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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三章 江湖

他重回到屋中後,仍覺得心里有一面小鼓在敲,連困意都少了許多。但打坐入定雖可暫時地振奮精神,覺還是要睡的。

他進屋看了一眼林巧,強迫自己收斂心神靠坐到門口入睡。足足十幾息之後,才終于睡著了。

一覺醒來,見門外天已黑了。他靠在牆上慢慢伸展發麻的手腳,覺得精氣神都補了回來。站起身走到院中看月亮,見還在西邊,該是睡了三個時辰左右。

他呵出一口寒氣,將爐灶中的悶火勾起,又添了幾把柴。走進里屋瞧見林巧仍在睡著,呼吸有些鼻音。她該的確只是受了涼。這種事用不著管、吃喝好,尋常人六七天也就痊愈了。林巧修行過,或許明天就能見好。

他看了一會她被窗縫中透進來的月光微微映亮的側臉,拿起瓦罐走到溪邊。先卸甲月兌衣洗了個澡,又赤luo地行了幾趟拳把自己晾干,而後打了一罐水走回來。

在路上的時候,忽然意識到自己這次沒有做噩夢。雖然之前猜測在噩夢中听見的那些低語該是因自己乃是「北辰」,因而才會听著模糊不清的祈願,可他現在並不能將那些聲音听得分明,也就成了折磨。

這次連一個夢都沒有,只覺得睡得尤其舒服。他在心里低嘆口氣,想不知是不是因為林巧。白天的時候看見她忙碌、听她唱歌,就覺得心里很沉靜。也許靜了心,也就睡得好了吧。

他走回到破屋,先將水往灶台上的三只碗里倒滿,便輕手輕腳地將洗好的薺菜添進罐中,又將狼腿肉撕成小條添進去,擱在灶上煮。等冒出騰騰熱氣,腿肉里的油脂也就被炖了出來,便先在灶邊溫著,又將在溪邊用魔刀割下的小石板放在火上。

待那石板也被燒得滾燙,又取些腿肉在上面擦了一層油,而後將鯽魚與河蝦放在石板上煎。等魚皮變得金黃、河蝦也泛紅,便灑些粗鹽,小心地翻了面。

他守在灶旁,瞧著火光、听著油脂輕輕地 啪作響,忽然想自己或許還可以隱姓埋名做個廚子,自創些菜品——譬如天雷燒雞之類。想到這兒,忍不住搖搖頭,笑了笑。

便听到林巧說︰「李大哥想起什麼了?這麼開心。」

李伯辰嚇了一跳,忙轉臉看,見林巧裹著大氅扶著門邊站著,臉上還有兩道壓出來的紅印,頭發也散亂著,睡眼惺忪。在競輝樓中見她時覺得優雅端莊,這時候借著火光,又覺得嬌俏明艷了。

自己難得這副模樣,倒叫她瞧見了。李伯辰訕訕道︰「……倒也沒什麼。」

又一指灶台上的碗︰「你用這些水洗漱吧……我溫著的。牙粉……哦,在馬身上的包袱里——」

「我去拿。」林巧一攏大氅走出去,在包袱里模了模,找著一個小竹筒,趕緊跑回來,「真冷!」

李伯辰笑笑︰「一會喝點熱湯,就好了。」

他戴上鐵手套,將石板從火堆里端出來。又將兩塊干面餅掰成塊,泡進罐中的湯里。

林巧月兌了大氅、挽了袖子要在另一邊的破灶上洗臉。李伯辰看了一眼,有些猶豫自己是否該回避——他倒是覺得無所謂,但不曉得李國的民間風俗是怎樣。

但听見林巧說︰「李大哥,能不能幫我攏一下頭發?」

她這樣落落大方,李伯辰便道︰「好。」

他走到林巧身後,小心翼翼地將她的長發攏起,握在掌中,林巧便俯了身用碗中的溫水慢慢洗臉。李伯辰看到她脖頸的曲線一路滑到雙肩,又瞧見小巧的耳垂,便輕輕地吸了一口氣,又慢慢呼出去,轉開了臉。

