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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一回 嘴硬心軟

沈恆方才瞧得季善又瘦又憔悴,已經想象得到她這些日子到底是怎麼煎熬過來的了,心里本已滿是心疼與愧疚。

不想這會兒又听得路氏說季善竟還吐了血,還尋了短見,心里就越發不是滋味兒,恨不能立時去找到季善,將她抱進懷里,好生撫慰一番了。

奈何家里如今人多,行動都不是很方便,季善心里只怕也惱著他,他若是現在去找到她,回頭她要哭起來,長輩們都少不得要擔心,還是听娘的,等待會兒善善給他送水到屋里時,他再好生撫慰她吧。

沈恆遂點頭道︰「娘放心,我待會兒一定會好生安慰善善的,我看得出來這些日子的確苦了她了。爹娘和大哥三哥都一樣,也受苦了,我還得好生感謝一下我岳母才是,虧得正月里帶了她一起來府城,這次若不是有她一直守著善善,後果不堪設想。」

路氏嘆道︰「可不是嗎,你的確要好生感謝一下親家母才是,我們都是心苦,她是心苦身也累,不但你,我和你爹回頭也得好生感謝她才是。好了,你快回房去吧,我去廚房了。」

說完便轉身去了廚房。

沈恆這才問沈九林,「爹,彥長兄主僕三個怎麼不見?葉大掌櫃那兒還能三哥去跑一趟,告訴一下葉大掌櫃我回來了,府台大人那兒卻只能托彥長兄跑一趟了,不然大哥三哥肯定都不敢去的。」

沈九林道︰「孟二少爺昨兒瞧得我們到了,安慰了我們一番後,就主僕三個簡單收拾一番,住客棧去了,我們怎麼勸都勸不住,說是要把屋子留給我們住,也省得你大哥三哥再出去住客棧,凡事都不方便,所以昨晚我和你娘住的就是孟二少爺屋里,你大哥三哥住的是楊大哥屋里。老三,孟二少爺說他們住的什麼客棧來著,我倒是記得他說過讓我們有事兒就去找他,可客棧名兒一時想不起來了。」

沈樹忙道︰「就是前面三條街外的迎賓客棧,那我先去找到孟二少爺,告訴他四弟回來了,請他幫忙跑一趟府衙去告知府台大人一聲……那可是府衙,我就算一路問著找對了地方,多半也不敢上前去,還真是孟二少爺去最合適。等我告知了孟二少爺後,就去見葉大掌櫃,四弟覺著怎麼樣?」

沈恆點頭道︰「三哥自己看著辦吧,等我回頭見了彥長兄,再當面向他道謝。」

沈樹便沖沈九林說了一句︰「那爹,我就先出門了啊。」,轉身腳步輕快的出門去了,與昨兒剛折回來時的腳步遲緩面色沉重,形成鮮明的對比。

余下沈恆又與沈九林和沈石說了幾句話兒,就听得路氏在廚房門口叫他了,「老四,你怎麼還沒回房呢,熱水都好了,你快回房準備洗澡了。」

「好的娘,我馬上來。」沈恆便忙應了一聲,大步回了房去。

卻見隨即跟進來忙前忙後的是路氏,而非季善,心下很是失望,因低聲問路氏︰「娘,您不是才說水好了,讓善善給我送到屋里來嗎,怎麼是您給送來的?」

路氏道︰「善善忙著給你做飯呢,這麼大桶水,我也怕她力氣小,提不動,不過你放心,我把水給你弄好,就馬上換她去。」

沈恆這才心下稍松,幫著路氏把熱水都倒進了大浴盆里,待路氏出去後,才褪了衣裳,跨進了浴盆里。

卻是左等季善沒進來,右等也沒進來,心下忍不住又焦躁了起來,善善這是真惱了他不成?

好在片刻之後,他總算听見了輕微的推門聲,然後是輕盈而熟悉的腳步聲,沈恆心里這才歡喜起來,忙轉身看向季善笑道︰「善善,終于有機會好生與你說說話兒了……你還惱我呢,我知道這次都是我不好,讓你白白擔驚受怕,流了那麼多淚,你再生我的氣都是應當的,你要打我罵我都使得,只千萬別不理我……」

季善片刻才沒好氣道︰「我的確不想理你,若不是娘非要我進來,我娘也推了我幾次,我不想她們擔心,我根本不會進來!」

怎麼也得再晾某個狠心的騙子一陣子才是!

