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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 家事(完)

下午申時,由公安至樂鄉的官道上,一支隊伍自西向東緩緩行來。隊列中前後綿延長達里許,車馬冠蓋甚眾,聲威赫赫。

距離隊伍不遠處,就是原由劉郃管理的那座驛置。劉郃前往樂鄉縣城以後,留了幾名舊日同伴在此維持,另外還招募了幾個婦人幫手,主要為修築道路的民伕提供飯食。驛置中數人眼看這架勢,知道若非高官,必是豪門大家出行,于是慌忙出營迎接。

一名寬袍老者在驛置的正門處勒馬,不待從人前來攙扶,就自行躍身下來,動作矯健利落,仿佛少年。驛置中人不敢仰視,直到一雙青色的歧頭絲履出現在面前,這才略微抬頭,看看老者的面貌。

只見此人年約五旬,頜下長須飄拂,面龐很有威嚴,五官深邃,眼神頗為銳利。他一手按劍,一手揮動著大袖,舉步帶風,幾個大步就站到驛置前高處台階上,向四方看了看。

一個年輕人隨從在側,恭敬地道︰「族父,這個驛置,位于港口和樂鄉縣城的中間,到了這里,距離樂鄉縣城大概就只有二十多里了。」

這個被稱為「族父」的老者,正是廬江雷氏宗族中輩分最尊的宿老,曾經擔任弋陽令的雷肅。隨從的年輕人,則是宗族管事中雷氏親族出身的雷衍。

雷肅並不理會跪伏在身前的驛置吏員們,也不和雷衍搭話,自顧查看周邊的地勢,半晌之後才道︰「我們就在這里等一等吧,讓大家都歇歇。」

雷衍急道︰「族父,如果在這里休息,恐怕到縣城的時間會晚許多。」

「你以為我是為了休息?宗主車駕在此,小郎君難道不該前來迎接嗎?」雷肅沉聲喝令︰「我們就在這里等!」

雷衍下了一跳,連忙奔回隊列中傳令。

隨著他的號令,龐大的隊列緩緩停止前進,人馬散開,自行去尋找避風處休息。

而幾輛位置在隊列中央的輜車繼續向前,直到驛置大門處。幾名小吏總算有點眼色,連忙將大門推開,輜車的車輪粼粼響動,一直到院中才停歇。隨著輜車一同前進的,扶轅的御者,有僕役和婢女,車輛周圍還圍繞著二三十名騎馬的武人。

這些人全都進入到驛置內,旋即開始布置房舍。雷肅站在驛站門口,看到僕役們小心翼翼地豎立起屏風,隨即搬動著一張軟榻,往室內去了。

榻上似乎有人說了什麼,一名僕役靠近听了听,旋即一溜小跑到雷肅身前,行禮問道︰「慶雍公,宗主想問,還有多久能到。」

「今晚必能到達,請宗主放心。」雷肅答道。

那僕役躬身退去。

雷肅轉過身,見到王延領著十余名甲士趕來,然而他站在門口,向內探看半晌,卻並沒有誰理會。王延默然片刻,只得吩咐左右們,在驛置的外圍放哨。

雷肅不禁冷笑一聲。

王延這樣的人物,看似極受雷續之的信賴,仿佛掌握武力,足以壓服各方,其實乃是無根之木。再怎麼樣,他的身份終究只是雷遠所招攬的賓客罷了,在雷肅這等宗族中地位極高的宿老面前,地位差異太過巨大了。

此時的豪族「賓客」,與數百年前的原意大是不同。本朝以來,隨著豪族對地方控制的加深,原本保有一定獨立性質的賓客階層,已經徹底淪落。賓客與主君之間的關系變成了純粹的人身依附關系,豪族往往以僮客連稱,將之視為一類。甚至有豪族驅使賓客從事耕作的。

如王延這樣的賓客首領,在雷續之面前頗受禮遇是一回事;但當廬江雷氏宗族、甚至宗主雷緒本人表現出明顯的疏遠態度時,他根本就無法對抗,也沒有半點扭轉局勢的能力。

現在,王延甚至連自己的直屬部下都沒辦法完全控制。適才當雷肅下令休息的時候,數百名部曲就瞬間散開,沒有誰等待王延的命令。此刻還遵從王延號令的,只有眼前十幾名甲士了,有些可笑。

相比起王延來,倒是辛彬要聰明得多。事實上,全靠著辛彬幫忙,雷肅這才能夠匯集起宗族中的諸多人手,進而能夠漸漸影響到雷緒的意見。雷肅對辛彬很滿意,這老兒畢竟明白,血緣宗法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鐵律,宗族成員們才是廬江雷氏的主人。

