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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5章王不見王(上)

幾天後,河陽三鎮南城的渡口,一葉扁舟停靠岸邊,等待著它的主人上船。自從宇文邕跟高伯逸談過以後,回到南城,就跟梁士彥和賀若弼聊過了。

誰願意留下來當階下囚?

沒人願意!

神策軍說是不殺俘虜,可是,還有種狀態,叫做「生不如死」!對于一個將領來說,被俘後關起來,就等于是政治生命結束。哪怕再被釋放,回國以後,也很難被重用。

賀若敦就是個血淋淋的例子。

宇文邕和梁士彥他們這次放棄了城內的幾千守軍,哪怕這些人「理解」並「支持」,這三人的名聲,在周國也臭了。

除非逼不得已,否則,以後麾下的軍隊,沒人會真心實意為主將效力,約束他們的,僅僅只是軍令和前程而已。

這也是高伯逸為什麼不讓宇文邕帶更多人走的原因。

得了便宜還賣乖,世間哪里有這麼便宜的事呢。

小舟慢慢的離開岸邊,載著幾個人逆流而上。宇文邕看著越來越小的河陽三鎮,無聲輕嘆,幾乎微不可察。

回國後,還不知道會面臨怎樣一個局面。宇文邕感覺,新的游戲要開場了,高伯逸此番拔掉了周國在潼關以東的幾乎所有據點,此後,兩國局勢再次回到高歡宇文泰對峙初期。

周國(西魏)十多年經營,一朝化為烏有。此等大勝,高伯逸回鄴城之後,威望會上升到一個可怕的地步。

他還會安于現狀麼?

也許會。

也許……很難說。

宇文邕感覺,他很快就會面對高伯逸可以如臂指使的齊國了。這個對手更厲害,弱點更少!到時候,還有多少獲勝的機會?

而且,現在還多了一個問題。

宇文憲要坐大了。

此番兩相對比明顯,周國國內的那些老狐狸們,眼楮都不瞎。應該支持誰,應該在誰身上下注,或許……沒有懸念。

宇文邕忽然感覺,自己若是突然得了重病的話,只怕要完!周國國內,誰還制得住宇文憲?

突厥公主是他王妃,那麼宇文憲名義上可以得到突厥人的直接支持。

宇文憲是宇文泰的親生兒子,僅僅比自己小一點點。

特別是這廝還很得人心,很會打仗,得罪的人也少。

想了想,宇文邕感覺,自己除了坐在皇位上這個優勢外,其他的,全方位弱于宇文憲,或者說潛力大大不如!

然而,更讓人頭痛的是,此番周軍中自己的嫡系死傷慘重,宇文氏的皇權可以說搖搖欲墜!這多虧是獨孤信等人被趕跑了干掉了,他們若是還在,只怕要造反!

為了穩定人心,為了平衡局面,哪怕再不願意,宇文邕也必須要把宇文憲扶起來,讓他成為宗室中為首的領兵之人!

只有這樣,才能鎮得住場面。

人生常常就是這樣無奈,為了生存,你明明知道什麼事情不能做,做了等于慢性自殺。然而,事到臨頭,捏著鼻子也得違心的把事情辦了。

甚至還要給別人笑臉。

這是怎樣一種悲哀?

有那麼一瞬間,宇文邕感覺當皇帝好像也沒什麼意思,還不如像宇文憲那樣逍遙快活。可是很快他就明悟過來,有時候走上一條不歸路,是沒有分叉,也沒有退路的。

退,就是死。

哪怕這個皇帝自己不想當,那也要繼續坐在這個位置上,直到死去。

「陛下,勝敗乃兵家常事。昔日漢高祖一直輸,到後面垓下之戰,不也贏回來了麼?這次且讓高伯逸得意一陣子,他日我們一樣可以卷土重來的。」

梁士彥低聲勸道。

別看老梁同志讀書不多,說話做事都很有章法的,大將之風,遠不是賀若弼這種初出茅廬的家伙可以比擬的。

宇文邕無奈一笑道︰「愛卿所言甚是,朕只是心疼那些將士罷了,唉。」

他是不是心疼麾下死去和被俘的府兵,梁士彥不知道。他只知道,此番回到周國,只怕也不會那麼平靜。身邊這位皇帝啊……要開殺戒了。

梁士彥忽然想起宇文憲這次突襲襄陽成功,雖然帶有極大的偶然性,但贏了就是贏了,哪怕是耍詐或抽簽,獲勝的人就應該得到褒獎。

只不過,宇文憲現在已經是齊王,封無可封,賞無可賞,難道要宇文邕把皇位讓給他來坐?