過得片刻,林巧直起身子,道︰「好了,李大哥。」

李伯辰忙放開頭發,走到灶台邊。林巧便將頭上的珠翠、發簪取下,嗤啦一聲從羅裙邊撕了一縷布條,又用雙手將烏瀑似的長發攏了,高高挽了個馬尾,用布條一圈圈地纏起,側臉看李伯辰,道︰「李大哥,我這個樣子跟你行走江湖,成不成?」

長發被扎起,側臉與修長的脖頸全露出來了。她臉上帶著笑意,眼神在火光中顯得迷離,卻又有幾分雀躍之情,真如一只從籠中月兌困的雀兒。

李伯辰心中微微一痛,但只笑道︰「這樣也很好看。」

林巧笑著轉過臉,將布帶系好、發釵簪上,裹了大氅把另三樣珠翠拿著走到院中放進馬背上的包裹里,道︰「咱們到了下一個集鎮,可以找家解庫把這些典當了,我想能有個幾千錢——哈,李大哥,我以後是江湖兒女,自然也就用不著這些了,你不必勸我。」

李伯辰笑了笑,道︰「好。」

他們用柴火劈了兩雙筷子,吃了煎魚蝦,又吃光罐中的湯餅,覺得身上泛起暖意。李伯辰便道︰「林姑娘,該動身了。」

林巧站著將這破屋又看了一會兒,輕聲道︰「這里真好。」

……

出發時明月已至中天,空氣涼且濕。但之前在火堆邊待久了,如此倒覺得精神一振,很有些舒爽。

李伯辰白天的時候往西邊探過路,兩人便向那個方向走。臨西與奉州在西北,他們可以先向西避開散關城這一帶的匪兵,再往北折。

他牽著馬,林巧跟在他身邊。深夜時林中風聲颯颯,很是人。但李伯辰邊走邊散出陰兵,早將附近的野獸都驚走了。兩人花了將近一個時辰才出了山林,瞧見遠處的草甸。白天時已見過大地金黃、天空碧藍的情景,此刻看,那草地卻又被月光映成銀色。銀色原野當中,閃亮的溪水如玉帶一般蜿蜒,又是另一番叫人心曠神怡的景致。

