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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程三天,一行人尚未走出江南道的地界,這天晚上他們夜宿一座小鎮的客棧,夜深人靜時,雲蘿已經寬衣睡下,卻忽然被敲門聲驚動。

「篤篤篤」的響了三下,然後听見文彬的聲音輕輕的傳進來,「三姐,你睡著了嗎?」

蘭香迅速的披衣而起,點燃了桌上的燈盞,轉頭見郡主已經穿戴整齊後,才走過去將房門打開。

房門開啟,文彬側身鑽了進來,皺著眉頭有些愁悶的說道︰「本不想來吵你的,只是嘟嘟不知為何躲在被窩里哭,問他為啥他也不說,就一個勁的抹眼淚。」

雲蘿理著袖口褶皺的手一頓,然後快步出門到了隔壁。

油燈在桌上靜靜的燃燒,燈芯往外挑了一些,使得火苗高竄,也把房里照得更明亮。

鄭嘟嘟就坐在被窩里抹眼淚,看到雲蘿進來,還不好意思的轉了個身,不讓她看見他紅通通、水潤潤的眼楮。

雲蘿徑直走過去,伸手一模,模到他露在被窩外面的肩膀冰涼,就把被子往上拉,將他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顆圓滾滾的小腦袋。

「怎麼了?」

鄭嘟嘟抽了下鼻子,卻低著頭搖晃兩下,有些難為情,還有點委屈的說道︰「沒事。」

話說著,淚珠就從眼眶里滾落了下來,落到被子上迅速暈染。

雲蘿看了眼被頭上的那點水跡,問道︰「沒事你哭什麼?是身子不舒服?」

說著就要想解開被窩去給他把脈,結果被鄭嘟嘟扭著身子避讓了過去,急忙說道︰「沒有沒有,我真的沒事!」

雲蘿懷疑的看著他,「那你做噩夢了?」

鄭嘟嘟搖搖頭,遲疑一下,又點了點頭。

雲蘿︰「……」

蘭香卻忽然神色一動,問道︰「嘟嘟少爺可是想家了?」

鄭嘟嘟頓時飛快的看了她一眼,又小心的覷著雲蘿的臉色,明顯被說中了心事,卻不知為何不敢承認。

雲蘿也愣了下,又奇怪的看著他,道︰「想家就想家,有什麼不好意思承認的?我們現在走得也不是很遠,就算送你回去也費不了許多時間。」

「不要!」鄭嘟嘟飛快的,急忙拒絕,從被窩里掙出了雙手,抓著雲蘿的袖子緊張的說道,「我才不想家呢,三姐你不要送我回去!」

他好不容易才能跟三姐出來的,才不要就這麼被送回去呢!

雖然有些想爹娘,但他還能忍住。

他睜大了眼楮,巴巴的看著雲蘿,水汽卻有些控制不住的在眼眶里凝聚,掛在睫毛上搖搖欲墜,「三姐,我不要回去,也沒有想爹娘!」

雲蘿模了模他頭頂,說道︰「好,不送你回去,不過想爹娘才是正常的,我也想呢。」

鄭嘟嘟的眼淚于是就「吧嗒吧嗒」的掉了下來,抱著三姐的手臂哭得可傷心了。

站在床邊的文彬也用力眨了眨眼楮,把眼里涌上來的熱氣驅散,人卻不自覺的往雲蘿身邊靠近了過去。

他也有些想家了,明明之前在府城過年的時候都沒有這麼想念。

雲蘿轉身把文彬塞進了被窩里,讓小兄弟倆擠成一團,她自己也月兌了鞋子把腳伸進去暖著,一本正經的說︰「好了,我們來講故事吧。」

她的聲音清冷,語調平平幾乎不起一點跌宕,把本該波瀾迭起的故事講得平平淡淡,幾乎沒什麼趣味,但文彬和鄭嘟嘟卻都听得津津有味,听到後來,隨著夜晚的加深,不知不覺中就睡著了。

