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時像執書這樣的大宮女是不可能走出外院的,但是這次上香人員簡單,又在寺廟里,她一路避開巡邏的隊伍,遇到人就拿出皇帝貼身侍官的身份,一路暢通無阻地走到了寺廟外院。
外院的人員大多不認識執書,皇甫楹避著人行走,迎面遇上了就借口奉命行事。因為她是皇帝的貼身女官,外院侍衛本就不敢得罪,又加上她言行鎮定,口中稱︰「陛下關心百姓生活,派我去山下看看民生日常買些小東西回來。」
先帝在的時候,偶爾會派人這麼做,這倒不是第一次,侍衛不多想就放了行。
皇甫楹一路下山,嬌生慣養的身子走了一半就腳疼難忍,看著蔓延往下沒有盡頭的山路,仿佛是她這輩子為帝的人生路……這條路都下不去,還談什麼自由呢?她咬咬牙,一瘸一拐地繼續往下走,走得香汗淋灕,劉海濕答答地粘在額前、兩頰,終于走到了山腳,看到了稀稀拉拉的農家集市。
皇甫楹這輩子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集市,好奇地瘸著腳走過去一家一家地逛。
寺廟腳下的集市大多賣的是香油紙錢,除此之外就是附近村莊姑娘婦人們做的手工繡活。大多數東西和皇甫楹預料的相似,但也有讓她大開眼界的。
這里竟然賣起了機器織就的繡花布。
「這是機器自動織的?」皇甫楹模著一個小攤上的花布震驚。
「對呀,小姐,雖然織女機織出來的花色沒什麼靈氣,可這布料真的不差,價格比手工繡花布還便宜!買回去做裙子做衣衫都可以!」
「織女機?」皇甫楹喃喃,有些耳熟,是不是原主以前听說過?
那攤主見她半點不懂,以為她是外地小地方來的︰「織女機你都不知道?就是不用人刷刷刷自己會織布的機器啊!你喜歡哪個花色,買一塊回去嘗嘗鮮,保證你喜歡!」
皇甫楹恍然,她想起來了,十歲那年,內閣和先帝曾說起過這事,只是她那時候年紀不大,並不明白這個織女機有多麼重要。
沒想到六年的時間,織女機已經如此普遍,連寺廟集市都有人賣這類布,而且還價格更低。
皇甫楹見老板如此積極,廢了不少口舌,有些不太好意思,模了模腰間的香囊,這是她特意出門帶著的碎銀子。
她捏出最小的一塊︰「那……老板,這個能買多少?」
小姑娘說話細聲細氣的,一看就是脾氣軟和單純的人,老板看著那碎銀子眼楮一亮,手腳麻利地挑了一塊素雅的花布,裁了足足的料幫她卷好遞過去︰「吶!咱是做地道生意的人,絕不缺尺少寸的!這塊布姑娘買回去正好做一件外衫和羅裙。」
這麼多?皇甫楹驚訝,遞過去銀子抱起亞手的花布,心想,看來這個世界的物價很低啊。
一邊對比物價一邊抱著半身高的花布往前走,稀稀落落沒什麼生意的小攤子全都盯著她,仿佛盯著財神爺。
皇甫楹從自己的思緒里出來時,剛好走到了一個賣吃食的攤子前,她看了看那個不知名的小糕點,聞到籠屜里飄出的香味,忍不住邁著四平八穩的步伐走過去。
攤主看到她走來,眼楮亮得像燈泡。
皇甫楹嚇得後退了一步,小聲問︰「老……老板?」
「誒!」那漢子大聲一應,「小姐想吃什麼?」
皇甫楹看了看他,見他滿臉質樸,走近了些,看向四五個花色不同的點心,這些小點心全都制作粗獷,不如宮中精細漂亮,但是這粗獷也有粗獷的趣味,看著多了幾分原始野趣,她問︰「這都是什麼?」
「這是蒸糕、這是米饅頭、這是艾團——這個黃豆餡兒的,這個芝麻餡兒的……」
都是皇甫楹上輩子听過這輩子從未見過的東西,哪怕是上輩子叫這些名字的點心,也不長這樣。她聞著香味忍不住有些嘴饞,在攤主一臉期待中問︰「那……這個怎麼賣?」
攤主一一報價,都是幾個銅板就夠了,皇甫楹為難,模了模都是碎銀子的香囊,「我沒這麼少的錢……」要不我去別家看看,再買一些東西你們自己分?
