰仲壬崩,伊尹放太甲於桐宮,乃自立也。伊尹即位,放太甲七年。太甲潛出殺伊尹。」
令狐樂更是吃驚,嚇了一跳,說道︰「這不是謀逆篡位麼?」
黃榮振袖提衣,拜倒於地,語聲洪亮,厲色地說道︰「《孟子》載曰,公孫丑議伊尹放太甲事,雲‘君主不賢,臣子就可以把君主流放麼’?不管伊尹是流放了太甲,還是篡位自立,大王,這都是大逆不道的行為!宋閎以伊尹自居,其不臣之心,昭然若揭!依律︰當覆其三族!是以臣言,僅一個辭職,恐怕是不足以懲處其罪,同時,也是難以服眾,以儆效尤的!」
令狐樂被嚇得小臉發白,說道︰「宋閎慈眉善目的,怎麼竟是悖逆反賊!我問母後,‘伊尹足效’是什麼意思,母後不對我說。搞了半天,是這個意思!」下到殿中,拍拍跪在地上的黃榮胳臂,夸贊他,說道,「黃常侍,你是個忠臣!」猶豫不決,說道,「宋閎雖大逆不道,但這件事該怎麼辦,我還是得听母後的意見。」命令左右,「去把阿瓜叫來!我也听听他的意見!」
侍臣分成兩路,一邊把宋閎的奏書,送去給左氏看,一邊去請莘邇入宮。
從侍臣的嘴里,莘邇知道了黃榮對令狐樂的建言。
進到宮中後,莘邇瞥了黃榮一眼,沒有多理會他。
左氏已經到了。
莘邇沖左氏與令狐樂下拜行禮。
左氏本來神色不快,莘邇來前,她可能是在責備令狐樂。見莘邇到來,她的嘴角綻出笑容,換了語氣,溫柔地說道︰「將軍,這是宋閎的請辭奏書,你且先看一看。」
莘邇應道︰「是。」
黃榮把宋閎的奏書呈給莘邇,莘邇站在殿中,一目十行,很快看完。
左氏問道︰「將軍以為,此事該如何處理?」
「王太後必已有定見,臣敢請聞之。」
左氏咬了咬紅唇,賭氣似地說道︰「我哪里有什麼定見?倒是大王,很有主見!」
莘邇「哦」了一聲,笑問道︰「敢問大王,有何聖斷?」
左氏瞧了眼令狐樂,說道︰「讓他自己告訴你吧!」
令狐樂確是剛被左氏教訓了一通,眼轉亂轉,怯生生地說道︰「宋閎大逆不道,宜誅三族!」
莘邇心道︰「我得敲打敲打黃榮了。這個人,忠心是有的,只是太過急切,而且用計毒辣。
「先是不聲不響的,毒殺了姬韋,嫁禍給段承孫,拉宋方下水,也就罷了。現在,他居然又想要再借張曇的一書誣陷之詞,誅宋氏三族!這就過分了。
「宋家畢竟定西閥族,根深蒂固,枝大葉茂,其家之子弟、姻親、故吏、世交遍布朝野!此回能將宋方治罪,能迫得宋閎請辭,已是僥幸。該收手時,就要收手。人心不足蛇吞象。如是對這個結果還不知足,想著再滅其三族的話,氾寬、張渾、陳蓀諸人,甚至麴爽,不免物傷其類,勢必會群起而反對於我。到最終,宋家固會元氣大傷,我,大約也落不了好!
