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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鐵, 飯是鋼, 一頓不吃餓的慌, 能把自己活生生餓死的都是狠心主兒,蕭鳳梧不見得有那麼狠, 更何況昨晚上在秦明月身上沒少使力氣,清早上就有點兒虛。

燕城共計三十二家藥鋪醫館, 過往盡數仰著蕭家的鼻息過日子,現如今蕭家樹倒猢猻散, 就由閔家給頂了上來,只是這閔家做事不厚道,將所有的藥材商路一應攥在手里, 低進高出,礙著他家的勢力, 旁人是敢怒不敢言, 只能忍氣吞聲的湊合著。

蕭鳳梧大清早穿戴整齊, 去了東街的一家醫館,這燕城論實力,論財力,論聲名,前有閔家的千金堂,後有唐家的杏林閣, 更遑論蕭家祖傳的一線針更是醫人無數,面前這家破破爛爛連名號都排不上的醫館,實在寒磣。

頂上的招牌老舊, 寫著回春堂三個字,漆都快掉光了,兩邊的柱子上是一副對聯,紅色的聯紙已經朽爛得只剩邊角,蕭鳳梧扇了扇鼻翼間濃厚的藥材味,眉頭緊擰著,顯然是有些嫌棄的,但不知為何還是走了進去。

「可有人在?」

正在櫃上打瞌睡的伙計被驚醒,見有客人,一張圓圓臉瞬間笑開,忙掀了擋板箭步沖過來,湊在蕭鳳梧身邊殷勤的道︰「這位老爺,您哪兒不舒服,來來來請坐,我這就喚師父去。」

說完用抹布撢了撢桌椅上的浮灰,扯著嗓子急切的往內門里頭喊道︰「師父!來病人了!您快出來!快出來啊!」

瞧著這激動勁,也不知多少年沒生意了,蕭鳳梧已經後悔來這兒,動了想走的心思。

內間灰撲撲的隔簾被一只蒼老的手掀起,出來一個頭發花白胡子拉碴的糟老頭,他手里拿著一個酒葫蘆,聲音都喝劈了,沙啞帶著醉意︰「唔,哪兒不舒服啊?」

豈料蕭鳳梧從椅子上起身,恭敬的對他行了個禮︰「錢老,鳳梧有禮了。」

錢郎中聞言挑眉,掀起那雙渾濁的眼將他仔仔細細看了個遍︰「原來是蕭家的小子,怎麼,生了什麼病是你們自己個兒治不了的麼?」

「錢老說笑了,如今我境遇難堪,實在是沒法子了,想來您這兒討口飯吃,還望莫嫌棄啊。」

這位錢郎中以前曾受過蕭家恩惠,與蕭老太爺斗藥輸了,自此退避三舍,守著一個破爛醫館瞎混度日,時不時會去蕭府討酒喝,後來不知為什麼,就再沒去過了。

錢郎中喝了口酒,見蕭鳳梧笑吟吟的,十分謙卑,掀了掀眼皮道︰「我一個破郎中,沒什麼生意,要錢沒錢,請不起你。」

蕭鳳梧道︰「能管一日三餐足矣,您就當請了個便宜學徒,碾藥跑腿兒做什麼都成,工錢有就給,沒有也是無妨的。」

錢郎中翹著二郎腿,半晌沒說話,最後拍了拍空蕩蕩的酒葫蘆道︰「以前你祖父教你行醫,你嫌病人惡臭,不願沾醫道,瞧瞧,這還不是做了這行……也罷,喝了你家那麼多好酒,如今也該還了,就當個學徒吧,有病人就有工錢,沒病人就沒工錢,不過三餐吃住是管著的。」

蕭鳳梧心滿意足了︰「謝師父。」

錢郎中搖搖頭,沒認,然後用一截干枯發朽的指頭點了點一旁滿頭霧水的圓臉學徒︰「這是德貴,老頭子的徒弟,不成器啊不成器。」

說完背著手,布鞋拖拉踩地,又回了後屋。

德貴懵了,不明白師父轉瞬間怎麼又收了個學徒,蕭鳳梧倒是挺自來熟,挽起袖子去後頭打水淨手,然後從廚房模了兩個雜糧饅頭出來,對躺在搖椅上睡覺的錢郎中道︰「今兒個起晚輩的飯食可就由您管了。」

錢郎中打著鼾,睡得極香。

蕭鳳梧走到正堂,見德貴在用藥碾子磨藥,一邊吃饅頭,一邊問道︰「這幾日有病人麼?」

德貴對他還有些陌生,搖搖頭道︰「公子,哪兒有什麼客人,來的都是些窮人家,師父治病還倒貼錢,有時候喝醉了根本就不治,家里都快揭不開鍋了。」

蕭鳳梧不以為意,點了點藥碾道︰「銀附子不比姜蕪,磨碎後放不過三日藥效就沒了,若是沒病人,少磨些吧,浪費。」

德貴純粹是閑著沒事兒干,聞言趕緊停了手,瞪大眼楮溜圓的問道︰「公子你懂藥材啊,哎呦,我師父教東西,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我糊里糊涂也沒學上什麼。」

