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休和常秋梧愣了愣,道︰「鬼族?」
李伯辰道︰「是。那人自稱畢亥,說如今六位帝君、魔國三魔君,都是他們鬼族的九聖,又說他們是蛟羽須羅乃至人的先祖。那人說話實在駭人听聞,我不當真,可他也的確展示了一些本領——他們可能也能使人修的術法的。要是,魔國當中的鬼族施展術法幫了妖獸……」
常休道︰「伯辰,細說來听听。」
李伯辰便將那天的事情慢慢說了。二人听罷,常休皺起眉頭,道︰「的確是個怪人……羅剎公主?嘶……听著倒也不像是假話。」
他又想了想,道︰「好。這件事,的確應當細查。至于那雷雲洞的洞天,我也一直有所耳聞,伯辰,稍待兩日,等將那位隋公子安撫好,我們就做這事。」
李伯辰松了口氣。他說自己的這些推測的時候,本以為常休不會如何在意。因為這些推測源于他的自覺,實在沒什麼切實的依據,可沒料到常休和常秋梧似乎都很重視。
那天听他們兩個人在草甸中散步時的對話,覺得他們想要將自己當成傀儡揉捏擺布,因而說這些也想試探他們對自己的態度。如今覺得,他們該是看到自己也稱得上有勇有謀,再沒有輕視之意了吧。
這時常休又道︰「伯辰,你可有字?」
李伯辰愣了愣,道︰「沒有。」
此世的字,與他來處不同。在他來處古時,讀書人沒有個表字很不成體統,可在這里,似乎只有名門之後才配有字。要是尋常百姓也給自己弄了個字,就要被人笑掉大牙,嘲諷他攀附了。
常休便道︰「這可不成,該有字才對。」
李伯辰對這些並不很在意,就笑了笑︰「外公,那請賜我一個字吧。」
常休道︰「豈敢說賜。」
又皺眉思量片刻,道︰「此事非同小可,我要細細思量才好。但我听你稱秋梧常兄?這怎麼行——秋梧,你也不懂禮數了麼?」
常秋梧老臉一紅,李伯辰心道這真是冤枉了他——他一口一個表爺爺,叫得可順嘴呢。
不等他開口,常休道︰「但你的確也長伯辰一些。伯辰,以後以字相稱吧。」
常秋梧忙道︰「是——君侯,我表字奉至。」
其實李伯辰也覺得一個人叫「表爺爺」、「君侯」,一個人叫「常兄」實在有些滑稽,倒是奉至這個稱呼更上口,便笑道︰「好,奉至——」
想說兄,但瞧見常休,又咽回去了。
常休道︰「好、好。」
他走到椅旁,伸手在桌邊摩挲了一下。常秋梧便將桌上的輿圖卷起,道︰「我去吩咐弄些飯菜。君侯,那位方兄弟——」
李伯辰道︰「請給他也弄點兒吃的吧。這人是我一個舊相識,三番兩次幫過我。這回來這兒大概是想投奔我,但一時也不知道該叫他做什麼。」
常秋梧應了,走出門去。
李伯辰這才發覺常休似乎是想歇歇,愣了愣,忙走到堂中坐下。常休這也才慢慢地坐了,慈眉善目地將李伯辰打量片刻,低聲道︰「伯辰……給我說說你母親吧。」
……
與方耋離開常家時,天已黑了。
方耋雖然沒用上李伯辰吃的那種丸藥,但也裹了上好的外傷藥,又換了一件新衣裳。吃飽喝足後,看著精神頭很不錯。
李伯辰抬眼往天邊望去,瞧見極遠處的空中有些微微舞動的斑斕色彩,很像是極光。那該就是隋不休設下的陣法吧?將孟家屯和鏡湖山都圍了起來。
等兩人離常家宅子稍遠了些,方耋道︰「李將軍,真沒想到你是名門之後。」
