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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浪子,旅人,酒鬼,俠客【下】

劉睿影從熊姥姥熟練地喝酒動作中可以看出,她即便不是個酒鬼,也會是酒肆里的常客。然而酒肆的常客和酒鬼有什麼區別,他卻想不出來。或許酒鬼更多的是被酒牽著鼻子走,明知自己已經喝不下了, 再喝下去就會頭腦暈厥,胃里翻滾,但是看見杯里、壺里還剩下的酒,便好像听見它門正在咆哮著逼迫著必須喝下去才行一般。

酒鬼喝到最後的酒,並不能讓他開心快樂,也不能讓他輕松齊愜意,反而是一種必須要完成任務的使命感與壓力。這樣喝酒到底是為了身,劉睿影說不清楚。但這樣喝酒的人,在這家酒肆里卻著實不少。

他看到了很多人,明明已經開始痛苦,開始難受,但卻仍舊不願意放下手里的酒杯,而且還比先前喝的更加猛烈。

痛苦過後又是無盡的麻木,如枯木般沒有靈魂的僵持倒酒,一口一口往嘴里灌,那時候嘴里早已被酒浸透,濃烈的酒味成了口腔的常態。

一樣東西人或許曾經很難接受,可是若日日做這東西,每天腦子里想的也是這東西,那麼不知不覺後這東西將成為這個人的習慣,別人眼里的意外。

酒也是如此,醉鬼和愛喝酒的人在外人眼里沒什麼分別,只有內行人懂得他們精神上束縛和自由的分別。

逃離現實和找找樂子是天壤之別的。

逃離現實的人即使喝了酒他也不快樂,甚至可能這頓酒喝下去還會喪失他逃避的現實的最後一點機會。

這樣的人是不理智的,卻也是可悲的。

愛喝酒的人自由很多,他們往往很清醒,既不會把自己灌醉,又能品嘗到美酒的滋味,甚至還能聰明的通過酒,達到自己的目的。

酒是尋常物,不尋常的是喝酒人,與其說是喝酒人,不如說他們在釀酒,以自身獨特的經歷,將那酒變得或濃烈,或柔和,每一杯都有自己獨特的風味,每一口都帶著不同的情緒。

醉鬼同樣也是在發泄情緒,也是獨特的釀酒人。

不喝酒的時候,其他的任務他們沒有能夠完成,所以就將這種使命感上的虧欠用痛飲的方式彌補回來。

這樣喝酒真的會痛的。

頭痛,胃痛,要是喝多了不慎跌倒,還會全身都痛。

不過身體上的痛總是可以恢復,但心里的虧欠與卑微只能用酒一點點的溶解。

劉睿影端起酒杯,對著熊姥姥示意,想要和她同飲一杯。

但他卻發現熊姥姥的桌上在這麼短的時間里,竟然已經有了三個空蕩蕩酒壺。

她看到劉睿影的示意,問店伙計要來了第四個。隨即便拿著酒壺,仰頭一飲而盡。

至于先前倒滿酒的那只酒杯,依舊好端端的放在那里,像是祭祀儀式上的貢品。神聖,不可侵犯。

喝完了這壺酒,熊姥姥在對著劉睿影笑了笑,然後接著要來了第五壺。

她喝酒看來是從來不用酒杯,就這麼拿起酒壺,一飲而盡。喝的又快又猛,讓旁觀的人都不自覺的吞咽起了唾沫,自是對那一股子自上而下的辛辣都感同身受。

干脆爽快,是她口中酒的味道。

到現在劉睿影才清楚熊姥姥說的燈油錢到底是指什麼。

並不是尋常燈火的燈油,而是酒。

極為烈的酒,是可以被點著的。

但用酒來點燈,太過于浪費,相信只有好奇之人做過嘗試,絕無什麼人家把這當做習慣。

既然以酒為燈油,酒又被熊姥姥一壺一壺的喝進肚去,那熊姥姥自己豈不就成為了燈盞?

或者說她到底想以此做些什麼,成為什麼人?

明白了這個道理後,劉睿影越發覺得熊姥姥不同尋常。

她喝完了五壺酒後,再度站起身來,將那個竹籃掛在臂彎處,挨著桌子討要方才裝糖炒栗子的布袋。說來也奇怪,這布袋本是和糖炒栗子一同賣出去的東西,哪里又能收得回來?