沈恆被說得越發訕訕的,「你還真不想理我啊?雖然我是不好,可你就不能看在我好容易才死里逃生撿回了一條命來,好容易才回來了的份兒上,就原諒我一次嗎?你別看我瞧著好好兒的,其實我身上到處都是淤青,不知道有多少內傷,這里一喘氣就痛,肋下也是,稍微一動就痛,兩只手更是根本抬不起來,喏,你看吧,根本就沒法兒彎過來搓一搓背上,善善,你能不能幫我搓一下背呢?我估模著光打我罵我你肯定解不了氣,非得再狠狠咬上我幾口,才能解氣,那總得先幫我洗得干干淨淨了,你才好下口不是?」

季善見他一臉的可憐巴巴,雖然知道他是在故意賣慘,好讓自己心軟,在瞧得他瘦了一圈,連肋骨都清晰可見,身上也果然好多處淤青後,還是忍不住心軟了。

雙腿更是等不到大腦發出指令,已先朝他走過去了,待走近後,將他身上的淤青紅腫都瞧得越發的清楚後,就更是僅存的惱怒也蕩然無存了,罷了,比起他能平安歸來,旁的又算得了什麼,她又還有什麼可與他計較的?

到底還是蹲到浴盆前,撈了里面的毛巾,給他輕輕擦起背來,「這些都是怎麼弄的,有上過藥嗎?一定很疼吧?待會兒還得讓大哥出門一趟,給你請個大夫來,好生瞧瞧才是。」

沈恆見季善說著眼圈就紅了,忙握了她的手道︰「善善別哭,這些日子你已經哭得夠多了,再哭眼楮可就要壞了。我不疼……不是,我現在已經不疼了,也應該沒有太重的內傷,至多抹點兒紅花油,吃點兒活血化瘀的藥,應當就沒事兒了。」

季善卻仍將給他擦背的力道放得更輕了,啞聲道︰「有沒有內傷,要吃什麼藥抹什麼藥,可不是你說了能算的,得大夫說了才算!那你身上這些傷都是怎麼弄的?這些日子你又去了哪里?搜救的人一直追到快要到洲河與湔江交匯的地方了,才發現了你一片衣裳,還當、還當你被沖進了湔江里,再也找不到了,只能放棄了搜救,倒不想,你還能活著回來……」

沈恆忙道︰「善善你別哭,別哭啊……當時洪水實在太大了,我一開始是托著府台大人的,等跟著跳下水的官差游近了,我把府台大人推給了他們後,誰知道忽然又來了一個大浪,把我卷著眨眼之間,就離官差們越來越遠,之後我更是身不由己,很快便沒了知覺。等我第二日醒來時,發現自己被沖到了岸邊,可看著又不像是洲河了,我也完全不知道自己哪里。只能掙扎著爬起來,沿著岸邊往前走,看能不能遇上人煙……」

好在艱難的走了約莫半個時辰,他終于還是遇上了一對老夫妻,這才知道,他被沖到了洲河的一條支流里,因為水勢沒那麼急,河里水草和兩旁的蘆葦也夠密,他才能被沖到岸邊,僥幸撿回一條命來。

之後,他便在那對好心的老夫妻家里接連發了幾日的燒,燒得一度連自己都覺得他怕是要死了。

所幸想著季善,想著父母親人,他終究還是熬了過來,等人終于能下地後,他便踏上了回府城的路,因為他知道,他下落不明一日,季善和他的親人們就得傷心欲絕一日,所以他必須盡快趕回去,讓他們安心!

只是那對老夫妻家里是真的窮,除了能給他準備一些干糧以外,實在沒有多余的銀錢能借給他,他也實在沒那個臉要,便只接了干糧,也因此,他才會耽擱到今日才回來,人也才會那麼黑那麼瘦。

日日都餐風露宿,風吹日曬的,能不黑不瘦嗎?

季善好容易等他說完,立刻道︰「那那對老夫妻家在什麼地方,你臨走之前可問清楚了?等回頭你緩過來了,我們可得備了厚禮,親自登門去道謝才是,這可是救命大恩,怎麼厚謝報答都不為過的。」

之前她傷心到了極點時,便曾自嘲的幻想過,萬一沈恆就遇上了什麼奇遇,被什麼高人救了,或是被沖到了什麼世外桃源里,無意得了大筆的財富,或是什麼秘籍藏寶圖之類的呢?

畢竟電視劇里都是這麼演的,小說里也都是這麼寫的,不是嗎?

倒不想,沈恆雖沒遇上什麼奇遇,一切都顯得是那麼的平淡,卻終究還是遇上了好心人,于他、于他們一家來說,也算是奇遇了!