她不知道這里民風如何,在嘴邊的話不敢貿然說出來,怕被打。
周圍的攤主一臉懵,越發確定這是誰家的大小姐、土財主,懵完眼里都是慎人的亮光。
皇甫楹往四周看了看,找了一家賣首飾的,想買個貴一點的首飾找零錢,可這山野小攤子,再貴的首飾能有多貴?
皇甫楹嘆氣,只好回到那攤主前︰「老板,你多久收攤,我晚點回來再買行不,正好多買點回家帶去給家人吃。」
那攤主一臉惋惜,但還是笑著答應︰「好的好的,我一定等你!」
點心攤說好了,皇甫楹又往前走,但是沒走多久就逛完了所有攤子,她腳痛得不行,看了看四周,坐在了一塊石頭上,有些失望,還以為下了山會看到熱鬧的集市,對外面的世界了解得多一些。結果什麼都沒有。
「姐姐,你買草編嗎?」一個稚女敕的童聲小心翼翼地響起來。
皇甫楹看過去,發現離自己不遠處有個**歲的小男孩,黑不溜秋的,衣衫雖然沒有打補丁,但是洗得快發白了。男孩面前一塊沙地,上面什麼都沒有,就放著幾只形態不一的草編動物。
她捏捏酸痛的大腿站起來,慢慢走到他面前蹲下,伸手捏起一只小兔子,別說,雖然看著攤位磕磣極了,但是這手藝非常好,小兔子活靈活現的。
「這是你編的?」她問。
「不是,是我哥哥編的,他會編很多很多東西,你看,這個是大狗!這個是龍,還有這個,這是沐恩寺的小師傅!」
皇甫楹拿起那個「小師傅」,其實就是只小松鼠。不過沐恩寺的確有只愛听佛法的小松鼠,民眾都戲稱這只有靈性的小松鼠是寺里的「小師傅」。
「編得真好!」皇甫楹真心夸獎。
小男孩一臉驕傲,驕傲完了期待地看著她︰「姐姐,你要不要買?」
皇甫楹笑了,拿出一粒銀子遞過去︰「這些我全都要了。」
小男孩看著那從未見過的銀子臉都紅了,不敢伸手拿,囁嚅︰「沒這麼多錢……」
皇甫楹塞到他手里︰「小心藏好了別讓人看到,這些草編特別漂亮,我想買都買不到,他們值這個錢!」
小男孩激動極了,拳頭緊緊握著那粒銀子︰「姐姐,謝謝你!」
皇甫楹收起了草編,見他不像是山野出生的孩子,問︰「你怎麼一人出來賣東西,你父母哥哥呢?」
「我爹媽死了,家里就我哥哥,哥哥他考試去了。」小男孩說得自然尋常,皇甫楹卻听得有些心酸。
也有些疑惑︰「考試?」
男孩說︰「是啊,我哥本事可好了,他想進衙門當捕快,今天正好比試招人呢!」
皇甫楹突然想到什麼,問︰「你們兄弟上過學堂嗎?」
小男孩搖頭︰「哥哥說他小時候上過一兩年,我沒有,我們家沒錢,哪里能上學堂?等我們賣草編賺了錢,我就去上學考狀元!」
皇甫楹噗嗤一笑,見他說得十分認真氣勢十足,慢慢收了笑,拍拍他的肩膀︰「嗯,你一定可以的。」
男孩不好意思地模著後腦勺笑起來。
這里時高時低的說話聲被不遠處無生意可做的攤販們听到了些許,那句狀元引得大家哈哈笑起來︰「小楊鉞,你大字不識一個,志氣倒是不小啊!」
小男孩臉脹得通紅,嚷嚷回去︰「我以後回去上學堂的!」
大家又哈哈笑起來,倒是沒有嘲笑,就是覺得孩子可愛有趣。
只是小男孩的自尊敏感,悶悶不樂地坐到了地上。
皇甫楹拉住了他的手︰「你跟我來。」
帶著他到了點心攤前,買了好幾包點心,把其中一包遞過去給他︰「諾。」
楊鉞堅決不肯收,直搖頭︰「我現在有錢了我能自己買。」
皇甫楹塞到他懷里︰「這個不是白白給你的,我信你能考上狀元,所以你要答應我,以後做了狀元,也要記得像我幫你一樣去幫天下人。」
楊鉞捧著點心仰著頭,愣愣地看著皇甫楹,連他哥哥都不信呢……
