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玉是真沒覺得她說那些話有什麼羞恥的。
她所說的, 也正是心里所想的, 所以陸欽才能感受到她的真摯坦率。
再說了,以她的身份地位, 看不上誰, 直接懟到那人臉上,那人也不敢多說一句話, 多表露一分不滿。
如陸欽這樣見之忘俗、能于青史留名的人物,真誠稱道上幾句實在是太正常不過的事情了。
相比起她說的那些話,像陸鳴、陸鶴這種,一邊擔心會惹事上身, 一邊又想要從陸欽身上謀求好處的人,才是最為可笑的。
甘城居然還有人將那麒麟兒陸鶴和年少時的陸欽相提並論。衡玉覺得, 別說陸欽十二歲, 陸欽七歲時, 都不會好意思這麼坦然去佔他人的便宜。
思想覺悟不夠, 任憑讀書讀得再聰明, 也只是讓這觀場多一個碌碌無為之人。
馬車外表看著有些平平無奇, 內里卻藏有乾坤,東西備得很整齊。
車輪碾過凹凸不平的地板,防震效果做得極好, 陸欽坐在馬車里,並沒有感覺到什麼晃蕩。
他斂好袖子, 端正坐在衡玉對面, 神情平靜而愜意。
衡玉的表現更為平靜自然, 這畢竟是她的馬車。
從抽屜里取出一盒樣式小巧的桂花糕,再把之前存放的桂花酒取出來。
衡玉模了模酒壺,有些泛涼,不知道陸欽飲下沒溫過的酒會不會覺得不適,「馬車里沒有備水,大人要喝些酒嗎?來得匆忙,我還沒來得及讓家中婢女將酒溫上。」
陸欽搖頭,「世女不必如此客套。」
衡玉把面前的桂花糕推到陸欽面前,自己先捻起一塊送到嘴邊,「那大人先吃些桂花糕墊肚子,您舟車勞頓,回到陸府後還要好一通忙活,別餓到了自己。」
這次陸欽沒有推辭。他也的確是有些餓了。
桂花糕很綿軟,大概是為了照顧小孩子的牙口,沒有刻意放太多糖。入口之後,並不像市面上售賣的桂花糕那麼甜,不過咬了幾口,能品嘗出桂花自帶的淡淡清香。
他吃了兩個就沒再踫,把食盒蓋子合起來。
衡玉看出陸欽臉上淡淡的倦意,也能通過觀望判斷出陸欽的身子骨不是很好。
于是體貼開口,「碼頭距離陸府有段距離,大人先閉目歇會兒吧。」
往香爐里扔進一小塊安神香然後點燃,不多時,就有淡淡的煙霧自香爐里升騰而起,帶著些凝心靜神的功效。
陸欽看著她一番動作格外嫻熟,抿唇輕笑了下。
這個鎮國公世女在碼頭剛露面時,出聲譏諷眾人,又用真誠坦率的目光看著他,說出那一番恭維之話。現在在馬車里,又自有章法,一言一行把控得很好。
這樣進退有度的孩子,有誰會不心生好感。
不過陸欽也確實是累了,在船上航行多日,身體又不小心染上風寒抱恙,如果不是他涵養極佳,怕是早在剛從船艙里一露面,就是一副風塵僕僕的虛弱模樣。
他微微闔上眼,閉著眼楮休息。
衡玉坐在他對面,目光落在陸欽身上,多打量他幾眼。
打量著打量著,習慣午睡的身體忍不住泛起困倦之意,身體往後一靠,閉上眼楮沒過多久就淺睡過去。
陸欽听到動靜,睜開眼楮瞥了她一眼。左右望了望,抽出馬車角落里的小披風蓋在她身上,動作極為輕柔,輕柔到只是淺眠的衡玉都沒有被他的動靜驚醒。
衡玉再睜開眼時,馬車已經停在陸府門前。
她晃晃頭,讓自己的意識恢復清醒,「原本想讓大人好好休息,沒想到是我先睡了過去。」
「這本就是你的馬車,覺得困倦就好好休息。」
他從來不是那種迂腐之人,看著衡玉的行為,不覺得失禮,只覺得她率性得有趣。