沈恆忙道︰「我特意問了那位老丈他們家地址的,正是想的過陣子要登門道謝去,善善你就放心吧。」

季善這才低「嗯」了一聲,「那我到時候陪你去……我把頭發也給你一並洗了吧,你這頭發都要打結了。」

沈恆自是求之不得,「好啊。」

季善便舀水把頭發給他淋濕,抹上澡豆,輕輕揉搓起來,搓著搓著,想到這陣子的痛苦與絕望,想著以後別說還能觸模到沈恆,听他說話听他笑了,連他殘存下的氣息,都很快要消失殆盡。

哪里能想到,還能有眼下這樣實實在在觸踫到他,感受到他溫度與氣息的時候?

本不想掉淚的,眼淚卻自有主張一般,根本控制不住,已撲簌簌的直往下掉。

沈恆很快感覺到了季善在哭,雖然他是閉著眼楮的,季善也沒有發出聲音,他還是感覺到了,因為她有一滴灼熱的淚落到了他的肩膀上,也落到了他的心上,讓他的心霎時一抽一抽的痛起來。

忙伸手抹了一把臉,隨即便握住了季善的雙手,定定看著她,鄭重道︰「善善,這次真的對不起,我以後一定再不會高估自己,再不會輕易涉險,讓你心痛了。我本來以為,我的水性還算可以,肯定能救起府台大人來,且府台大人是個好官,一心為百姓謀福祉,把百姓的身家性命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還要重;又是羅小姐的父親,你與羅小姐又是那麼的要好,我要是眼睜睜看著府台大人落水卻不救,從而因此讓府台大人有個什麼好歹,那我肯定會良心不安一輩子,唾棄自己一輩子,回來後,也沒臉再見你了,卻沒想到……」

沒想到他還是高估了自己的水性和體力,也低估了當時洪水的猛烈程度。

季善既已被沈恆發現自己在哭了,便也沒什麼可遮掩的了,抽泣一聲,才哽道︰「你既然以為你的水性可以,那為什麼要讓孟二少爺給我帶那樣的話?你要是回不來了,就讓我‘忘了你,找個好人嫁了,重新開始’,好啊,我明兒就找個好人改嫁,重新開始去!」

沈恆與季善夫妻這麼久,又自來感情好,說二人「心有靈犀一點通」是一點也不夸張,所以方才剛回來時,瞧得季善眼里掩不住的慍怒,他其實已猜到季善在怒什麼了。

這會兒听她終于說了出來,還果然與自己的猜測一樣,愧疚心虛之余,又訕訕然起來,小聲道︰「我當時那不是、不是想著以防萬一嗎?畢竟你還這麼年輕,還有大好的幾十年光陰在後頭,你又聰明能干,怎麼著都能把日子過好,所以我就、就……」

在季善冷冷的淚眼下,識相的不敢再說了。

季善見他還算識相,這才冷哼道︰「以防萬一?誰要你的以防萬一了,說句不好听的,我寧願你什麼話都不留給我,也好過留那樣的話!我也只有三分恨你以身涉險,忘了你還有親人和愛人了,但若是換了我當時處在那樣的情景下,十有八九也會跳下去救人;可我足有七分恨你留那樣的話給我!明明說好了,你要走在我後頭,而且肯定是我們垂垂老矣之後的事,結果你呢,竟意圖走在我前面整整幾十年,留我一個人痛苦整整幾十年,還說什麼要讓我‘重新開始’,那豈不是意味著,哪日我要是先走了,你也能轉頭就把我給忘了,重新開始?」

說著眼淚忍不住又來了,「你不知道我當時有多恨你,真的,你當時要是在我面前,我真的恨不能吃你的肉喝你的血了!可當時,我根本連再遠遠的見你一面,都是奢望了啊……」

沈恆眼圈也紅了,把手送到她嘴邊,道︰「善善,我明白你的心情,愛之深恨之切,你若不是太愛,也就不會那麼恨了。那你現在咬我,現在吃我的肉喝我的血吧,你就是吃盡我的肉喝盡我的血,我也心甘情願。」

「你當我真舍不得咬呢?」季善冷哼一聲,抓起沈恆的手,就送到嘴邊,張口咬了下去。

卻終究還是舍不得咬重了,不過只象征性的咬了一下,留了一圈淺淺的牙印,便放開了,恨恨道︰「如今你全是骨頭,沒的白硌壞了我的牙,且先給你把賬記著,等回頭你身上多長些肉後,我再一並與你算賬也不遲!」