梁士彥隱約感覺,回國以後,宇文邕內心未必會承宇文憲的情。相反,宇文憲的「救命之恩」,看起來更像是在無意中嘲諷宇文邕的無能,雖然這並非他本意。

如果宇文憲不出擊,梁士彥感覺,以高伯逸的謀算,只怕同樣會將宇文邕放回周國!這個道理,其實只是宇文邕當局者迷罷了。

梁士彥在宇文邕回來以後,就已經想明白了高伯逸到底怎麼盤算的。不讓宇文邕回國,那麼周國必定是宇文憲當皇帝,這根本不需要懷疑。

那麼宇文憲以後就可以打著「接皇帝回國」的幌子,凝聚人心,用哀兵必勝的辦法,來攻略齊國。

到後面,高伯逸還是會把宇文邕放回周國。

但是這樣做,會丟面子,好像齊國打不過周國一樣。而且宇文邕回去以後,還有沒有人支持他當皇帝,都難說得很。

所以將宇文邕扣押的效果,遠遠不如將其放回關中,跟宇文憲來個「二桃殺三士」。

想到這一步,梁士彥就沒有往下想了。因為宇文憲的舉動在戰術上可以說大獲全勝,但在戰略上,卻是為高伯逸送上了一把快刀。

一把斬斷王琳後路的快刀。

救人是無意義的,反而讓宇文邕內心忌憚,更是暴露了他軍事能力弱雞的缺點。畢竟,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如果大家都打不過高伯逸,宇文邕可以找借口說高伯逸用兵如神,不能力敵。

可是宇文憲卻能偷襲後方的襄陽成功,狠狠扇了高伯逸一耳光。這說明把宇文邕麾下周軍打得鼻青臉腫的高伯逸,也不是沒有弱點的嘛!

大家自然而然就會覺得,高伯逸其實就那樣,只不過是宇文邕比較菜而已。

梁士彥不禁為周國的未來擔心。這兩個宇文氏的俊杰,一個戰略眼光出眾,政治手腕成熟,然而卻不會打仗。

另外一個會打仗,卻沒有與之匹配的政治素養,也沒有取而代之的野心。未來恐怕……會不得善終,死在自己人手里。

梁士彥不禁看了宇文邕一眼,這位年輕的周國皇帝在沉思著什麼,兩人都是各懷心事。唯有賀若弼像是丟了魂一樣,眼楮盯著黃河河面,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

虎牢關的城樓上,高伯逸手里拿著一個紙卷,裝進長竹筒,遞給略有些發呆的劉休征說道︰「這是我寫的那首山河表里潼關路,你替我帶給宇文憲。就說他大哥宇文邕我已經放了,請他也言而有信。」

劉休征神色復雜的接過竹筒,微微點點頭道︰「高都督確實是言而有信之人,這也讓在下有些意外。」

劉休征親眼看著宇文邕和梁士彥等人上了小舟,乘船沿著黃河而上。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應該會到達蒲阪了。

至于會不會在路上出意外,劉休征感覺高伯逸實在是沒有必要多此一舉玩什麼套路。

「讓你很意外?那你覺得,我高某人應該是什麼樣的呢?周軍俘虜,我沒有濫殺一人,也沒有虐待打罵。

賀若敦被俘,我放了,他回去是被宇文邕殺的,這不怨我吧?」

高伯逸平靜的問道,語氣很溫和。

這下劉休征也不知道該怎麼反駁。

齊國別的軍隊什麼做派他不太清楚,可是神策軍打仗很專業,平日里軍紀嚴酷,手腳很「干淨」,確實是一支王者之師。

送高伯逸一句「帶兵有方」,似乎並不過分。

這讓劉休征心中有些恐懼。

沒錯,就是恐懼。

他並不是害怕高伯逸這個人是魔王,而是認為,長期下去,此人只怕會是周國邁不過的大坎!一個人的樣貌無論怎麼變化,他身上的氣質是不會變的。

高伯逸身上,有一種王者之氣!自信,從容,豁達……又精于算計!