——七八歲大小的女童,自幼錦衣玉食金枝玉葉長大,即使是皇子公主也沒她自在,她本來就不該是端著的。
陸欽掀開馬車簾,先行走下馬車。
他被和煦的陽光籠罩著,鄭重笑道︰「府邸里現在什麼都沒有,只好先口頭謝過小世女捎我一程。」
衡玉笑意盈盈,「這是舉手之勞。」
目送著陸欽走進府邸里,衡玉收回目光,望向一旁的春秋,把幾件事吩咐交代下去。
***
陸府佔地極廣,陸欽才一進府,甘城官府的人就立即迎上前,問陸欽要不要跟著他們逛一逛府邸,看看還有什麼需要添改的地方。
陸欽是君子,但他的涵養好,不是他委屈自己的理由。
他一路舟車勞頓,現在需要的不是游歷府邸,看看有哪處需要整改,而是去休息。
陸欽直接婉拒道︰「今日就不勞煩了。」
「這——」官府的人好像也意識到剛剛說的話有些不妥,連忙補救道,「這倒是我們想岔了,大人且先去休息,府邸的事情過幾日再談論。」
陸欽略一頷首,抬步往後院走去。
府邸的修建是有固定制式的,陸欽雖然是第一次走進這座府邸,不需要旁人帶路也能猜出大致路線。
鎮國公府的侍衛效率極高,沒過多久就將陸欽那十幾箱行李都送來。隨同的還有一名大夫。
侍衛抱拳道︰「听聞大人前段時間感染上了風寒,我們世女特意叮囑,讓我們去請了城中最好的大夫過來給大人把脈診治。」
陸欽失笑,「世女的考量當真細致而周到。」
一連吃了好幾天的藥,陸欽的風寒已經藥到病除,不過他身體有些虧空,大夫把脈之後給他開了一副調理身體的藥,讓他一連煎服七日。
陸欽讓唐宣送走大夫,他走進室內換了一身干淨柔軟的棉衣,正準備躺下小憩一番,就听到外面再次傳來急匆匆的腳步,隨後是唐宣繞過屏風走進室內。
「還有何事?」陸欽問。
唐宣手里捧著一個香爐,「老爺,這是鎮國公府的人留下的,還給我們留下了一小塊安神香,說是安神香能助眠。」
他手里的香爐精致小巧,但香爐壁有一層薄薄的浮雕,實用性和觀賞性並存,看著就不是什麼凡品。
陸欽微微蹙眉,「你沒有婉拒掉?」
「當時大夫就在旁邊,他說大人現在精神衰弱,多夢易醒,燃著安神香能夠緩解這種情況。」
陸欽輕嘆一聲,「也罷,點上吧。」
***
衡玉才一回到住宅,就被聞訊趕來的傅岑提溜住。
傅岑微微眯起眼,神情危險,「听說你今天去碼頭了?怎麼樣,見到陸欽了?」
「祖父,你怎麼能直呼陸大人的名字,這是對陸大人的不尊敬!」衡玉不滿道,她也不試圖掙扎,就著被提溜的姿勢,對傅岑形容道,「君子如松如竹,頗有聖賢之風。」
說完,她還自我認可般點了點頭,臉上的表情仿佛在說︰我的眼光真是高,挑中的老師是什麼令人神往、見之忘俗的神仙人物啊!
看著她那一臉贊嘆的表情,傅岑心生一股不好的預感,「你不會把這番話偷偷告訴陸大人,借此刷他好感,奪他青睞了吧。」
衡玉臉上表情一變,帶著些許不贊同,「祖父你說的哪里話。」
傅岑心下一松。
就听衡玉笑道︰「我說的又不是壞話,需要在背後叫人舌根。既然是夸獎人的話,就該堂堂正正、光明正大說出口,而且要說得漂亮說得大方,剛剛和你說的那句話只是個簡略版本,你太低估我的文采了。」
傅岑一口氣松到嗓子眼,又生生提了起來。
這倒霉孩子還有啥文采可言,不對,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分明是——堂堂正正、光明正大說出口?