雖然雷澈、雷定等執掌重權的族人陸續戰死,但宗族中還有那麼多的後起之秀,都應該繼之得到任用。畢竟小郎君還太年輕了,他沒有經歷過足夠的背叛和陰謀,沒有經歷過那些骯髒的事情,所以不懂得只有自家人才最可信的道理。如果只仰仗自己身邊的那些扈從們,不僅令人心寒,也叫人對宗族的未來難以放心。小郎君應該由如我這般可靠的人輔佐行事,宗族的事務應該由宗族中人掌控,這樣才好。

趁著宗主這幾日還能言語,須得盡快與小郎君敲定相關的安排,不能這樣錯下去。雷肅對自己道,他挺直身軀,有些激動。甚至連宗主都默認了族中子弟們的想法,否則又何以突然提出盡快趕到樂鄉呢?

他感覺到一種情緒在推動著他的所有舉措,使他迸發出強烈的行動力,這是使命感,或者是對于族中年輕子弟們的責任感?雷肅不太明白,他也不願意浪費時間去多想。

身為宗族里備受尊重的長者,他知道並且堅信,自己是在做對的事。

一名僕役急匆匆趕來,叫嚷道︰「小郎君來啦!小郎君來啦!」

在道路的盡頭,隨即看到了馬隊奔走激起的煙塵。

雷肅回過頭來舉手示意,眼神掃視所到的雷氏各支子弟,慌忙聚攏。

因為歷年來戰爭折損的關系,廬江雷氏宗族的人丁始終不算多,有少量從軍,還有一些擔任族中掌管日常庶務的管事,剩下沒有明確職司的閑散族人,除了年老衰邁之輩以外,大半在此,數量大約三十余。其中大部分出自與雷肅親密的兩房,還有一些小支小家。

因為家族缺乏禮法文教的緣故,這些人聚在一起的時候,既不按班輩列隊,姿態也不夠莊重肅穆,彼此吵吵嚷嚷,極顯粗疏。雷肅皺起眉頭,厲聲呵斥道︰「都住嘴!莫要驚擾了宗主!」

以他的身份地位發話,數十人立刻鴉雀無聲。

等了一會兒,前方百余騎卷地而來,待到近處,騎士們紛紛下馬。雷肅勉強認出,走在最前方的那人,便是小郎君雷遠。

真是勉強……事實上,差點沒認出來。

雷肅有相當一段時間沒見過這位小郎君了。此前是因為雷遠自我放逐,長期游離于宗族之外;後來雷遠在灊山中接掌大權,卻始終忙于實際事務,從來不曾拜望家族各房脈的親戚尊長。所以,此刻面對雷遠,雷肅一時間竟然有些陌生之感。

雷肅記憶里的小郎君,還是個高高瘦瘦、面色蒼白的青年,可現在已經大不一樣。大概是戎馬生活的影響,雷遠原本文雅的面龐變得稜角分明起來,因為蓄了短髭,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成熟許多,而他的眼神帶著幾分譏誚,帶著毫不掩飾的壓迫意味和強烈的自信。

雷遠沒有作武人打扮,而是一襲深灰色的袍服;他一手按著刀柄,另一手提著馬鞭,隨意在身邊擺動,腳步輕快,仿佛非常輕松自在。可這種輕快的姿態,卻又襯托出身邊的威武甲士沉重的步伐,和冰冷的金屬甲片鏗鏘踫撞之響。

雷肅微微一怔,待到反應過來的時候,雷遠已經走到近處了。

雷肅忽然覺得有些畏懼,不知為何,他腦海中忽然想起了灊山中那些堆放成小山丘的、血淋淋的首級;進而將那些慘烈的故事,和自己印象中文弱的青年聯系到了一起。他後退了半步,沒有像原定計劃中那樣,以前輩長者的身份面對雷遠,反而不由自主地略一躬身︰「小郎君。」

雷遠微笑著回答︰「族父可還安好?家君此刻就在驛置中麼?」

「宗主正在驛置之中。」

雷肅挺起胸膛,想要繼續說什麼,可雷遠已經越過了他,大踏步向驛置走去。

這種感覺,叫人說不出的憋悶,雷肅連忙小跑幾步,想要緊跟上雷遠。而原本與他簇擁一處的族人們不明所以地緊隨其後。

雷遠走了幾步,看見王延滿面羞慚地迎上來︰「小郎君,我……」

「延叔,辛苦你了,無妨的。」

雷遠拍了拍王延的胳臂,拉著他一起向前。

為何會變成這樣?雷肅惱怒地發現,眼前局面竟然成了雷遠和王延並肩在前,自己和眾多族人隨侍在後的樣子。他聊起袍角,待要搶到前方去,至少不該落在王延的後面。可是驛置已經到了,雷遠身邊的甲士們如兩條長龍般延伸入驛置以內,只留下供兩人通行的寬度。

而雷遠拉著王延,毫不停頓地邁入大門,沒有半點謙讓的意思。

無禮!粗魯!記得這雷續之原本是謙恭謹慎的性子,什麼時候變成了這樣?雷肅覺得一切都失控了,覺得眼前發生的這些與事前預料的完全不一樣。他心中大罵,卻不得不跟在後頭。

好在……好在宗主深明事理,必然會站在我們這邊的,我們的想法,我們的要求,都是為了宗族的未來!

