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兩人走出這片山谷,猙果然沒有再追上來。楊寶瓶這才覺得如芒在背之感消失了,她低聲道︰「……我們就這麼走了嗎?」
李伯辰道︰「你還想要它的崽子嗎?」
「不是說這個……」楊寶瓶一時語塞,只得說,「那……往後怎麼辦?這東西就留在這兒?」
李伯辰轉臉向山中看了一眼,低聲道︰「從長計議吧。它是個有靈性的,不能當成野獸或者妖獸來看。要有法子叫它變成咱們的朋友,周圍的羅剎應該也不敢來找麻煩了——這比殺了它要好得多。」
楊寶瓶默然不語,不知在想些什麼。此時兩人已走到雪原上,來時還下著小雪,這時小雪停了。一片平原之上白茫茫的一片,能看到遠處一抹高低突起的黑影,那里就是黑葉堡所在的山丘。
楊寶瓶之前說想要猙的崽子,但剛才見了東西的厲害,此時這念頭也就打消了。她畢竟也是領軍之人,識得大體。將李伯辰所說的話細細思量一番覺得也有道理,便道︰「好吧,那就依你說的辦——反正大事你做主嘛。」
可是說了這話卻見李伯辰停住腳步,只往西邊看過去。她心中一驚,暗道是那猙又來了嗎?便也往那邊看。
西邊是一片平原,目力所及之處只見一片白茫茫,什麼都沒有。她正要發問,听李伯辰道︰「你先回去。」
楊寶瓶平時听李伯辰說話都是溫言有加,臉上常有笑意。可此時這語氣卻是前所未有的嚴肅,說話時更是看她也不看,只目不轉楮地盯著西邊,如臨大敵。但她已從剛才遇著猙時的慌亂中擺月兌出來,又變成那個膽大心細的「楊將軍」,于是只稍稍一愣,道︰「是猙?」
李伯辰搖了搖頭,略一猶豫︰「一位故人。」
然而听他這語氣,這位「故人」只怕不是什麼好相與的。楊寶瓶沉默片刻道︰「不要我幫忙麼?」
李伯辰道︰「他該是已經看了我們好一會兒了。要對我不利,剛才就該出手。放心吧。」
楊寶瓶點了點頭,深深地看他一眼︰「好。」
等楊寶瓶的身影漸漸消失,李伯辰才輕出一口氣,舉步向西邊走去。
其實說是西邊,不如說是他剛才所在之處的右邊——他走出十幾步便停下,沉聲道︰「我們又見面了。」
——他的身前站立一人。此人是個老者,滿頭白發挽起,插一支木簪,麻衣芒鞋,看起來像是個老農,正是李伯辰數月前所見到的術教教主商君。
其實剛才他就站在這里,然而楊寶瓶往這邊看卻什麼也看不到,不知使了什麼高深莫測的術法。
商君微微一笑,往黑葉堡的方向看了看道︰「一別兩三月,李將軍果然已在北地打下一片基業了。」
這人當初逼自己出走六國之地,現在卻又追了過來,不知安的什麼心。李伯辰自是可以召喚靈神降世,但塹江江邊的那個自己能不能對付得了眼前這個地上生神,他心里卻是一點都沒底。便只得沉聲道︰「教主駕臨,還有什麼指教?」
商君卻轉臉往猙居住的那片山中看了看,道︰「你不是沒有辦法殺它,為何不殺?」
听了這話,李伯辰心中生出一個念頭——他已知道我在塹江江邊做所的事了。當日他放自己走,似乎是因為僅覺得自己是個靈主,可知道了那晚的事,以他的聰明才智當不難推出自己的身份。今日前來,是為李生儀斬草除根麼?
可這些天李生儀事事向自己祝禱匯報,該沒有覺察什麼異常的!
李伯辰心思電轉,一時間卻也想不出什麼頭緒,便只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好好一個靈物,能不殺就不殺吧。」
商君大笑起來︰「好一個上天有好生之德!」
又將笑容一斂,面上無悲無喜︰「但你身為北辰,主掌的便是生滅殺伐,又怎麼生出這種仁心?」
他這話一說出來,李伯辰心中卻是瞬間安定了。身為北辰這事,就是小蠻、風雪劍也不知道,乃是他最大的秘密。而此時這秘密在商君面前終于不是秘密,李伯辰只覺身上負擔盡去,就連腰背都挺直了。
他也大笑起來︰「商君知道這事了?不錯,我就是北辰!」
商君臉色不變,仍盯著他看。李伯辰便想,哦,他是在等著我說我怎麼生出這種仁心。他對商君這人心中原本是存著些憤恨的,至今亦然。不過對方既然已知道自己的秘密,此刻卻是天地間唯一能對其暢所欲言的了。他便笑嘆口氣,道︰「仁心就是人心。我既然還是人,又怎麼會沒有仁心?商教主你搞了術學出來,也是開一時之風氣,難道不是出于為天下人造福的仁心嗎?」
商君微微一笑︰「凡人可以有仁心,但身為北辰卻不可以。你將來主掌生滅殺伐,難不成要做個團團和氣的善財神麼?」
李伯辰冷笑道︰「那又有什麼不可以?你也見到了如今這世道,想來也知道我是如何收服羅剎的。只要一句話,一個誓,昨天還凶狠殘暴要殺我而後快的羅剎,過幾天就對我俯首帖耳。這樣的東西,還是人麼?而六國人呢?所思所想,真是自己要的麼?兩邊征戰千年血流無數,為的是什麼?都不是為土地生計,而僅僅是因為神與魔‘想要這樣’——我要真有一天成了真正的北辰,也絕不想要這樣的一個人世!」
李伯辰以為商君听了這話會生氣,哪知他卻想了想,道︰「所以你想要一個人人都有自由意志、法治昌明、公平公正的世界?」
李伯辰目光一滯,隔了許久才道︰「是的,可此世民智未開,我所想要的也只是從長計議。商教主也該來自大異之世,難道不懷念那里的樣子麼?」
他這話說完,見到商君眼中迸出異彩。兩人相對無言許久,只听天地之間北風凜凜。而後商君才微嘆一聲︰「你從哪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