李伯辰笑了笑,道︰「胳膊怎麼樣?」
方耋慢慢抬了抬︰「好多了。也不知道給我用的什麼藥,我在隋府都沒見過——哈,對,常老先生以前是太常寺少卿,豈是隋以廉可比的。」
李伯辰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嗯了一聲。
走了一段,才道︰「你就住在我那兒吧。以後也不知道是繼續住在這,還是搬去鏡湖山。我那被褥都是現成的。」
是啊。那天自己在侯城置辦了許多東西,還有兩床被子一水沒洗過。唉。
方耋道︰「好。李將軍,那以後……對了,也沒想到那位隋公子那麼平易近人。你以前在無量城的時候,常常和他說話麼?」
李伯辰不知他想說什麼,便道︰「也不常聊吧。」
方耋笑了一下︰「那也是有交情嘛。唉,往後我們在他手底下做事,可就舒坦多了。李將軍,你外公是不是要輔佐徹北公?那我覺得,你以後怕不只是個統領了,說不好要做到將軍了。」
李伯辰愣了愣,將軍?他是說統將吧。六國都有九階軍制,他從前做得最高的統領,是下三階的最上一階。軍中將領平時多互稱「將軍」,哪怕他一個十將,也被叫做「李將軍」。但真要嚴格地說,做到第六階、統將的時候,才算是正經的將軍。哪怕之下的都統可領一萬人了,也不算的。
但輔佐徹北公?在隋不休手底下做事?他忽然意識到,方耋還不清楚自己的身份。哈……也難怪。他一直只將自己當成個本領高超的軍官吧?還是從前出身無量城的。
他也不好解釋,就只笑了笑,道︰「這些事往後再說吧。」
但方耋卻正色道︰「李將軍,我沒別的意思——我是說那五千斤糧食。我听說徹北公帶著殘軍進了四橫山,現在該是要來孟家屯吧?那麼多人,一定缺衣少食,我想,你現在不要把糧拿出來,該等徹北公到了,再獻上。」
李伯辰想了想,道︰「為什麼呢?」
方耋邊走邊道︰「現在咱們還不缺糧,現在拿出來,只是錦上添花罷了。可等徹北公的人來了,就是雪中送炭了。李將軍,說實話,我之前弄這些糧,是想在隋公子那里謀個前程。可你對我有恩,今天在戰場上,又讓我先走,這種恩情我實在不知道怎麼報答。往後,我只認你,所以也希望你能步步高升。徹北公帶的兵將多,到了這里難免論資排輩,要你沒什麼功績,他也不好賞你的呀。」
李伯辰心中一暖。在侯城知道他想攀附隋不休的時候,雖心里說不介懷,可多少有點失落。但此時听他說了這些話,曉得這人或許做事狠辣,但到底也懂情義二字。他不想叫他繼續說錯話,便打算委婉些將自己身份告訴他。
此時兩人已走到自己宅院門前,李伯辰剛要開口,卻見三個人影立在門外,遠遠听著一聲︰「李兄,真是趕巧了,我剛登門。」
是隋不休。
李伯辰忙快走兩步,一拱手,道︰「隋兄。」
隋不休笑眯眯地走過來,道︰「晌午說要敘舊,晚上就來了,不打攪你做事吧?」
李伯辰笑了笑︰「我也沒什麼事,里面請。」
隋不休說他剛登門,但李伯辰卻瞧見他發絲上有些夜露,該已等了許久了。他是想盡快打探常休的態度吧。說來也真叫人感慨……幾個月之前,他是貴公子,自己是個小卒,如今形勢卻反了過來。
他先走到院門前,抬手將門推開,一轉臉卻瞥見方耋在向自己擠眼楮。李伯辰愣了愣,明白他是什麼意思了——他是想提醒自己請隋不休先走吧?