他捂著心口,顫顫巍巍問道︰「告訴我,你是在哪里說的?」
「碼頭啊,一語驚天人,讓陸大人好生注意到我。」
衡玉還想繼續說下去,見她祖父一副大受打擊的模樣,頗覺掃興,直接湊到肖嬤嬤身邊,把今天發生的事情簡單復述給肖嬤嬤。
傅岑坐在旁邊,自然也從頭听到了尾。
他暗暗咬牙,「傅衡玉,你思慮得倒是周全。」
衡玉順著他的話道︰「當然要思慮周全,總不能讓陸大人受了委屈。祖父你怎麼就不理解我的心態呢。」
傅岑吹胡子瞪眼,心說我怎麼不理解你的心態了,我這不是酸了嗎!往常也沒見你這小崽子這麼對我。
他的心思都寫在臉上,衡玉攤手,「祖父,這江南誰敢給您委屈受啊。」
自從鎮國公坐鎮江南後,這幾年江南官員們行事都收斂不少。這麼一尊大佛只能好好供著,一旦出了什麼事,惹得鎮國公動了怒,再大的後台都不好使。
傅岑頓時又滿意了。
安撫完容易炸毛的祖父,衡玉道︰「祖父,我要先回院子里收拾東西了,得抓緊時間把東西給陸大人送過去。」
「你確定他會收?」
「山人自有妙計。」衡玉伸了個懶腰,「明天我得去陸府走上一遭,去看看陸府里面修整得如何?官府的人敢不盡心,我就幫陸大人告黑狀,讓皇帝舅舅幫陸大人討回公道。」
傅岑︰「……滾吧滾吧。」
看著這小崽子就覺得糟心。
衡玉快步走回院子。
她回到時,春秋和夏冬兩個貼身伺候的婢女已經命人將東西簡單收拾出來。
瞧見衡玉,春秋連忙行一禮,「世女,東西都已經收拾出來了,要直接派人送去陸府嗎?」
「直接送過去吧,春秋你也跟著走一趟,到時候就說這是我祖父贈予的。」
衡玉所說的山人妙計,咳咳,其實就是用她祖父的名義來送。
模仿著她祖父的語氣,衡玉用她那還稚女敕的嗓音,說著老氣橫秋的話,「如果陸大人不收,就讓他直接扔掉好了。鎮國公府財大氣粗,送出去的禮物如同潑出去的水,是絕對不會往回拿的。陸大人收下,就當是做個善事,幫國公府的庫房騰些地方。」
春秋他們一個個的,忍不住低下頭悶笑。
送過去的禮物裝滿半輛馬車,里面除了一些常用的物件外,還有滿滿一箱古籍,一箱書畫,以及價值連城的古琴焦尾。
安神香和極品檀香等香料也裝了好幾盒。
等陸欽睡醒,看到那堆滿一個小角落的箱子時,即使是見多識廣如他也不由愣了愣。
這——
實在是太過直白太過套路的刷好感手段了。
他問唐宣︰「你有分寸才對,怎麼還把鎮國公府送來的禮物收下了?」
那幾個箱子他還沒打開看,但想也知道,鎮國公府送出來的禮物,價值必然不會低到哪里去。
唐宣連忙把前因後果解釋清楚,還道︰「老奴原想再次婉拒,結果春秋姑娘說府里離不開她,行了一禮直接告辭離去。」
干脆利落得,壓根沒給他拒絕的機會。
陸欽上前,將箱子蓋子打開。
他最先打開的箱子,里面裝著古琴焦尾。
陸欽看清古琴的造型後,臉色微訝,手輕撫到琴尾,「果真是舉世名琴焦尾,原以為它早已在亂世中損毀,沒想到竟然是被鎮國公府所收錄保存。」
再一一打開其他箱子。
——無論是古籍字畫,還是那幾盒香料,又或是那些筆墨紙硯……
送來的所有東西,都是踩著文人的喜好來準備。
唐宣也是識貨的人,他臉上帶著絲毫不遮掩的驚訝,「這……這也太……老爺,我沒想到禮物會如此珍貴。鎮國公府送這麼多禮物給你,是為何意?」
是為何意?
謀圖他收鎮國公世女為徒嗎?
但鎮國公府想要找老師,只要稍稍放寬些要求,那是多簡單的事情啊,又為何一心認定了他?
可除了這個理由,陸欽沒想到其他的理由。
「老爺,我們要將東西送回去嗎?」唐宣心提了起來。
之前唐宣沒把這些禮物當一回事,但現在認出禮物的價值後,就有些惴惴不安。
沒想到自己沉穩了那麼多年,做事情一直沒出過岔子,這一回居然出了那麼大的失誤。
陸欽正要點頭,卻見裝著香料的盒子里還有一封書信。
書信被壓在香料底下,如果不注意看,興許一時之間發現不了。
陸欽將書信取出來拆開。
信上內容極簡單。
在信里,衡玉給出了能說服陸欽的理由。
他啞然失笑,「不必送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