「凡事總要稍留欠缺,才能持恆。這麼簡單的道理,黃景桓,你怎麼不懂呢?」
自姬韋被毒殺的那天起,這一陣子,莘邇可以說是殫精竭慮了。
從姬韋案發到昨天的張曇上書,一環扣一環,莘邇總共做出了三個關鍵的決策。
頭一個,是啟用了一直泯然無聞的校事曹,在第一時間,把查案的主動權抓到了手里。
次一個,是在段承孫打死不招,無論如何用刑,都不肯攀咬宋方的僵局情況下,拿出了謀劃已久的設立「錄三府事」此職之議。並將這個可比「錄尚書事」的權臣位置,讓給了氾寬。由此,造成了氾家與宋家的分裂與對立,同時給予宋家了一個沉重打擊,由而乃才破解局面。
最後一個,趁勝追擊,指使張曇上書,誣告宋閎。
宋閎若是因此辭職,自是最好不過。若是不肯辭職,也無所謂,莘邇還有後手。
他的後手就是,命別人再上一道書,把宋無暇牽涉進來,就說在令狐奉傷重的時候,宋無暇、宋方、宋閎等人密議,叫宋無暇詐稱有孕,或領養宗室為子,代替令狐樂,嗣位稱王。
因為沒有真憑實據,此類的舉報,最多算是「風聞」,故是,莘邇其實並沒有指望靠著這兩道奏書,就能把宋家徹底覆滅。他的目的是︰借此進一步地再次打擊宋家,使宋閎自顧不暇,沒工夫再去管宋方,以此,把宋家在朝中的骨干一個個地拿掉,使他們慢慢地被邊緣化。
現今,還沒等用上後手,宋閎就請求辭職了,對莘邇來說,他的目的實是已經超額達成。
莘邇又想道︰「‘主少國疑’,這話果真不虛。主君的年歲如果太小的話,就會很容易受到奸臣的蠱惑。還好,以前的那個‘我’曾經救過令狐樂,要不然,現今在令狐樂身邊的如是他人,我莫說有今日之權勢地位,只怕連性命都還得俯仰於他人之鼻息。
「又還好,現在令狐樂身邊的人不是那些爭權奪利的奸賊小人!而是我莘阿瓜,以國事為重!」
自覺非常中肯地評價了自己一句。
莘邇從容地說道︰「宋閎空出妄言,固然悖慢,然其族嘗於國有殊功,其人亦有撥亂反正,迎附先王之義舉。臣以為,只因其一言,而就滅其三族,似小過也。」
令狐樂問道︰「阿瓜,那你說,該怎麼辦?」
「臣愚見,許其辭職,放其歸鄉,可也。」
令狐樂偷偷看了看左氏,又瞧了瞧黃榮,意有不甘,嘟噥地說道︰「這個懲處未免太輕了吧!」
「大王如嫌輕,可禁錮其子弟,禁止出仕。」
令狐樂月兌口應道︰「好!」說完,趕緊再去看左氏,問道,「母後,你說行麼?」
左氏對宋家沒什麼好感,教訓令狐樂是因為她到底年長,知道誅滅宋家三族是不可能的事情,而且令狐樂還是個小孩子,一張口就是「滅人三族」,話如傳出去,少不了會被朝野的士人議論一句「不仁」,對令狐樂日後的臨朝主政也會有不良的影響,故此,她才會很生氣。
听了莘邇的建議,左氏同意地說道︰「就這麼辦吧。」從宋閎想到了宋方,問道,「將軍,宋方招供了麼?」
莘邇不動聲色,說道︰「宋方自恃族勢,尚未吐口。但宋閎如今自辭,想來至多三兩天內,宋方就必會老實招供了。」
「好!」左氏柳眉皺起,說道,「宋方真是膽大包天,毒殺朝廷的命官!」
「可不是麼!」
「須得嚴懲!」
「等他招供,臣就奏請大王與中宮,明正典刑!」
「好!」
出到宮外,莘邇示意黃榮與他同車。
兩人相對坐下,牛車開動。
晃晃悠悠的車廂里,車簾垂著,光線昏暗,半晌,莘邇不言不語。
黃榮忐忑不安,鼓足勇氣,說道︰「明公,榮知錯了。」
「錯在哪里?」
「不該私下進言大王,請誅宋氏三族。」
「景桓,遇事要多想一想,要想得周全才行。宋、氾、張、麴,並為門閥,雖是可以通過利益,分化他們,但你如竟要行誅宋家三族之辣手,可曾有想過,氾寬、張渾、麴爽他們會怎麼想?宋家之今日,會不會是他們的明天?他們會坐視不顧麼?朝中各府的吏員、國中十余郡的太守,泰半皆是他們諸家之朋黨,一旦他們群起而反之,憑你我,頂得住麼?」
「頂不住。」
「景桓,為人做事,當留一線。既是為別人,也是為自己。」
「是。」
「你之前背著我做的那些事,我既往不咎。今天,我,就給你留一線。」
莘邇話語的聲音平和沉靜,听入黃榮的耳中,卻如雷霆。
震得他渾身一抖,翻身拜倒在寬敞的車廂里,連連叩首,說道︰「明公寬宏大量,榮感激涕零,以後絕不敢再犯!」
「你起來吧。」
黃榮顫著身子爬起,不敢回去坐,彎著腰侍立在莘邇的榻前。
莘邇拉開車簾,後顧遠去的四時宮,看了好一會兒,回過頭來,若有所思。
他說道︰「大王今年八歲了吧?」
「已經九歲了。」
八歲是按後世的年齡算法,是實歲,九歲是當下的年齡算法,是虛歲。
「九歲了啊。」
「是。」
難怪左氏說令狐樂有主見,九歲,已可算是少年,不復是當年被救的那個兒童了。
莘邇記起便在四五日前,令狐妍裝模作樣地觀察了半晌劉伽羅的肚子,斷言她懷的肯定是個女孩兒,心道︰「也不知神愛猜得對不對?」自語似地喃喃說道,「是到給大王定親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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