但偏偏

許多人卻是都將布袋還給了熊姥姥。只是這些布袋在還回去的時候,一個個都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裝了些什麼。

「都是栗子的空殼!」

熊姥姥看出了劉睿影的疑惑,出言解釋道。

「栗子的空殼?」

劉睿影重復了一遍熊姥姥的話,卻是用上了疑問的語氣。

他著實難以理解,為什麼這些酒客們在吃完糖炒栗子後,要將空殼都重新裝進袋子里,還給熊姥姥。

「俗話說願湯化原食。西北草原王庭的人,用晾干的牛糞來烤牛肉吃,味道好的出奇。我的糖炒栗子之所以比徐記的好吃,不是因為我用的糖好,也不是因為我的栗子生的好,而是因為我炒栗子的火是用上次栗子的空殼生出來的。」

熊姥姥說道。

劉睿影听後覺得這說法真是頗為新奇!

在此之前,他只從書里讀到過什麼「煮豆持作羹,漉菽以為汁。

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詩句。

意思是說這煮豆來做豆羹,但是卻想把豆子的殘渣過濾出去,之留下豆汁來作羹。而豆秸在鍋底下燃燒,豆子竟在鍋里面哭泣。豆子和豆秸本來是同一條根上生長出來的,豆秸怎能這樣急迫地煎熬豆子呢?以此來比喻血親之間或是關系極為親密的人,互相逼迫。

劉睿影很小就會背這首詩。

因為中都查緝司負責在書塾中任教的先生告訴他們說,這豆和豆萁,就是他們與查緝司之間的關系,坐在這座書塾中一道念書的眾人之間的關系。以此來勸慰他們決計不能互相逼迫,互相出賣,互相坑害。豆與豆萁是同等重要的,只有齊心協力,才能夠共同茁壯。

這個道理劉睿影當時記得很牢固,因為這先生做的比方著實生動形象。即便他們還不懂什麼叫做出賣、坑害、逼迫,但豆子與豆萁是都見過,也吃過。故而不難想象出這用豆萁來煮豆子,若它們也要感知與生命的話,那卻是一件多麼殘酷的事情。

不過正是因為這樣一首短短小詩,經由先生的秀口一吐,卻是就在這些孩子心里生根發芽,日後長成了參天大樹,為中都查緝司避免了不少麻煩。

讓他們自小心中就有一條界限,即使以後做了什麼錯事,也永遠守護那條不可侵犯的界限。

所以即使查緝司做的很多事情都見不得光,但從成立伊始到現在,查緝司中的確是沒有過一次真刀真槍的內斗,以及為了自身利益而背叛的先例。

熊姥姥這話,乍一听很有道理,但卻徹底顛覆了劉睿影這麼多年堅定地認知。就好比將一個人用粗壯的麻繩捆綁起來,只能讓他變成一頭暴怒的野獸。然而要是連帶著蒙上了他的雙眼,剝奪了他汲取光亮的途徑,那你就會變成他惟一的神明。

越是抽象的境界,越是難以進入。所以無論是在皇朝時期,還是當下的五王共治,總是畫畫的人最多,著書立說的人其次,通曉音律的人最少。因為音律最為抽象,最為難以捉模理解。

就在劉睿影飽受這般沖擊的煎熬時,華濃卻獨自一人走在中都城里的一條路上。

他沒有帶劍。

因為劉睿影提醒過他,要是沒有說得過去的身份,帶著劍在中都城里游走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查緝司,三威軍,都會盯上他,找他的麻煩。不過劉睿影也告訴了他,中都城里十分安全,即便是沒有劍,也不會有人傷害到他。

這是華濃第一次空著手出門。

他的右手仍然保持著半緊握的姿勢,肘部微彎,似是仍然拿著劍。這麼多年來形成的習慣,可不是一下子就能改掉的。不過他還是听了劉睿影的話,沒有帶劍。

這不是因為他對劉睿影言听計從,而是他真的不想給自己這位師叔招惹什麼麻煩。不過最本質的,華濃還是擔心他若是帶著劍出來閑逛,麻煩會先找到他。

很多時候華濃都情願旁人把他當做空氣。

為此他甚至還做過許多訓練。

比如故意將吃飯喝水的動

作放緩,以為只要自己足夠慢,別人就主意不到他的變化。但很顯然的是,他失敗了。旁人不但沒有將他是做空氣,反而要比平時加倍的關注。尤其是他的師叔劉睿影,甚至還伸手模了模他的額頭,問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從那以後華濃學會了不刻意。

