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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麗質命春月回來, 悄悄讓她將用來購置宅院的飛錢送去平康坊中的靜舍時,蘭英有意前去打听了一下,這才知道那處靜舍的主人竟是裴濟。

那時她便心有疑慮, 只等著到婚儀這日親自問一問妹妹。

如今幾乎能確定,這二人之間關系匪淺。

她並非什麼三貞九烈的女子,也深深明白三娘入宮並非自願,而她那副美貌天成的模樣不論如何都會格外引人注目。

只是這樣的事, 即便在尋常人家也難為人容忍,更何況是天家?

連公主犯了錯, 都被逼著不得不嫁給鐘灝那樣浪蕩紈褲得幾乎一無是處的人, 若是三娘被人發現, 豈非下場更淒慘?

麗質望著臉色凝重, 滿是關切擔憂, 卻沒有半點輕視的蘭英,再度鼻間微酸。

她肅著臉認真道︰「長姊別擔心,我心中有數,絕不會讓自己陷入那樣的境地。」

蘭英湊近些,借著燭光仔細看她的眼, 輕聲問︰「三娘, 你——對那位小將軍可有情?」

麗質一愣, 不知她如何會這樣問, 下意識搖頭否認︰「沒有,長姊,我清楚自己的處境, 不會有那樣的痴念。」

蘭英先沒說話,仍是定定與她對視,見她的確未有半分心虛、難過的情緒, 這才長舒一口氣,道︰「那就好。三娘,你千萬記住,別將自己的一切都押在男人的身上,靠不住。」

她說到此處,眼眶有些泛紅。

麗質知道她是想起了她自己。

幼年時,姊妹二人父母俱在時,曾在蜀地住過幾年。她們的父親鐘興懷乃是七品蜀州司戶,而魏家則不過是尋常軍戶,魏父乃軍中什長,曾在鐘興懷騎馬經崎嶇山道險些落下山崖時,伸手就了他一命。

機緣巧合之下,兩家越走越近,遂定下了這門親事。

魏彭為人勇武寬厚,雖出身平民,卻從小就對蘭英極好。蘭英年紀雖小,卻早早在心底將魏彭當作是親近的人,是未來要嫁的郎君。

可惜後來魏彭與父親隨軍北上,鐘興懷留在蜀地時,也因蜀州一樁貪污案被無辜牽連,下獄數月,直到奄奄一息時才被放出,不久夫妻兩個便接連過世,留下兩個孤女。

當初魏彭尋來時,蘭英也曾滿懷希望。

可後來叔父一家的作為卻漸漸令她絕望,最後只能眼睜睜看著魏彭被逐出長安,自己也不得已自斷一腿。

「長姊還想魏家哥哥嗎?」

蘭英深吸一口氣,搖頭道︰「不,不想了,錯過了便錯過了,沒緣分罷了,不必一直掛懷。」她整了整心緒,慢慢露出明朗的笑容,「如今這樣,孑然一身也不錯。叔父與叔母忌憚你,也不敢為難我,我自在得很。」

麗質慢慢放下心,也跟著松快地笑了起來。

姊妹兩個又說了一會兒話,商議下待過些日子,再由蘭英在長安城中多置一座小些的宅邸,買些僕從家丁,到時若當真要走,也能有人護送著離開。

只是鐘承平乃京兆府士曹參軍,所掌庶務中,就有長安田土之事,恐怕到時還需借裴濟的名,將宅院等都寄在他的名下。

二人像是有說不完的話,直到亥時三刻,二人都有困意,蘭英才起身離去。

麗質撐了整整一日,此刻已累了,見還有些時間,便在榻上小憩片刻,到子時二刻時,方強打精神,換了件更御寒的外衫,攏緊衣襟,戴上帷帽,吹滅屋里的燈,與春月一同往東北角門去了。

因今日的婚儀,府中的防衛全都交給了羽林衛。此地後院,本就不比皇宮守衛森嚴,又兼賓客盈門,預備通宵歡飲,僕從們也都候在席間,因此麗質這一路過去格外順利。

寒冷冬夜里,道旁兩側還有積雪未消,偶爾踏過,發出嘎吱聲,一下就淹沒在前廳傳來的高高低低的歌舞聲與笑鬧聲中。

凜冽寒風吹過,饒是麗質出來前,有意裹緊了衣裳,此刻也忍不住瑟瑟發抖起來。

她不由捏了捏被凍得有些痛的手,加快腳步,轉過院牆,靠近角門處。

門邊立了道挺拔如松的黑影,任寒風吹拂,始終一動不動,似乎已經等了片刻。

隔著帷帽,麗質看不清那人模樣,卻一下從他模糊的側臉輪廓認出是裴濟。

她快步上前,輕聲道︰「這麼晚了,將軍喚妾來何事?」

裴濟看一眼她因寒冷微微瑟縮的模樣,也不多言,只將門推開,引她出了府外。

東北角門外是一條僻靜窄小的夾道,需沿著夾道走一段路才能到坊間的大道上。此刻夾道邊停著輛十分簡樸窄小的灰色馬車,石泉正立在一旁,見人出來,忙將車上的杌子取下,擱在車轅邊。