沈恆就紅著眼楮笑了,「真是個嘴硬心軟的,分明就是舍不得咬,偏要說是我骨頭太多,怕硌壞了牙……」

說話間,已伸手輕輕撫上了季善雪白縴細的脖子,那上面的淤青已過了十來日,依然還沒散盡,瞧著依然是那麼的觸目驚心,當時到底有多嚇人,情況有多危急,可想而知。

眼楮就越發的紅了,低道︰「當時,很疼吧?你怎麼那麼傻,明明平日里那般聰明通透的一個人,誰知道犯起傻來,卻比所有人都傻……這麼年輕漂亮又能干,還有那麼多親朋幫手,亦不缺銀子使,就算離了我,一樣能活得很好很好,為什麼就偏要那麼傻呢?不是你自己說的,這世上誰離了誰都一樣活嗎?」

沈恆既已平安回來了,之前那些傷心與絕望,季善自然都不想再提,便只是道︰「誰知道我當時怎麼就鑽了牛角尖呢,大抵是腦子太亂了,混混沌沌的,連自己在做什麼都不知道吧?」

心下卻是禁不住慶幸,虧得當時孟競及時意識到了不對,和楊嫂子一起救下了她,也虧得之後她娘一直寸步不離守著她,葉大掌櫃與羅府台也都語重心長勸了她一回,才讓她徹底打消了再尋死的念頭。

不然好容易沈恆回來了,她卻又不在了,夫妻兩個因為陰差陽錯,照樣要天人永隔,就真是太虐、太坑了!

季善說完,便扯下了沈恆的手,道︰「好了,繼續洗頭吧,洗完了好去吃飯,兩個娘手腳都利索得很,等你洗完,飯菜肯定都好了,你正好一邊吃,一邊與他們說說你是怎麼月兌險,這些日子又是怎麼過來的,大家伙兒肯定心里都急著知道呢。」

給沈恆搓了幾下頭發後,才又道︰「你還得好生安慰一下爹娘才是,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痛,真的除非親歷,否則任誰都難以真正感同身受,也不知道他們是怎麼才熬了過來的?尤其娘,明明之前離開時,頭發都還是烏黑的,卻幾日功夫,就白了那麼多,昨兒還哭著與我說,若不是想著還要見你……見你最後一面,若不是想著,還要給你辦後事,讓你體面的走,她早不想活了。萬幸只是虛驚一場,你今兒就回來了,不然我根本不敢想象以後……」

沈恆想到路氏的蒼老與憔悴,片刻才沉聲應道︰「我會好生安慰爹娘的,以後也一定不會再輕易涉險,不會再讓爹娘和善善你傷心難過了,希望你能再信我一次。」

季善的回答卻是故意扯了一下他的頭發,听他吃痛的「 」了一聲後,才道︰「我信不信又有什麼區別,反正我敢說下次再遇上同樣的情況,你還是要跳的,所以你這話也就哄哄爹娘吧,我反正一個字都不信了……好了,洗好了,我給你拿毛巾擦一擦啊……」

說完取了大毛巾來,給沈恆把頭發擦得不滴水了,又讓他就著毛巾,把身上的水都擦干了,才遞了干淨的衣裳給他,「你穿衣裳吧,我去廚房瞧瞧飯菜怎麼樣了,告訴兩個娘可以開飯了……正好我也餓了,這些日子就沒好生吃過一頓飯,沒好生睡過一個覺,今兒終于可以吃頓安心飯,睡個安心覺了。」

卻是剛走出兩步,就被沈恆給拉了回來,看著她正色道︰「善善,我方才說的是真的,以後一定不會再輕易涉險,不會再讓你和爹娘白白擔心了。我知道世事無絕對,將來萬一真遇上了我必須挺身而上的時候,我還是會上,不然我肯定會一輩子都良心不安,會鄙視唾棄自己一輩子;但至少,至少我會在挺身而上之前,想到我還有愛人和親人在家里等著我回去,那我一定會加倍小心,盡可能把危險減小到最低的!」

季善耐心等他說完了,才點頭道︰「好,那我信你,信你以後遇事會盡可能多考慮一下,會盡可能保護自己,因為你真的不是一個人,你還有父母親人,還有妻子,將來,還會有孩子,你的命真的從來不是你一個人的,所以該自私的時候,我還是希望你能自私一些。但我同時又不希望你太自私了,遇事只想著自己,就退縮不前,事不關己便高高掛起,那若人人都這樣想,這個世道豈不要亂了套,再沒有任何的溫暖與希望可言了?那你也不是我愛的沈恆了,總歸你記住這次的事,以後把握好度吧。」

沈恆這才笑了,再次鄭重道︰「善善你放心,我一定會記住這次的事,以後一定會把握好度的!」

季善卻是呵呵,「你還是先把衣裳穿好了,再來跟我信誓旦旦吧,你這樣……」上下打量了他一回,「不覺得,太沒有可信度了嗎?」

沈恆方想起自己還光著的,忙手忙腳亂的穿起衣裳來。

季善則滿臉是笑的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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