林巧輕出口氣,道︰「原來江湖這樣美,真是天地廣闊。李大哥,我覺得之前的許多年都白活了。」

李伯辰藏著心事,不知道該怎麼接她這話,便牽著馬慢慢下山,走出幾步才道︰「很美,但也很凶險的。」

林巧笑道︰「跟你在一起我就不怕。」

李伯辰的心跳了跳,但也只能暗暗嘆口氣。

等兩人走到草甸里,他終于鼓起勇氣開口,道︰「林姑娘……」

「嗯?」

「你知道附近哪里有匪寨麼?昨天在城里那些賊匪,寨子該在附近的吧?」

「啊……我只是听說過。說是散關西邊六七十里,有個沖宵寨。李大哥你問這個做什麼?」

李伯辰沉默片刻,話幾次到了嘴邊,卻無論如何都說不出來。林巧似是意識到了什麼,便陪他默默走出一段,低聲道︰「李大哥,有什麼話你就說吧。」

李伯辰深吸一口氣︰「我想找個山寨端了。」

他頓了頓,見林巧沒言語,便只得繼續道︰「該會有不少錢。你說你想買個小莊子……應該不成問題。」

林巧沉默一會兒,問︰「然後呢?」

「然後……我覺得李國太亂了。你可以去魚國或者尉國……那里是南方,天氣也暖和。現在北邊要交兵了,你在那里還能過許多年太平日子。」

隔了一會兒,林巧道︰「哦。」

她語氣平靜,听不出開心還是不開心。李伯辰覺得自己的心跳了跳,也不知道是希望她答應還是不答應。又走出十幾步,林巧道︰「李大哥,謝謝你。可是我不想要莊子了……」

李伯辰不知該如何回應她這句話,便沉默著。

听林巧輕輕喘了口氣,笑道︰「算啦,你不用為我操心,其實我也不是沒有別的去處。」

她往西北邊看了看,抬手一指︰「你看那兒。」

李伯辰向她指著的方向看去,瞧見地平線上隱有些燈火光。

「其實我舅舅家就在那邊。」

李伯辰愣了愣,忽然意識到她所指的那個方向該是上午的時候,那對母女所說的那個莊子——那莊園主人是她的舅舅?他下意識地問︰「你說那個新起的莊子?」

「……對。」

「那他們從前怎麼……」

林巧笑了笑︰「從前是從前……貧居鬧市無人問,富隱深山有遠親嘛。這些年我手里有了些錢財,走動就多了。其實我正可以到那兒去——」

李伯辰皺起眉,剛要開口,林巧打斷他︰「李大哥你不用為我擔心。既然我要留在那兒,就還能想法子把解庫里的錢取出來,想來我舅舅也就還會是我的親舅舅的。」

李伯辰想了想,低聲道︰「林姑娘,要是你不想待在那兒,我還是可以想法給你弄個莊子。賊匪作惡多端,錢財也取之不義。我清剿了他們該不是什麼難事。」

林巧低低地嘆口氣︰「多謝你。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可是我已經知足了。昨天是我活到現在最高興的一天,也沒什麼遺憾了。」

李伯辰心頭一酸,但也只能說︰「好。林姑娘,我送你到那邊去。」

他便叫林巧上了馬,牽馬在繼續在草甸中走。他覺得自己心里很亂,听了林巧的答復,也不知是如釋重負還是悵然若失,或者兩者都有一些。他心想,林巧的那個舅舅或許真是個趨炎附勢之人……但現下這世道,又有多少人不是呢?林巧還有錢存在散關城的解庫里,而城里的那些匪兵該待不了多久——過上幾天,鎮軍就會來了吧,那些匪兵不是對手的。

等城中風波一定,用不著她去想辦法,她那個舅舅就該會張羅著辦這件事。看在那些錢財的份兒上、又畢竟有些血緣關系,她該不會如何難過。

其實說起來,林巧也不是什麼任人揉捏的弱女子吧。前些年,她該已見過足夠多的世面、人心了……

他在心中沉沉地嘆了口氣,兩人之後都沒有再說話。

又走了近一個時辰,終于遠遠瞧見那莊子——在一處小山下,只剛起了院牆,院里還能瞧見有三座兩層的小樓只建了一半。正門外的一片空場上堆積許多建材,搭了些簡易的棚屋,周遭趕來幫忙的人應當就住在那里。

還有一隊三人的家丁拄著火把、手持棍棒在慢慢走著、巡視。院中也仍有燈火,不知是不是里面在分批開工。

等走上通往莊園的那條路,林巧道︰「李大哥,就在這兒停下來吧。」

李伯辰愣了愣︰「這兒?」

林巧下了馬︰「我自己走過去就可以了。你……你在城里被人看見了,也許賊匪還在找你。再被他們看著,會有麻煩的。」

李伯辰意識到她說得對。要是自己真殺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人物,賊匪該會在附近找人詢問盤查。他倒是不怕什麼麻煩,但要叫人瞧見林巧與自己一同現身,會牽連到她的。

至于別的……競輝樓的那些人知道林巧與自己同行。但院中死了個葉盧,還是魔族。樓里那些人但凡想要過得安穩,該都不會到處宣揚。否則一個魔族在院中潛伏了數日的事情泄露,即便他是空明會的人——官府也會很樂意借這個由頭,狠狠啃一塊肥肉的。

至于街上那些賊匪——當時自己叫林巧伏在馬背上,他們不可能看清林巧的模樣的。如此想,她倒也的確沒什麼危險。

再看這莊園的規模,她那位舅舅該也是家資頗豐、有頭有臉,應有足夠的手段令她安身。

從這里到莊園不過百多步,道路兩側也都是田野,稀稀拉拉地立幾顆小樹。李伯辰便道︰「好,林姑娘,我就在這兒看著你走過去。」

說了這話想起包袱里的珠翠,轉身去拿。但林巧道︰「李大哥,不用了,那些留給你。你行走江湖,總要有些應急的。也……也是留個念想吧。」

听了後一句話,李伯辰沉默片刻,到底沒將手再伸進去。但想了想,解下馬背上那柄刀,轉身遞給她︰「那你留著這刀。這把刀……也勉強算是寶刀吧。要是你舅舅喜歡,可以送給他。」