麗質微微蹙眉,並未邁步。

觀那馬車窄小的模樣,其中頂多只能坐下兩人,再有一人趕車,至多三人,可現下卻有四人。

裴濟看出她的猶豫,壓低聲簡短道︰「你二人坐車中。」

此話便是表明他可與石泉一同在外趕車。

春月嚇了一跳,忙緊張地扯了扯麗質的衣袖。她卑微慣了,一听要讓將軍在外趕車,下意識便覺受不起。

麗質微頓,轉身沖春月道︰「你先回去吧,我很快便回來。」

春月如釋重負的舒了口氣,可隨即又緊張起來︰「小娘子——」

麗質知她擔心自己獨自一人,不由安撫地握了握她的手︰「無事,有裴將軍在。」

春月囁嚅片刻,這才一步三回頭地重新回去了。

裴濟不語,伸手替她掀起車簾,待她坐定,才提步上去,坐到她身旁。他輕敲了敲車壁,石泉便催動馬車慢慢行進。

已是子夜,正是宵禁的時候。雖然夜里巡邏的武侯們只管在各坊之間的大道上隨意出行者,對各坊內的居民多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到底也不能大張旗鼓地肆意橫行,因此馬車行得極慢。

車中本就逼仄,裴濟又生得高大,與麗質並肩而坐,愈顯她嬌小,車身搖晃間,二人肩臂隔著厚重的冬衣不時摩擦。

麗質將帷帽取下,這時才又問︰「將軍要帶妾去哪兒?」

裴濟道︰「醫館。」

麗質愣了愣,不明所以地側目望他,卻見他腰背挺直,雙手擱在膝上,正襟危坐,目不斜視。

她微微蹙眉,腦中轉了又轉,隨即想起上回自己同他說的飲藥之事,這才漸漸明白,他應當是為了此事要帶她去就醫。

車外又一陣北風襲來,帶著寒意透過縫隙鑽入車中,令麗質忍不住再度打了個寒戰。

裴濟側目,待瞥見她露在外的指尖也被凍得通紅,不由伸出手去,將她的兩只柔荑包裹在掌心間,輕輕揉搓。

熱意自他的掌心傳遞至她的雙手間,原本有些僵硬的手終于重新靈活起來。

麗質抬眸,對上他深邃漆黑的眼眸,不由勾起唇角︰「將軍,妾好冷呀。」

裴濟眸光微閃,頓了片刻,默不作聲地伸出雙臂,將她摟進懷里。

麗質將被凍得有些涼的面頰靠在他溫熱的脖頸處,動了動調整個更舒適的姿勢,軟軟靠在他懷里,輕聲道︰「將軍怎麼對妾這麼好?」

裴濟只覺脖頸處先被她面頰冰冷的肌膚一激,隨後又被她說話間噴吐而出的溫熱氣息柔柔拂過,不由渾身一僵,一陣劇烈的酥意自脖頸間迅速蔓延,緊接著便化作熱意。

寒冷的冬夜里,他忽然渾身燥熱起來,像被點燃了一般,摟著她的雙臂猛然收緊,令她身前的曲線更緊地貼著自己,俯首便尋到了她豐潤的紅唇,用力吻住。

他已有月余未再踫過她,積壓了許久的欲念像被強行阻截的洪水,只要長堤間被鑿開個小小口子,便能令一切堅韌意志潰不成軍。

麗質長睫微扇,半闔著眼主動圈住他脖頸,縴細的指尖嵌入他梳理得一絲不苟的烏發間。

原本寒冷逼仄的馬車中,溫度也悄然升高。

良久,裴濟壓下心底的洶涌綺念,以齒輕輕咬了咬她小巧的下巴,將她稍稍松開些,嗓音喑啞道︰「欠你的。」

說話間頗有幾分壓抑的咬牙切齒與無可奈何。

麗質眼神迷蒙,渾身泛軟,混沌片刻,才反應過來他是在回答自己方才的話。

她輕笑一聲,不住蹭著他溫暖的頸窩汲取熱意,道︰「將軍不會是對妾生了情意吧?」

她的話說得半真半假,帶著明顯的調笑意味,可落在裴濟耳中,卻不啻驚雷。

他的面色迅速陰沉下來,方才險些壓抑不住的沖動也被生生潑了盆冷水,一雙深邃漆黑的眼眸微微垂下,與她四目相對,抿唇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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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中清楚,很久以前,自己就已經深深陷在她設的圈套中,難以自拔。他和他的兩位表兄一樣,都被她迷住了。

為了這個女人,他罔顧綱常倫理,既背叛了君臣之道,也背叛了血緣親情。可饒是如此,他每一回的掙扎與愧疚過後,都會陷入更大的渴望,在少之又少的與她的獨處中,明知她是利用,是蠱惑,卻還是甘之如飴。

可為何要如此?