雖然行程不快,但對孩童和小小少年來說,其實還是有著不小的負擔,如今靜下心來,自然就抵擋不住睡意的侵襲。

雲蘿見他們睡熟,就小心的收回腳,給他們掖了下被子,然後帶著蘭香悄然回到了隔壁客房。

伺候著雲蘿睡下,蘭香忽然說道︰「兩位少年都還小,白天有事佔據心神自不會多想,夜晚安靜下來卻難免會想家。郡主,下次不如讓奴婢照顧兩位少爺吧。」

雲蘿猶豫了下,卻拒絕道︰「不必,既然跟著我出來了,就要盡早習慣。」

話雖如此,但之後的幾天她卻還是花費了更多的時間來陪伴兩個弟弟,尤其是晚上的時間,她會挑著書上的歷史人物給他們講故事。雖然講得不如說書先生那樣精彩紛呈,但對已經習慣了她這般語態的文彬和鄭嘟嘟來說,說書先生講得花里胡哨,還不如三姐講的更能讓他們靜下心來。

他們並不是每天都能趕上宿頭,趕不上就會在野外找個平坦的地方扎上帳篷,反正帶了那麼多侍衛呢,並不需要太過擔心安全問題。

況且,又不是往深山老林里鑽,就算在野外也是在官道附近,一般不會有凶猛的野獸出沒,出現的小動物則大多成了他們的月復中肉。

因此,每當夜宿野外的時候,雲蘿給弟弟們講故事時還總是會圍著一群人旁听,無形中把這群大老粗們的文學水平都提高了一個檔次。

原來秦始皇幼時還是個被親爹拋棄在他國受盡欺負的小可憐;原來蘇妲己妖妃禍國,只不過是替殘暴的君主背了黑鍋,人們總是千方百計的想要為當權者的錯誤找上幾個替罪羔羊,似乎這樣就會顯得他們更高尚、更無辜。

侍衛們听得連連點頭,覺得他們家郡主真是厲害,就連講故事都跟說書先生不一樣,不是那種大快人心的大圓滿,卻發人深省。

「發人深省」這個成語還是他們剛從文彬小公子那兒學的,路途上並不是能夠經常遇到新鮮事,有時候難免無聊,為了打發時間,雲蘿就讓文彬在閑暇時給鄭嘟嘟上課,侍衛們跟著旁听,不奢望他們能精通詩詞歌賦,但哪怕只是多認識一個字,說不定什麼時候就用上了。