讓一切都自然而然的發生下去。

雖然他的言語依舊少的可憐,但也並不避諱在需要的時候與人來一場正常的交流。

這條小路上,燈火黯淡,夜便顯得更為漆黑。

華濃行走在漆黑的路上,心里沒有任何懼意。

還有什麼地方會比夜晚的山林更加漆黑?

每當夜幕降臨的時候,那些白日里安靜的樹木,都會變得奇怪起來,一動不動的石頭也會幻化成猙獰的巨獸。

但在中都城中,這些都不存在。

因此華濃著實沒有什麼好害怕的。

一個面容清秀,身材瘦削,衣著得體,身上又流露著一種神秘氣質的青年獨自走在漆黑的路上在中都城里也算是一件稀罕的事情。

尤其是他的手,十指修長,腕部穩定。長時間半握著拳頭,卻連一滴手汗都沒出。

這條路的盡頭隱隱透著亮光,但這卻是讓華濃忽然害怕了起來……在中都城中,他是一位浪子。這座城的一草一木他都不熟悉,這座城的任何熱鬧也與他無關。 但是他的腦海中卻牢牢記得,在山林中的黑夜里,若是看到的光不是自己點燃的火堆,那就一定是猛獸的眼楮。

不同的經歷造就了不同的想法。

來自山野中的浪子害怕燈火是將他們當做了猛獸的眼楮,而普通的浪子也會害怕有暗處突然的明亮,是因為他們總是會不經意的想起自己先前的家。燈火後面隱藏著的或許有母親的慈祥,嬌妻的笑顏,或是子女的調皮。

不過既然有母親,有嬌妻,有兒女,為何還要當個浪子,四處漂泊?這答案恐怕只有他們自己才知道。

華濃順著小路子走到了燈火明亮吹。

首先看到的是一位容貌瘦削,但卻身穿一件極為寬大的藍色袍子的人。同時也透過窗子,看到了正坐在酒肆中喝酒的劉睿影。

不過這人卻是比劉睿影對他的吸引力更大。

「真是兩把好劍!」

華濃看著藍袍人,贊嘆的說道。

藍泡人听後面色一凝,喉結上下劇烈的浮動了幾下是,最後壓著嗓子,極為費力的說出一個字︰

「滾!」

但華濃卻好像沒有听到,仍舊興致勃勃的盯著這位藍袍客。

他寬大的藍袍下,藏著兩柄已經出鞘的利劍。外人雖然看不見,但華濃卻可以感受得到。

況且這兩把劍與其說藏在他的藍色衣袍里,不如說是藏在他的身子骨里。

劍尖下垂,插在他的大腿正面。劍柄死死頂入兩條肋骨的縫隙中, 以至于他每一次呼吸都要極為小心,否則這兩柄劍就會從他的袍子里掉落出來。

這樣的做法,可想而知此人承受了多大的痛苦。然而他卻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甚至連一滴血也沒有流。

他已經瘦削的渾身沒有任何多余的血液,而痛感持續的時間太長,人就會變得麻木,變得毫無知覺。

「你的劍也沒有劍鞘,真是巧了!以前我的劍,也沒有!」

華濃又走近了兩步說道。

他絲毫沒有在意這藍袍人的劍是以一種多麼詭異的方式藏在身上,反而是覺得他的劍竟是和自己先前那把有些相似之處。

藍袍人很想將華濃趕走,或是直接告訴他,自己的劍是有劍鞘的。至于為什麼現在沒有,是因為帶著劍鞘的劍很不方便,更不能用這樣的方式藏進身體,藏在衣袍之下。

但他不想說話。

因為開口就會打破麻木的觸感,如洪水一般的劇痛會在瞬間充斥滿整個身體,讓他連叫喊的機會都沒有,原地昏厥過去。

方才壓著心神說了個「滾」字。

這便已經是他此刻的極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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