林巧慢慢接過刀,在夜色中笑了笑︰「好。李大哥……你先走吧。我看著你走。」

她說了這話,靜靜地望著李伯辰。李伯辰轉臉盯著那莊子看了一會兒,不敢去看她的眼楮。怕又瞧見些什麼,叫自己挪不開腳。過得片刻,他抱了抱拳︰「林姑娘,抱歉。保重。」

便翻身上馬、一夾馬月復,沿路向東而去。

待慢走出幾十步遠,才開始縱馬狂奔,听得耳畔風聲呼嘯,見兩側山林原野往後倒去。前方的路被明月映著,像河水一般,冷風則如刀子一樣割著臉。他也不知道自己該往哪里去,但現在只覺得胸口悶得難受、只想縱馬狂奔一遭,什麼都不願再去思量。

他一口氣狂奔了半個多時辰,不知到了哪兒,也不知是何時,才叫馬放緩了些,抬頭去看天——月亮已偏東了,也許再過一會兒,天邊就能看見魚肚白。這時才又向身後望,只見山嶺延綿、星斗璀璨,既不見散關,更不見那莊子了。

他長長地嘆了口氣,在馬頸上撫了撫,心想,算了,就這樣吧。孤身一個人,倒也有一個人的好處。兒女情長……實在會叫人變蠢。

在那破屋里的時候,自己在灶台邊弄吃的,竟然都沒有發覺林巧是何時站在門旁的——要是這種狀態遇著對手,性命豈不是就要葬送掉了麼?孤寂雖苦,可也用不著為別的事煩心,能叫人頭腦清醒的。

他在心中這樣細細碎碎地慢慢想著,又抬手使勁兒搓了搓臉。

但下一刻,忽然一勒韁繩駐了馬——

不對勁!

剛才林巧說她舅舅一直住在那兒,「這些年」她有了些錢財,才又走動起來了。但昨天那對母女明明說的是,那莊園主人是新搬來的、在起新房子!

他一時間怔住,心中念頭電轉——忽然又記起之前林巧是轉臉往四下里看了看,瞧見燈火,才說起她舅舅的事情的。難不成……

「嘿!」

李伯辰低吼一聲,猛地調轉馬頭,大喝︰「駕!」

白馬立即飛跑起來,可他此時卻只嫌這馬跑得太慢,恨不能跳下來扛著它跑。他心中又愧又氣,但莫名又有些決然的舒心暢快。種種情感交織,忍不住又喝︰「馬兄!再快一點兒!」

等再過小半個時辰,終于又瞧見那片草甸。東邊的天際開始泛白,月亮懸在山頭,變成個透明的輪廓。他在呼嘯的風中一眨不眨地盯著前方看,緊咬著牙。

待小路又轉過一道彎,終于遠遠瞧見那莊子——以及路邊的一個孤零零的人影。

他心中一口氣一下子散了,不知怎的又將馬勒住。

遠遠的,瞧見林巧一個人坐在路邊一塊青石上,懷中抱著那柄刀,怔怔地看對面一株發了新葉的小樹。

李伯辰夾了夾馬月復,白馬便向前緩行。再近些,林巧听見馬蹄聲,轉臉來看他,但臉上沒什麼表情。她的睫毛和頭發上都是夜露,也不知在這兒坐了多久。

李伯辰行至她面前,低頭看了她一會兒,輕聲道︰「你一直坐在這兒?」

林巧慢慢仰起臉,笑笑︰「還沒想好該往哪兒去。」

李伯辰伸出一只手︰「那跟我走吧。」

「去哪兒?」

「江湖。」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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