蕭鳳梧吃飽了饅頭,心滿意足,翹腿坐在凳子上道︰「略知一二,別叫我公子了,你直接喊我十六吧。」

德貴心思單純,出言無忌,聞言驚訝的道︰「十六?你家里排行十六?那你娘可真能生的。」

蕭鳳梧看了他一眼,又閉上眼,腿搭在椅子上補了個覺,不知想起什麼,又喚出了系統︰「哎,你瞧,我現在找著活了,可以自己養活自己,麻溜滾吧,找別人去。」

蕭鳳梧心想趕緊滾趕緊了事,那些病人身上的傷要不帶膿要不帶血,有些還得剔肉,血次呼啦都沒眼看,他才不想治呢,靠秦明月養著,躺家里舒舒服服的多好,睡醒了吃,吃飽了睡。

【叮∼期限過短,還需繼續考察喲】

「短?」

蕭鳳梧掀起眼皮︰「多久才算長?一天?兩天?一個月?」

【通常都是一年起步的哦親,無封頂無上限的,生命不止考察不休∼】

蕭鳳梧聞言微微眯眼,竟讓人感覺有些寒意頓生,他生性懶散,沒什麼上進心,最恨旁人逼著他,蕭家雖沒了,可還有個小戲子願意養著自己,日子不差的,只是沒想到半路殺出個程咬金,實在恨的人牙癢癢。

蕭鳳梧不動聲色攥緊了拳頭︰「如果我能掙錢呢?掙很多很多?」

【親,如果是靠自己勞動合法所得錢財,那麼有希望縮短考察期限呢,說不定您會成為史上最快自立自強的宿主呢,親,我看好你喲∼】

回春堂確實沒什麼客人,一上午了連蒼蠅都沒見,錢郎中醒了一次,從櫃上抓了把銀錢去隔壁村子打杏花酒去了,這就導致德貴想抓錢買米的時候,發現屜子里就剩半吊錢了。

蕭鳳梧︰「……」

有時候不努力一下,你都不知道什麼是絕望。

最後德貴熬了一鍋玉米面粥,二人就著早上剩的饅頭把午飯湊合過去了,蕭鳳梧坐在椅子上,手捂著額頭,看不清神情,德貴啃了一口饅頭道︰「十六,看你也是伶俐人,去別的藥堂找找活吧,听說千金堂的伙計一個月半兩銀子呢,我得給師父養老送終,不然我也去了。」

蕭鳳梧眼皮子都不掀,心說你倆指不定誰給誰送終呢︰「沒那麼簡單,三言兩語說不清楚。」

那些大小藥鋪以前都依著蕭家,個個都是狼子野心,他若真去那邊當伙計,只怕笑都被笑死了,更遑論他們惦記著蕭家祖傳的藥方子,誰知道會使什麼手段。

下午的時候,錢郎中打酒回來了,路上喝了大半葫蘆,德貴上前道︰「師父,櫃上沒錢了,廚房就剩幾袋棒子面和白面,米已經吃光了,剛才周大爺他小孫子來了,說又犯了頭痛病,躺在床上下不來腿,找您去扎針呢。」

錢郎中煩躁擺手︰「不去不去,改天再去。」

德貴道︰「正是播種的季兒,周大爺和他小孫子相依為命,錯過這段時候可就沒錢養家了,那頭痛起來也是要人命的。」

回春堂是燕城最便宜的醫館,雖說錢郎中不太靠譜,但醫術還過得去,有些看不起病的窮人就愛找他,德貴惦記著空蕩蕩的抽屜,拎著藥箱跨上錢郎中的肩,連忽悠帶騙的把人哄走了。

蕭鳳梧坐板凳坐的**疼,最後伸了個懶腰起身,挨個兒清理藥櫃,發現好些藥材都空了,一邊數一邊用毛筆在紙上記下來,對德貴道︰「旁的罷了,杜若、茵陳、蒼術、半夏、豆蔻、首烏都得補貨了,這幾味藥都是常用的。」

德貴趴在櫃台上,有氣無力︰「我倒是想補,也得有錢啊。」

蕭鳳梧更不想說話了。

眼見著日頭西斜,德貴也懶得開門,直接落鎖,蕭鳳梧還想蹭了晚飯再回去,就沒走,正靜坐著打發時間,忽然听得店門被人  拍了兩下,橫梁上的灰都被震了下來。

「有人嗎?!開開門啊!」

德貴不耐的走過去︰「誰啊誰啊!吵死了,今兒個師父還沒回來,不做生意!」

那人並未就此罷休︰「出人命了!快找錢郎中過來啊!我娘都快沒氣兒了!」

德貴只得打開門,見敲門的是個精壯漢子,和一個老頭用門板抬了位老婦人,就擺在回春堂門口,那漢子一見德貴,噗通一聲就跪了下來︰「郎中,求求你,一定要救救我娘啊!」

德貴是認得他的,這漢子叫蔣平安,在縣衙當守牢衙役,生性好賭,把家產輸的精光,他娘都被氣暈過好多次了。

德貴俯身扒了扒蔣母的眼皮子,又探了探鼻息脈搏,哎呦一聲道︰「這我可治不了,人都沒氣兒了,我師父去隔壁村子看病還沒回來呢,你趕緊抬去千金堂看看吧,我治不了。」

蔣平安聞言,堂堂七尺男兒竟是哭出了聲,將一把碎銀子往德貴手里塞︰「我去了,他們說不給錢就不治,後來又說治不好,我娘原本有氣兒的,現在被耽誤的氣兒都沒了,大夫!大夫!這是我全部家當,你若能把我娘治好,要了我的命都使得,都是我不好,我不該去賭的,娘啊,是我把你氣死的!嗚嗚嗚……」