他的每次「大度」,事後證明,都會十倍百倍的撈回來。

「看在你這些時日也比較听話,我給你點金玉良言,你回去以後告訴宇文憲。他听不听,隨意。」

高伯逸慢悠悠的說道。

劉休征很想捂著耳朵不听,可是又怕害了宇文憲,最後只好微微點頭道︰「都督請講,在下必定原話帶到。」

「嗯,不錯。將來周國滅國之後,你可以來找我,對于人才,我來者不拒,不問出身,只看能力德行。」

高伯逸轉過身倚靠著女牆,看著劉休征說道︰「其實,宇文憲此番哪怕不拔襄陽,我也是會放掉宇文邕回長安的。為什麼會這樣呢,因為我覺得宇文邕對上我,來十次輸十次,而他宇文憲對上我,來十次,說不定還能贏個三四次。

宇文邕若是被我扣下,那麼下一任周國皇帝,必定是宇文憲,這是在給我自己找麻煩,這個道理你明白麼?」

呃,我應該說「我替齊王謝謝都督厚愛麼?」

劉休征面色古怪,想了想,最後拱手客套道︰「沒想到都督跟齊王殿下神交已久,他對都督也是異常欽佩。」

宇文憲跟高伯逸神交已久那是鬼扯,不過異常欽佩倒是真的,劉休征也不算是說假話。

「宇文憲攻克襄陽,他是爽了,不過最不爽的人,只怕就是他大哥宇文邕了。宇文憲越是能耐,就顯得喪師辱國的宇文邕越無能。

本來,娶突厥公主就已經是觸踫了宇文邕的逆鱗,現在,只怕宇文邕想殺宇文憲想得要死。但是,為了穩固關中的局面,他一定會重用宇文憲,用宇文憲來克制蠢蠢欲動的關中各大世家。

所以,你回去跟宇文憲說,防著宇文邕一手,別那麼傻乎乎的被人當槍使。

到時候他死了,突厥公主就是宇文邕的王妃了,指不定會生十多個大胖小子呢。」

高伯逸的話,絕對是挑撥離間。可是劉休征卻一句話都沒有反駁,因為……他也是這麼想的,只不過沒高伯逸想得這麼透。

果然,最了解你的人,絕不是你的朋友或者親人,而是你敵人!

半天都不說話,很久之後,劉休征才長嘆一聲,對著高伯逸拱手道︰「那在下就謝謝都督好意了。」

「對了,听說突厥公主已經有孕在身。你跟宇文憲說,哪一天他要被抄家滅門了,可以把孩子送到我這里,我護他一生富貴平安,算是我對宇文憲的一點敬意吧,言盡于此了。」

高伯逸也拱手對著劉休征行了一禮,目送對方離去。

等劉休征走了以後,高伯逸看著城牆拐角處的一抹紅裙,沒好氣的說道︰「還在那偷听呢?跟誰學的?」

鄭敏敏不好意思的走出來,眼神溫柔的看著高伯逸,讓人頭皮發麻。

「你這是怎麼了?」

「沒事……就是感覺你這個人心腸還挺好的。宇文憲若是被宇文邕害死,你真的會收留他的孩子麼?」

女人的心總是會在某些地方莫名其妙的柔軟。

高伯逸點點頭道︰「自然是真的,我現在也是權傾齊國的人了,豈會無聊到誆騙一個敵國的幕僚?」

他感覺有些莫名其妙。

「我走了啊,這里冷。」

鄭敏敏冷不丁在高伯逸臉上親了一下,害羞的跑掉了。

高伯逸看著她的背影,長嘆一聲沒有說話。

說你好話的人,未必是為了你好。

對你說實話的人,未必不是為了騙你。

給你留後路的人,未必不是為了逼你上絕路。

這世間太多似是而非的道理,誰對誰錯,哪里有嚴格的標準呢?所以說「婦人之仁」,並不是真的「仁」。

高伯逸追求的,是世間的「大仁大義,大智大勇」,而不是那點小恩小惠。

微斯人,吾誰與歸。看到鄭敏敏莫名其妙的被自己感動,高伯逸就明白,其實身邊的很多人,並不是真的懂自己。

是時候再去一趟荊襄,把那邊的事情安頓好,再回鄴城整合一下各方勢力了。

高伯逸抬頭看到天上的白雲跑開,露出了暖洋洋的太陽。他舒展了一下筋骨,全身都放松了下來。

貌似,可以稍微歇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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