這個時代的文盲率是很高的,在某些貧困的村子里,甚至可能一整個村子都沒有一個識字的人,而此時護送著雲蘿的這些侍衛們,其大部分都出身貧苦,沒什麼機會上學讀書。

讀書使人開智,讀書使人明理,讀書能促進社會的發展……

雲蘿一直覺得,讀書還是很有用處的。

看吧,她的侍衛們跟在鄭嘟嘟後面一起學《千字文》,還沒學過一半呢,就連平時說話都文雅了不少。

雲蘿剛這麼想著,就忽然听見前方傳來一陣騷動,然後有人怒罵道︰「我×你姥姥的,活的不耐煩了,竟敢打劫到你爺爺的頭上來!」

「……」雲蘿沉默著把鄭嘟嘟塞到了馬車角落里,然後推開窗戶往外看,「怎麼回事?」

馬車已經停了下來,羅橋始終護衛在馬車一側,此時便躬身說道︰「前面攔了幾個小毛賊,您不必擔心。」

這得是多大膽的小毛賊才敢來打劫他們這一群人?她此次出行,可是帶了二十多精壯的侍衛。

側頭看到文彬和鄭嘟嘟好奇的表情,雲蘿目光一動,忽然說道︰「文彬你帶著嘟嘟到去前面看看。」

文彬愣了下,鄭嘟嘟卻已經躍躍欲試的拉著他就要往馬車外鑽,最後成功把他拉了出來,直奔前方。

雲蘿坐在馬車里動也不動,只是跟羅橋說︰「你去看著點,只要兩人性命無虞,不管干什麼你都不要插手。」

「是。」

羅橋剛應下還沒動身,就听見了前面傳來鄭嘟嘟的一聲驚呼,他一驚,下意識看了眼雲蘿,然後飛快的朝前奔去。

雲蘿卻依然無動于衷的模樣,只是凝神沉思,問蘭香,「你之前有听說這里有山匪出沒嗎?」

蘭香搖頭道︰「此處四野開闊、坡地平緩,實非匪徒盤踞的好地方,這一路過來也未曾听說有劫道之人。」

但其實,他們這一路過來,因為沒有刻意往城鎮里走,已經有兩天沒有遇到人了。

但雲蘿也覺得這里不是個攔路搶劫的好地方,因為人若想逃,四面八方都是逃生路,就連兩邊山坡都十分平緩,樹木長得稀稀拉拉的,樹冠都禿了。

雲蘿的目光透過馬車的窗戶,看向了山坡上那些稀稀拉拉的植被,緩緩的沉下了眼眸。

前面似乎起了沖突,她甚至听見了「  」的拔刀聲,鄭嘟嘟的驚呼聲也變了調,顯出了幾分緊張和驚慌。

雲蘿終于從馬車上下來了,但她卻不是往前去沖突之地,而是轉身上了旁邊的山坡。

蘭香緊跟著她,不由得皺眉說道︰「這山也太荒涼了。」

雲蘿蹲下在地上抓了一把土,還拔出匕首往地上戳了幾下,將泥土往外翻,全是些干巴巴的土坷垃,幾乎看不見一點濕意。

蘭香也終于看出點什麼來了,遲疑道︰「這麼干?得多久沒下雨了?」

六七年前,江南也出現過一次干旱,那還只能算得上是一場小干旱,卻也讓幾州的百姓受災,尤其是夏收時的那場大風暴雨,更讓許多百姓人家幾乎顆粒無收。

回想起當年場景,蘭香忽然打了個顫,面上也露出了幾分驚慌,「這里發生旱災了?」

當年江南的干旱,雲蘿的印象不是很糟糕,因為慶安鎮的受災情況不是特別嚴重,她所見的也就是村民比以往更加的縮衣節食,糧價上漲,借糧的人多了不少,村里還來了一撥流民,但除了大家都比較緊張之外,並沒有鬧出什麼事端。

但這並不表示她就不知道天災對百姓的傷害。

她又往山坡上走了一段,沿著一棵半死不活的樹根往下刨土,一直刨到兩尺的深度仍不見一點水汽。

這情況可比七年前白水村的那場小旱災嚴重多了。

而且,如今已是三月初,原本此地應該正是積雪消融,萬物復蘇的時節,怎麼會兩尺以下的泥土都不見水汽呢?這是從去年干旱到了現在?

行走一個月,他們現在所在的這里已經分屬冀北道的地界,但與冀北道的首府幽州還隔著好幾個州府的距離。

打斗的聲音漸歇,鄭嘟嘟「呼哧呼哧」的跑了回來,徑直沖向馬車,卻沒有在馬車里找到三姐,不由得一呆。

慌忙轉頭四顧,在山坡上找到雲蘿的時候,他掉頭就又跑了過去,拉著她往前面跑,喘著大氣說道︰「三……三姐,快去看,那些山……山賊跟書上寫的,一點都不像!」

這些攔路打劫的匪徒衣衫襤褸、面黃肌瘦,與其說他們是劫人財物的賊寇,不如說他們更像是難民。

不,他們本就是難民,天災人禍,去年莊稼地里顆粒無收,他們活不下去了便聚集于此落草為寇。

雲蘿過去的時候,就看到有二三十人全都被侍衛們押著跪在地上,一個個皆神情惶恐,哆哆嗦嗦。

一個或許是領頭人的漢子看到雲蘿過來,便鼓足了勇氣求饒道︰「公子饒命,去年大旱,地里的莊稼幾乎顆粒無收,我們實在是餓極了,只想搶……搶到一點糧食,不是故意要冒犯您的。」

