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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六章 要珍惜啊

崇德縣。

夜已經深了,漆黑一片的巷子里響起腳步聲。

院子里的大樹被夜風吹的呼呼作響,女人將身上衣衫摟了摟,起身掩下窗戶,側耳听去,遠遠傳來「咚……咚!咚!」

一慢兩塊的梆子聲後,熟悉而悠長的調子響起,「子時三更,平安無事。」

想了想,女人披上一件衣衫,舉著燭台出了門,沿著曲折的長廊走到拐角處,看到屋子里的燭火已滅,這才放下心。

轉身慢慢回屋,突然一陣風吹來,女人手上燭台上的火苗閃爍不定,將其臉龐映得陰晴不定。

嘉靖三十三年,對于她來說是不同尋常的,不尋常的地方並不僅僅是那個年過花甲的老頭兒滿門遭屠,也不僅僅是從巷子里的小門小戶搬遷到如今這座偌大的宅院中。

不遠處的亭柱後,一雙眼楮緊緊盯著這個女人,雖然看見了她臉上的哀傷,但也借著跳動的火苗看見了她眼神中的輕松、雀躍,還有一絲疑惑不解和對未來的迷茫。

不長的一段路女人走了好一會兒,甚至在屋門口來回盤桓,直到一陣夜風將燭光撲滅,她才嘆息聲邁過門檻。

女人準備卸下衣衫上床歇息,正要關門時,突然轉身間身子一僵,緩緩轉頭看去。

隨著「咯吱」一聲微響,之前被掩上的窗戶又被打開了。

一道身影坐在窗前書案邊,皎潔的月光投射在他的側臉上,那是一張讓女人印象深刻,常常從夜夢中驚醒的臉龐。

錢淵轉過身,舉止有禮,溫文儒雅道︰「王姑娘,久違了。」

王翠翹的身子猛地向後一縮撞上了後面被關的死死的屋門,白皙的臉龐上一絲血色都沒有,她並不是個蠢人,記憶力也不像金魚一樣只有幾秒鐘,當然記得之前自己並沒有關上門。

看著這個女人沒有試圖轉身去拽門,也沒有放聲大喊,而是顫著身子緩緩坐在圓凳上,錢淵滿意的點頭贊賞。

「這處宅院在崇德縣能排進前十,據聞以前是一位吏部員外郎致仕後修建的,雖然比不得項家,但也有不凡之處。」錢淵溫和的開口,「看來王姑娘已經知道了。」

王翠翹顫抖的聲音略類高了些,「知道什麼?」

「王姑娘不用擔心,宅院對街處的那兩人都已入夢。」錢淵笑著說︰「當然了,雖然無人打擾,但最好還是不要驚擾他人美夢,看看,連蠟燭都沒點。」

看著面前這個嬌媚女人微微垂頭,細細的牙齒咬在下嘴唇上,錢淵不禁感慨一聲,真是人間尤物啊,也不怪徐海那廝念念不忘。

「沈教諭滿門上下無一活口,就連看門的黑狗都被砍得血肉模糊。」

「從煙花巷子搬到這處價值不菲的宅院,門戶森嚴,無人打擾。」

「就如同一塊玉石被雕琢成傳世玉佩一般,恭喜,姑娘這是被人金屋藏嬌了。」

「難道姑娘不知道他是誰?」錢淵搖搖頭,「我不信。」

似乎因為這次沒有破門而入,似乎是因為這次沒有那些持刀拿槍的漢子,王翠翹膽子稍微大了點……雖然實情和上次並無本質區別,甚至更讓人驚駭。

「他……他來過一次,但真的不知道……他到底是誰?」

「他是你去年救下的那個青年。」錢淵有些詫異,徐海並沒有說出實情,也是,雖然是個下九流女子,但未必肯跟著流亡于海上。

「是……他是誰?」王翠翹大膽的抬頭盯著錢淵,「我知道你……你是守城的那個華亭秀才。」

幾個月前,崇德那一戰,錢淵雖然並不像盧斌、李良欽那樣天天出現在公開場合中,但城內居民都對他很熟悉,戰後城內多有人家為錢淵立牌位祈福。

錢淵並沒有避開王翠翹那試探而迷茫的視線。

一男一女在昏暗的屋子里久久對視,沒有什麼曖昧的氣氛,反而有些古怪。

錢淵在反復盤點心里的計劃,不管是從前世史料上讀到的歷史,還是從這一世搜集到的信息,眼前的這個女人都很有用。

這時候,王翠翹猛然驚醒,霍然起身,腳尖向前探了半步,細細壓下生意,「他是倭寇!?」

錢淵眼神有些詫異,雖然是個妓子,但還真不是尋常人物,雖然從邏輯上很容易做出這樣的判斷,但這個時代的女子少有這樣的思維邏輯能力。

錢淵這兩年名聲扶搖而上,最開始是因為在杭州鬧出的風波,但奠定他地位的還是嘉定、崇德兩次大捷,能讓他如此重視的人……自然還是倭寇的可能性最大。

這個時代的女人,除了個別如王氏那樣的另類外,有見識的女子無非兩種,一種是出身官宦世家,自幼讀書,耳濡目染,見識廣博,另一種就是煙花女子,交際廣闊,心思敏捷,善于察言觀色。