他不敢想。只能當是中了這女人的毒,被自己的沖昏了頭腦。

男歡女愛,人之常情。

至于心底的那點異樣情愫,明知是什麼,卻不得不費盡心神地忽略。

她卻偏偏拿這樣的話與他玩笑,真是個心如磐石的女人。

他眼底閃過復雜的怒意與苦澀,張了張口,不知是想斥責于她,還是想袒露心意。

麗質見他如此反應,臉色也漸漸冷淡下來,心里升起不好的預感。

這時,行得極緩的馬車終于停下,石泉在外輕敲車壁︰「將軍,到了。」

麗質聞言,迅速將他推開,重新戴上帷帽,掀起車簾便下了馬車。

裴濟一人坐在馬車中,閉了閉眼,收斂神色,這才面無表情地跟著下去。

……

溫泉宮中,自從送公主出嫁的隊伍離去,太後便在座上頹然坐了片刻,許久才回過神來,起身回宮。

觀禮的官員們緩緩退去,徐賢妃走上前,小心地攙扶著太後,伴其離去。

一路上,太後仿佛被人抽去了心神一般,形如枯槁,始終一言不發,直到回到後殿附近,她才拉著徐賢妃的手,語重心長道︰「賢妃,陛下年歲不小,該多誕皇子了,你身在妃位,又出身清流人家,若能有一兒半女,我定是替你高興的。」

這話是在暗示,她會站在賢妃一邊。

這些時日來,徐賢妃將宮中打理得井井有條,分毫不亂,尤其近來操辦令月的事,她更是將賢妃的用心看在眼里。

從前賢妃不理事,對什麼都淡淡的,看似是個與世無爭的人,如今她才知道,事實並非如此。

她久居宮中,從皇後變作太後,自然能看出徐賢妃的心思並不單純。

可這些都無傷大雅。

徐家是清流,徐慵雖行事庸碌,卻絕非奸佞之輩,比之蕭齡甫父子,實在要好許多。

眼看蕭淑妃要生養,若是個皇子,蕭齡甫興許會將主意打到儲位之上。她身為太後,半點也不願見到蕭齡甫這樣的小人得勢。可偏偏皇帝對她杜家更不信賴,她別無他法,只得想法扶持旁人。

徐賢妃望著太後的眼眸,一下明白過來,當即躬身道︰「妾明白,定不負殿下期望。」

太後滿意地點頭,強忍著疲累輕輕拍了拍她的手,這才回了殿中。

……

夜色漸深,李景燁待眾臣離開後,未急著回飛霜殿,卻獨自去了長生殿中,對著供奉的天地之位枯坐許久。

今日將唯一的同母妹妹嫁了出去,他忽然感到一陣孤寂。

如今的他,兄弟姊妹似乎都在漸漸離他遠去,唯有他一人,還要長居宮中。

他知道,弟妹二人的婚事都不順意,母親雖不再多言,心中卻定是責怪他的。

莫說是母親,恐怕連宗親、朝臣,也都對他的舉動頗為不解,背地里議論紛紛。

只是除了子晦,沒人敢在他面前直言罷了。

心底慢慢涌起一陣不耐的厭惡與陰郁。

他是皇帝,天下萬民的君主,難道連這點權力也不能擁有嗎?那些朝臣們,從他還是太子時,便日日以無數細枝末節之事在耳邊不住勸誡,似乎他哪一日碾死一只螞蟻,大魏的江山就會在他手中葬送。

他慢慢冷笑出聲。

如今,他正慢慢堵住那些人的嘴。

宮室外,寒風呼嘯,夾雜著雪花飛舞。

何元士輕聲道︰「陛下,又下雪了,一會兒路上難走,該回去了。」

李景燁頓了頓,片刻後緩下神色,步出殿外,坐到御輦上。

「今日還去玉女殿吧。」

說話時,他方才的陰冷已全然消失,語氣中透著一股鮮見的溫柔憐意。

何元士愣住,小心抬頭望他一眼,提醒道︰「陛下,貴妃今日回了長安。」

李景燁一滯,眼中閃過失望之色,輕輕「哦」了聲,道︰「那便回飛霜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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