「我能帶回去和我哥哥一起吃嗎?」他小聲問。
皇甫楹點頭︰「現在就回去吧。」
楊鉞抿緊了唇,抱著熱乎乎的點心,往外跑了幾步,又回頭︰「姐姐,謝謝你!」
皇甫楹笑著沖他揮手。
「姑娘真是心善。」點心攤的攤主見了,笑說。
皇甫楹搖搖頭︰「我挺喜歡他的,小時候也想要有個乖巧的弟弟。」她一邊看老板包裝點心一邊和他閑聊,「怎麼這里的集市這麼冷清,好像沒幾個人。」
不等點心攤老板開口,邊上就有人接口︰「今天女皇和太後來上香了!所有的場地都清場了。」
「那這邊?」皇甫楹奇怪,「不是有下令不可擾民嗎?」
「是啊,不可擾民,所以我們還能來擺攤,可皇家人來了,除了太後和女皇沒人來上香拜佛,我們這生意一樣沒法做啊!」
皇甫楹看著空蕩蕩的集市,沉默了。
攤主把幾大包點心捆成一串遞給皇甫楹︰「有點重,您小心。」
皇甫楹一手抱著花布一手拎著熱氣騰騰的一大串點心,和大家道了謝,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她走了,其他人也開始陸陸續續收攤,唯一一個大主顧都走了,今天生意肯定做不成了。
剛扭頭收拾,就看到楊鉞和一個高個子的青年往這邊跑來,有人喊︰「人已經走了!小楊鉞運氣好,你們就收著吧!」
楊 讓弟弟原地等著,自己拿著銀子往前追,只看到了前方綠蔭叢中隱隱的粉色衣衫,轉眼就不見了人影,他還想往前,但抬頭看到來來往往的侍衛,抬起的腳步又縮了回來,他們這種小老百姓不敢沾惹宮里的侍衛。
「姐姐是官家小姐嗎?」回去的路上楊鉞問。
楊 不太確定地點頭︰「應該是的。」不然不可能在女皇的隊伍里,只是大家小姐獨自出來又不太合理,「可能是哪個貴人身邊的女官。」
不管這邊兩兄弟如何疑惑,皇甫楹順利地抱著大包小包回了廂房。
太後又擔心又生氣,抬手就想揍她,可看到她笑得從未有過得開朗,還興致勃勃地把點心拿出來給她吃,所有的氣又都散了。
皇甫楹換好了衣衫,和太後細細講了自己在外見到的東西,給太後看織女機織出來的布料,給她看活靈活現的草編,還和太後一起把所有口味的點心都嘗了一遍。
「雖然沒有宮里的精致細膩,但是偶爾吃一吃還是別有趣味的。」吃了點心,太後忍不住說。
皇甫楹還有很多想法想說,但是她看時間差不多了,提醒太後早點回宮吧。
「今日山下百姓的生意都被咱們攪黃了,咱們啊還是別討嫌趕緊走吧!」
太後看女兒如此開心活潑,什麼意見教訓都沒了︰「哀家出來是為了誰?你想回那就回吧!」
皇甫楹嬉笑地抱著太後,真心實意地說︰「母後,我今天真的好開心!」
太後眼楮微熱,默默女兒的頭沒有說話。
開心當然是開心的,但是執書回了宮就忍不住哭出來︰「陛下,再也不要有下回了,奴婢快要被嚇死了!」
皇甫楹笑著給她擦淚︰「這不是沒事嘛!」下回那是肯定要有的,多嚇嚇也就好了。
執書不敢哭得太厲害讓人發現,在她勸慰下努力忍住了眼淚,結果,晚間更衣時,看到皇甫楹腳底竟然都是血泡,好了,整個長寧殿全都哭了。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夜,水漫長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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