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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一零章 南洋大開發(九)

兩淮這個從南宋扒黃河便出現的帝國之癌,到現在真的已經是很難在現行體制下解決了。

不只是年年遭災這麼簡單,而是這里幾乎已經是中世紀農奴化了。

歷史上蒙元忽必烈時候,就有大臣上奏兩淮的問題。當然是站在大儒的角度,指出這里的地主和佃戶的關系不正常,佃戶要結婚必須要給主戶送禮。不送禮就不準佃戶之間結婚,主要問題還是「不給主家交結婚稅就不能結婚,但人又扛不住,是以男**奔,大傷風化」。但以後世的眼光來看,結婚就要給主人送鈔貫布帛,這不就是除夜權稅嗎?

北洋時候,這里鐵打的老爺直接燒死過縣長;滿清時候,這里的縣衙立著碑文︰佃戶一經業主呈控,即刻追拿,從嚴重辦。哪怕到解放前,土改的干部看著黃淮蘇北,都要感嘆「從社會形態上來看,蘇北和蘇南差了一個時代」。

這里面有其和別處完全不一樣的特殊性。和滿清末年黃河決口北上,導致的捻子橫行問題不同。

兩淮地區從南宋開始,出現的問題是社會急速分化。不考慮運河財富、不考慮商業,只說農業。

因為常年災害,所以,沒有富農、小地主的生存環境。不只是小地主和富裕自耕農因為天災、稅收制度、漕運、勞役等原因破產這麼簡單。

而是一旦遇到災年,大家都活不下去了,怎麼辦?

吃大戶,問大戶討當年孔夫子被困陳蔡時候借的米……但是,真正的豪強地主,家里有打手、官面有關系,除非是大起義,否則吃不動、吃不得。

于是就只能吃富裕農戶的、小地主的。時間一久,這里根本不存在所謂的正常農戶、正常地主。

大的不能動,災年越來越大。

窮的依舊窮,災年也就吃口飯。

中間的,徹底被消滅。

被天災消滅。

被豪強吞並。

被底層吃窮。

使得兩淮地區要麼是豪強。

要麼是窮的欠一債的佃農。

而且基本完成了劣紳化,因為好士紳在這根本混不下去。要麼變劣;要麼階級滑落。

自耕農或許也就20%左右,沒有帝國最穩定的中間階層了,只看黃淮地區的比例,感覺大順好像馬上要完了似的。古典帝國搞到不足40%的自耕農、半自耕農,那就基本上可以宣告周期到了。

因為天災頻發、因為明順一脈相承的奇葩稅收「仁政」三十稅一,使得這些佃農只能依附豪強地主生活。

大地主又要防備吃大戶,所以要高牆大院。

佃戶基本上人身依附地主,要不然除了要飯這一條路外,也沒別的出路。

因為這里既不能闖關東、也不能墾蒙、還不能趕苗拓業、更不能自發下南洋。

這是華夏的月復心區,周邊除了大海,並無空地。

為了生存導致的人身依附,這里的社會關系已然退回到了中世紀。比如煙台地區的地主,敢說要租地先讓我睡一下你媳婦,當地的佃戶心一橫,心道去你媽的吧,老子渡海闖關東去;比如廣東附近的沿海地區的地主,敢說讓佃戶說話要注意避自己的諱,不小心沒避諱就綁起來打個半死,當地的佃戶多半一刀子捅進去,下南洋闖台灣去也。

但這里能去哪呢?