驛置正房的門是關著的。從大江方向呼嘯而來的北風實在太冷了,雷緒病弱,因此十分怕風,無論在哪里,都重門疊戶以隔絕寒氣。但這時候,不等雷遠等人過去,兩扇門發出「吱嘎吱嘎」的響聲,開了。

門里懸掛著厚重的帷幕,擺放了好幾個通紅的炭盆,帷幕被左右分開,露出一座覆蓋著厚厚皮毛的軟塌,軟塌上仰躺著的雷緒形容枯槁,肚子卻愈發腫脹,以至于不得不在背後摞起很多墊子,才能讓他的面龐高過月復部。再走近幾步,可以看到他的臉色像蠟一樣黃,甚至眼白也帶著淡淡的黃色,轉動的時候不像是活人的眼楮,而像是某種沒有生命的、打磨光滑的石頭珠子。

雷緒的病況愈發沉重了,哪里來的好轉?

雷遠幾個箭步向前,走近雷緒,站到他身邊。

由于全神貫注在雷緒的身上,他甚至沒有注意到,雷緒身邊有幾名生面孔的扈從試圖阻攔,卻被郭竟所帶領的甲士毫不留情地擊倒,然後拖到驛置外面去了。

「我遲早要死了,但是心智居然又清楚起來。」雷緒咧嘴作出像是在笑的樣子,嘶啞著嗓子,慢慢地道。

雷遠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他抬起頭,看看雷緒的身邊。有一名滿臉緊張的婦人,不知所措地站在雷緒的身後。那是雷緒的小妻吳氏;而站在吳氏身邊的,是她為雷緒生的兩個孩子中,較大的那個,大約十五歲,已經是個少年人了。他叫什麼?雷遠一時間居然有些想不起來。

稍遠些的地方,站著辛彬。雷遠向他頷首示意。幾天不見,辛彬的神情充滿疲憊,原本花白的發髻又稀疏了很多。面對著雷遠,他並不畏縮,反而坦然的很。

來時,雷遠對辛彬帶著強烈的怒氣,他沒有想到辛彬會站到那些宗族宿老們一邊,甚至參與了對雷緒的脅迫,導致雷遠失去了對局勢的控制,這是赤luoluo的、毫不掩飾的背叛。也正是出于對局勢的擔憂,才使雷遠最終決定,帶人趕到數十里外迎接雷緒,他急于了解發生了什麼,也試圖將可能爆發的沖突,攔截在荒郊野地之中。

但這時候,雷遠忽然感覺到了,可能一切另有原因。有一些事,是王延都不知道的。

「真的,我吃過了藥,心智清楚。」雷緒發現兒子有些走神,有些惱怒地重復道。

「我明白。」雷遠蹲,把手掌覆蓋在雷緒像是枯柴般的冰冷手背上,不敢用力,僅僅是覆蓋著。

雷肅和跟隨著他的同伴們這時候也邁進了屋子,擠擠挨挨地站在屋子的左側。雷肅輕咳一聲︰「宗主……」

「看到這些人麼?」雷緒卻並不理會他,繼續和雷遠說話。

「看到了,這是族父雷肅,還有雷衍、雷深幾位,還有些……不太清楚。」

「你不熟悉宗親族老們,我一直在擔心,以後家族中的這麼多人,你不知道誰可靠,誰不可靠,會壞事的。所以,我給了他們一個機會。」雷緒慢吞吞地道。他的話語很模糊,像是嘴里含著東西,有些遲鈍,但雷遠能听得明白。

雷肅也能听得明白,他向前半步,大聲道︰「宗主說的很是。小郎君,在場這些人,都是……」

然而雷緒依然沒有理會雷肅,而是繼續自己的言語︰「你看,我給了他們機會,他們就全都跳出來了,跳出來讓你看個明白。你看清楚這些人,這些全都是利欲燻心、肆意妄為之輩,全都不可靠。」

雷肅一個趔趄,幾乎摔倒在地。

而雷遠深深俯首︰「我明白了。我該怎麼做?」

雷緒用力喘著氣,發出像是在笑的聲音,不再說話。很快,伴隨著沉重的、好像隨時會停頓的喘息,他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就像是一頭老病而瀕死的猛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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