其他人也跟著他求饒,甚至還有磕頭的,那模樣實在是可憐。

為了方便行走,雲蘿此時做著男兒打扮,所以被認成是個公子也沒錯處,但她看著這一地的難民卻似乎並沒有多少動容,更顯得冷漠和涼薄。

她冷漠的掃視而過,看向了文彬和鄭嘟嘟。

兩人從沒有遭遇過這樣的事情,看著這些可憐巴巴的人便不由得露出了同情之色。

雲蘿便問他們,「你們覺得這些人該如何處置?」

文彬沒想到三姐竟然會問他這個,不由得愣了下,轉頭看了看這些可憐的災民,便斟酌著說道︰「他們也是迫不得已的,但攔路搶劫終歸不是好事,不如責罰一頓後放了他們?」

「如何責罰?」

文彬頓時就為難了,不住的看著這些人,想要找出能責罰他們的辦法。

但是能罰什麼呢?要錢沒錢,要物沒物,就連力氣恐怕都沒有幾分,看他們剛才被侍衛大哥們輕易制服就曉得了。

鄭嘟嘟扯了下雲蘿的衣角,說道︰「打他們一頓!」

這可真是簡單粗暴。

文彬卻覺得不合適,指著那些人對鄭嘟嘟說道︰「你看他們,一個個都皮包骨連力氣都使不出來,被打之後若是病了肯定沒錢請大夫吃藥,然後說不定就死了。」

鄭嘟嘟被嚇了一跳,咬著手指擰起了眉毛,半晌嘆了口氣,說道︰「那還是算了吧,我們不跟他們計較,放了他們吧。」

羅橋听到這話不禁欲言又止,但看了郡主一眼,他又把嘴邊的話收了回去,安靜的站在旁邊。

雲蘿看著文彬問道︰「你覺得呢?」

文彬有些遲疑,但還是說道︰「還是放了他們吧。」

「好。」雲蘿當即就示意侍衛將人放開,沒有對兩個弟弟的絕對做出置喙。

侍衛們領命松手,那二三十人面面相覷,終于從茫然中反應過來,當即連滾帶爬的從地上爬起來跑進了林子里。

在逃跑的過程中,有一塊淡黃色的東西從剛才最先求饒的領頭人身上掉了下來,他腳步一停,但看了看身後的雲蘿等人之後,他終是沒有轉身回來撿,飛快的消失進了林子里面。

轉眼間,這里就只剩下了雲蘿這一行人。

一個侍衛走過去將那個掉落的東西撿了起來,「咦」了一聲,轉身呈到雲蘿面前,說︰「竟然是一份報紙。」

這是一份被疊成了小塊的《大彧月報》,發行的日期是正月廿五,雲蘿因為二月初離開了江南,這一路走來並沒有遇到賣報人,所以她也不知這份發行了一月有余的報紙上面刊登了些什麼內容。

將這份被疊成小方塊的報紙一層層展開,文彬和鄭嘟嘟也都好奇的湊了過來,就著雲蘿的手一起

還未完全展開,文彬就指著頭版說道︰「好巧,頭版就說的是冀北旱災。」

冀北的橫州、復州、濰州三府的大部分地區,與之相鄰的汀州、汝州、邳州、陳州等府的部分地區,從去年正月後就滴雨未下,致使地里的莊稼嚴重減產,甚至有些地方幾乎顆粒無收。

當地官府意圖瞞報災情,以至于朝廷一直在去年的十月才得到消息,當即派遣官員前往冀北暗中查探究竟,並提前預備了大量的賑災物資,只等災情確認就能即刻送往冀北。

然,寒冬臘月,大河被冰封,官道行走不易,即便是就近調撥糧食也要花費許多時間,為防百姓饑荒,朝廷已下令本地官府先開糧倉賑濟,本報過後還會將各地賑濟的錢糧數額刊登出來,若發現某地上報的賑濟數額與實際發放的出入過大,朝廷必嚴懲不貸!民間的有識之士若有證據證明官員貪酷,亦可將證據遞交給此次冀北賑災的欽差大臣——戶部溫尚書。

文彬不知想到了什麼,忽然指著那些打劫的災民離開的方向,問道︰「朝廷既然已經派出欽差來賑災,他們怎麼還會為了果月復而在此攔路搶劫?是這位溫尚書貪污了,還是本地官府陽奉陰違、不听從欽差大臣的指令?」

眉頭一皺,他又說︰「如今都已經三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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