沉思片刻後,錢淵笑了笑,「或許吧,其實我也不太清楚。」

王翠翹似乎松了口氣,又坐回圓凳上,但下一刻,她又緊張的繃緊身子。

「探望姑娘之前,我先去看了看姑娘那位妹妹。」

「你……」

「姑娘放心,她並不知道。」錢淵的態度還是那麼溫和,但刺骨的寒意絲絲透入王翠翹的骨頭中。

「屋內有好幾個包裹,里面裝著幾件衣衫,還有些是貼身衣物,還有些首飾,一袋碎銀子。」錢淵一笑,「總不會是令妹孤身一人要出趟遠門吧?」

看王翠翹又垂下頭,錢淵嘆息道︰「還好沒遲,還好沒遲……」

王翠翹心里很是古怪,雖然對自己的相貌有足夠的信心,但她絕不相信對方有好逑之心。

不說對方是名滿南直隸的少年才子,不說對方出身華亭錢氏這樣的世家,也不說對方是府試案首。

雖然對方彬彬有禮,雖然對方溫文儒雅,但僅僅看到對方那雙高深莫測又帶著冷意的眸子,王翠翹就知道對方的心思絕不在自己身上。

那道眼神中沒有如以前恩客那般火辣辣的貪婪,只有一絲居高臨下的冷漠,王翠翹稍微扭了扭腰肢……這是她的習慣。

「姑娘不用擔心,這次錢某是來套交情的,準確的來說,是來討個人情的。」錢淵慢條斯理的從懷中取出一張紙,「去年畢竟是錢某開口,才免了你姐妹兩人那頓跪,對吧?」

「看看吧。」錢淵將紙張遞了過去。

王翠翹遲疑的看了幾眼,不禁神色一動。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驪山語罷清宵半,淚雨霖鈴終不怨。」

「何如薄幸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願!」

「好詞句,好詞句,這是誰填的木蘭花令!?」王翠翹連聲追問。

「記清楚了?」錢淵避而不答,取回紙張收回袖筒,抬頭卻看見王翠翹那火辣辣的眼神……

呃,納蘭容若不愧被稱為有清一代第一詞人,再加上這闕詞是以女子的口吻,詞情哀怨淒婉,屈曲纏綿,真是大殺器啊!

「錢某人只會寫些酸臭八股,可沒這等文才。」錢淵先撇清干系,才繼續說︰「日後若有人念出這闕詞,還望姑娘能給錢某人一些薄面。」

王翠翹立即冷靜下來,前探的身軀猛地縮回去,半響後才低聲問︰「你……你到底想干什麼……要我做探子?」

「當然不。」錢淵笑道︰「只希望姑娘到時候配合一二。」

屋內安靜下來,只能听見窗外不時傳來的呼呼風聲。

錢淵安靜的看著面前的女子,她低著頭,雙手緊張的攥住衣衫,能听見急促的喘氣聲。

「咚……咚!咚!咚」

遙遙听見一長三短的梆子聲,隨後傳來更夫悠長的號子,「丑時四更,天寒地凍……」

錢淵長嘆一聲,緩緩道︰「姑娘姐妹出身山東臨淄馬秀媽,為何如今卻姓王呢?」

王翠翹猛地跳起來,雙目圓瞪,驚疑不定。

錢淵偏頭看向窗外的明月,「二十年前,鎮江府丹陽縣有一位王姓秀才,有妻妾兩人,生三子兩女,圓圓滿滿,令人羨慕。」

「可惜好景不長,八歲的長女、三歲的幼女同時被拍花子擄走,從此音訊全無。」

「八歲,想必是能記事的了。」

「遺失兩女,那位王秀才傷心欲絕,絕了科舉入仕之心,但又無操持庶務之能,十多年後家中潦倒中落。」

「直到四年前,王家突然發達起來,那一年,秦淮河上少了兩位通文墨,曉詩詞的解語花。」

「別說了!」低低而尖銳的嘶吼聲在身後響起。

錢淵並沒有轉身,頓了頓後又繼續說︰「王家長孫是丹陽縣出了名的少年才子,區區十三歲就連過縣試府試,又和丹陽知縣幼女定親。」

「你……你想怎麼樣……」

錢淵緩緩轉身,慢條斯理又語重心長的勸道︰「來之不易,要珍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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