這里在封建朝廷的中央集權沒崩的時候,還能維系一個基本的秩序。一旦中央集權崩了,這里最容易出現兩種模式︰宗教組織的反動道門;或者地方豪強大地主帶頭當土匪禍亂一方。

這里不要說和江南不一樣,就是和此時的河南、關中、京畿等地都不一樣。最起碼,大順當基本盤的幾個地方,自耕農的比例還是有一個封建王朝鼎盛期該有的比例的。

這里則完全崩了。

黃河南流導致的天災頻發,是這一切的重要誘因。翻開江蘇志,就能發現蘇北地區在封建王朝時候,幾乎是每年都災、三年一蠲、五年一免、七年一賑。

朝廷也根本無力管。哪怕只是單純的天災,如此頻發的程度,也可以想象自耕農和小地主必要階級滑落。

往好了說,這里的環境,使得這里的百姓,是下南洋意願最強烈的地方,沒有之一。

給條活路,他們才不管什麼九死一生。

往壞了說,這里退回到中世紀一般的人身依附,想要利用這里的人力,就要花好大的力氣。

暴力手段是最簡單有效的辦法。

但在不造反的前提下,用暴力手段收拾這塊糜爛之地,就需要一些手段。

而且,還需要天時。地利。人和。

即便要收拾這里的劣紳地主,也需要大順朝廷在淮河治理工程和廢漕改海徹底完成之後。

在此之前,需要詳細的準備工作。

雖然因劉鈺而死的人以十萬計,對移民南洋50%的死亡率都覺得無所謂,但總體上是個比較仁善的人。

所以要麼不解決,看著這里每年照常魔幻,假裝看不到;要解決,就來波狠的,來波大順開國以來的牽連最廣的大案,殺個萬把人。

該善良的時候,一定不能不善良,下手一定要狠。

他在松江府听那些人販子說了這邊的情況,心煩意亂之際,已經是動了殺心。如今和顏悅色來求江蘇節度使辦事,江蘇節度使又把地方上的諸多難做的情況說清楚,這殺心便更盛了。

于是臉上更加和悅。

見這件事各方能說的都說了,已然陷入了僵局,堅定了殺心的劉鈺笑道︰「徐州黃淮地區,自宋以來就是個難辦事的地方,我也知道。」

「剛才節度使既說了這里放貸的問題,我這些年也賺了些錢,便想著做些善事。這就需得諸位大人幫幫忙,看顧一下了。」

「諸位大人覺得,在幾縣,效荊公舊事,搞青苗法行不行呢?當然啊,不是朝廷出錢,也不是地方府庫出錢,我自來解決錢的問題。」

「不說多吧,照看幾個縣應該還是可以辦到的。人手我自招募,不走公賬。日後若是債還不上,就下南洋做事抵債如何?」

「既然下南洋的問題在債,日後廢了漕運也不在役法,無非就是債的問題嘛。與其問別人借九出十三歸的印子錢,不如借年息15%的低息青苗貸。」

江蘇節度使愕然,被這個想法嚇了一跳,一時間不知該怎麼說。

黃淮都督皺眉道︰「興公,都知你富,但這里是個無底洞。便是富足如你,也填不滿啊。」

「放貸給佃戶小農,根本收不回本。一場水災,就一無所有了。就算想還錢,那也還不起。」

「而且,你放15%的低息貸,若不需要太多抵押,諸多窮戶多半立刻要從這里貸錢去還舊債。」

「去南洋,能不能賺回來這些錢呢?我看是未必的。這里面的坑,實在是填不滿的。」

劉鈺嘆息道︰「我豈不知?只是此事若朝廷辦,肯定不行。朝廷或有更好的辦法,但朝廷不用。這青苗法,更不可能用了。若說為了賺錢放貸生息,復《周禮》舊制,不好處理;但若為了救濟百姓,這又治標不治本,實是沒有這麼多錢。」

他說的更好的、朝廷不用的辦法,無非是重走舊路。

要麼均田。

要麼永佃加稅改。

提稅,才能更好地維護小農經濟的穩定性。三十稅一的國稅和隨意的地方攤派政策,只會導致小農破產加速,這一點朝廷不是沒有明白人,很多人看的很明白,但並不敢說的很明白。

有時候,政策導致的後果,往往是違背常理和直覺的。

而青苗法朝廷不能用的主要問題,是因為歷來小農就是最差的貸款方。即便後世,銀行也更願意和大企業打交道,而不願意和小農打交道,很容易出不良貸款。

朝廷若行青苗法,收不回債咋辦?縣官帶著衙役,去扒房子牽牛?就算扒房子牽牛,也得有牛可牽才行啊。

是以這個辦法朝廷就根本沒法用。

江蘇節度使適才的愕然,也正因如此。

這明顯是個天坑,家財萬貫都要賠個底掉的天坑,節度使從不認為劉鈺傻,自己都能想明白的事,這位靠貿易工商富有百萬的會不清楚?

要說出于好心、善良、仁義之類的,那就實在不得不叫人震驚愕然了。

真有人信仁義?

還是說這是有錢沒地方花了?

江蘇節度使見黃淮都督也勸了,自己似乎也要適當展示下善意的態度才是。

「國公,此事雖系善舉,但……窮是救不完的。如今朝廷要棉將近二十個州縣的錢糧,若先在這二十州縣之內試行,自然是利民救民的善舉。只是,蘇北多災,只恐錢都打了水漂,到最後什麼都沒解決。」

「我在這也說句實話,善舉雖好,卻也要量力而行。若國公覺得去南洋真能賺回來,便做;若賺不回來,便不要做了。」

「至于國公若做,我自是支持的。不止我支持,各地地方官也必支持。此等善舉,又能助災民明年墾殖資本,自是好事。」

「年息15%,亦是自古未有的仁義之貸。」

「《周禮》言︰遠郊二十而三者,萬泉期出息一千五百。甸稍縣都之民,萬泉期出息二千。如今兩淮乃甸稍縣都之民,竟可得萬錢千五之息,實大仁大義之舉!」

「至于說還不起債就下南洋做工還債,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既不違背《大順律》,亦不違背天地良心。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反正……此事國公自決。只要國公要做,我無二話,絕對支持。甚至可以叫各縣批撥倉廩暫用,做青苗倉亦可,不收一文錢。」

劉鈺忙道︰「有這句話我就放心了。但今年的事,還是要從速解決。既然節度使擔心今年強制平債,明年青黃不接的時候出民變。那有這等青苗之貸,明年的事便不用擔心。今年的事,還請特事特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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