李伯辰心里哭笑不得,只好裝作沒瞧見。
他開了門將隋不休請進院中,隋不休便看了看,道︰「好,真是清雅。」
方耋和兩個羽衛也走進來,隋不休便道︰「百六百九,找個地方歇歇吧。」
兩個褐羽人齊聲應了,又轉身走出門去。稍後听一陣輕微的展翅聲,李伯辰猜他們是到空中或樹上戒備了。
隋不休又看方耋,道︰「這位是?」
方耋抬手畢恭畢敬地施了一禮、將頭微垂,沒做聲。李伯辰愣了愣,才道︰「哦,這是我的一位朋友,方耋。」
隋不休便點了點頭,也沒說什麼,但也沒挪腳。
李伯辰想了想,意識到隋不休該覺得方耋是自己的僕從或部屬,也想叫自己像他一樣,讓方耋退開。剛才方耋不答話、卻要自己開口,也是將他當成自己的部屬的意思吧。
這些東西實在繞得他有些頭疼。但李伯辰又覺得,方耋的確算是自己的朋友。真像隋不休吩咐兩個羽衛那樣叫方耋退下,他心里覺得不自在。
便道︰「他要住我家的。方兄,你就住東廂吧,我和隋兄談些事情,談完了我把被褥給你送過來。」
方耋一愣,才道︰「是。」
再對隋不休施了一禮、退開兩步,轉身走進東廂房。
待他將門關了,隋不休笑了一下︰「我知道為什麼和你投緣了。你這人不管和誰相處,都叫人覺得親近。」
李伯辰不知他是不是在客氣,就也笑了笑,道︰「隋兄,里面請。」
兩人進了堂屋,李伯辰擰亮符火燈。
打他離開之後,這房子該沒人進過。桌椅上、字畫的軸桿上都積了一層薄灰。他目光落到桌邊那件短褐上時,心狠狠地跳了一下,像被重錘猛擊一記。他咬了咬牙,將衣裳拾起,道︰「隋兄見笑。很久沒收拾了。」
邊說邊走進東屋,將衣裳擱在床邊,又走出來。
卻瞧見隋不休站在堂屋地當間,躬身給自己深深行了一禮,道︰「李兄,之前我恩將仇報,實在是小人行徑。我也不想給自己辯解什麼,也不奢求原諒。只是往後若有機會,定叫你瞧見我的真心。」
他這話說得有些重,但李伯辰的確覺得心里舒服了些。便嘆了口氣,道︰「算了,都已經過去,不要再提了。」
隋不休直起腰,從懷中取出一樣東西雙手奉過來,道︰「家父也很後悔,因此叫我將這東西交給你,算做賠禮。」
隋無咎想要來孟家屯,但恐怕不能如願。李伯辰既已知道這結果,也就不想要什麼賠禮。剛要開口推辭,但瞧見隋不休手上那東西,卻愣了愣。
那不是什麼金玉之類的寶物,而是一圈薄紙,上面有一些符文。
隋不休立即道︰「尋常物件猜你不會收,但這是一件兵器。」
兵器?
李伯辰忽然想到于猛——白天見他從袖中落出兩片符紙,隨後便幻成大盾,連自己的刀芒也沒能斬破。隋不休說這紙是一件兵器,難道與那東西類似麼?
他實在有些好奇,便道︰「隋兄,這東西有什麼講究?」
隋不休這才笑了笑,道︰「此乃符兵,可以戴在腕上,平時就像紙一樣輕。但一念咒,立即化為兵器。」
說了這話,退後兩步道︰「李兄請看。」
他嘴唇飛快一動,那符紙忽然泛起一陣青光,登時化成一柄大槊。槊鋒極長,與他的魔刀相當,槊桿也很長,約是槊鋒的四倍長度。看這形制,該是柄馬槊。
隋不休一抬手,將大槊拋來,道︰「李兄看看稱不稱手。」
李伯辰單手接了,立時覺得一沉,心道,好家伙!又上了一只手,才覺得分量正合適。他想了想,大步走到院中舞了一圈,只听耳畔風聲嗚嗚作響。
真是好東西。他現在有曜侯、有魔刀,其實正缺一件長兵——他的力氣大,在戰陣上有了這東西,可謂如虎添翼。平時又可化為一張符紙收在腕上,又極為方便。
隋不休走到門邊笑道︰「李兄可滿意?」
他簡直太滿意了。先前想推辭,可如今卻愛不釋手,心道,幸好自己剛才沒說出口。
便站下,道︰「真是一件寶貝。」
隋不休笑道︰「那我就能回去交差了。」
又將祭出、收回的咒訣同李伯辰講了,嘆道︰「這柄槊,名為奪江海,是家父年輕時所用。家父說,這寶貝塵封已久,現在交給李兄,正可叫它再大放異彩。」
奪江海。隋國信奉六瀆帝君,崇尚水德,這槊卻叫奪江海——怪不得隋王對隋無咎心存忌憚。他是因此才不再用麼?
知道它的來歷,李伯辰想假意客氣客氣,但又想反正是用來賠禮的,客氣什麼。便道︰「好,隋兄,替我謝謝大公。」
隋不休一笑,道︰「自然。」
又道︰「賠禮已送到,李兄,我該告辭了。」
李伯辰一愣——他不說別的事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