街坊四鄰都圍在一旁看熱鬧,見狀搖搖頭道︰「蔣平安,節哀吧,趕緊給你娘準備後事,日後別再賭了。」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

蔣平安哭的上氣不接下氣,面紅耳赤,跪在地上拉都拉不起來,德貴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的被人輕推了一把,耳邊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讓開,我看看。」

回頭一瞧,竟是蕭鳳梧。

只見他不知從何處翻出了錢郎中的針袋子,然後半跪在地上替蔣母把了把脈,用一方厚帕子疊了幾疊,掰開蔣母的下頜,用布帕子把她舌頭拽了出來。

德貴驚道︰「十六!可別亂來!」

蕭鳳梧不言語,從針袋里抽出一根放血用的三稜針,然後偏頭避了些許,但見他往蔣母舌頭上扎了一下,霎時噴出一股子血來,將白色的布帕都浸透了。

這一出把旁人都嚇了大跳︰「這是干嘛呢,人都死了,還遭這出罪。」

蕭鳳梧臉上也噴濺到些許血漬,做完這一切,徑直起身進後頭打水洗臉去了,他前腳走,後腳躺在地上的蔣母呻/吟一聲,竟是幽幽轉醒了,睜開眼迷瞪瞪的,望著四周還沒緩過神來。

蔣平安見狀更是人都傻了,撲上去驚喜道︰「娘!娘!你看看兒啊,我是平安啊!」

圍觀的人嘖嘖稱奇︰「哎呦!真是神了,他咋辦的,氣兒都沒了還能救回來!這可比千金堂的大夫還厲害呀!」

「這就叫大隱隱于市,這破爛醫館還真挺藏龍臥虎的。」

德貴拿著蔣平安遞來的藥錢,只感覺做夢似的,也顧不上看熱鬧的人,趕緊跑回後院一看,結果發現蕭鳳梧扶著牆在吐,聲音撕心裂肺,小臉煞白,好半晌才直起身來。

德貴道︰「咋還吐上了,又沒揣女圭女圭。」

蕭鳳梧見不得濁物,噴到自己臉上就更不成了,所以不愛當大夫,他用干淨的帕子擦著臉,然後對德貴伸出手來︰「藥錢,一半歸我。」

按理說學徒掙的錢都歸師父,不過這步境地了,也不礙什麼,德貴樂顛顛的數了一半錢給他︰「哎,那人都沒氣兒了,你是咋救回來的。」

蕭鳳梧又洗了把臉︰「那是她怒氣攻心,血在腦袋里淤住了,扎舌尖把血放出來能救回來一半,另一半就看命了。」

說完理了理袖子道︰「我回去了,明兒個再來。」

德貴道︰「哎,不吃飯了?」

蕭鳳梧被血噴了一臉,哪還有胃口,擺手往外走去︰「不吃了。」

回去的時候正是黃昏,忠伯在廚房做飯,秦明月披著一件戲服在院里練甩袖,唱的一段《倩女離魂》,身段修長,孤傲淒怨,咿咿呀呀拖著戲腔,水袖柔柔軟軟,在他手里卻像有了魂一般。

蕭鳳梧推門進來,猝不及防就被水袖打了臉,秦明月見是他,嗖的將袖子扯了回去,輕哼一聲,轉身進屋,月兌了戲服搭在旁邊兒的屏風架子上。

蕭鳳梧臉上有些痛,鼻翼間卻仿佛還帶著一股子香氣,他微微挑眉,跟了進去,見秦明月坐在鏡子跟前不說話,翹著腿道︰「我回來也沒見你給個好臉。」

秦明月著鏡子一看,發現自己果真沒什麼好臉,從鏡子里睨著蕭鳳梧道︰「你這是拿我這兒當窯子了,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我還得陪笑臉唄。」

蕭鳳梧嘴欠︰「這是窯子,你是什麼?」

話出口,他就覺得這話不該說,等著秦明月發怒,誰曾想對方半點子反應都沒有,只是走過來揪著他衣襟上下嗅了嗅,確定沒脂粉味了才重新坐回去。

秦明月道︰「一股子藥味,今天去藥鋪做什麼了?」

蕭鳳梧真想夸他︰「鼻子比狗還靈。」

秦明月不理,只道︰「你家世代都是做藥材生意的,我早猜到,你要做也只能做這行。」

蕭鳳梧聞言坐直身子,指了指自己︰「誰說的,我還能去翠雲館吶,這姿色,怎麼著也是個頭牌。」

秦明月從凳子上嘩一下站起身︰「你可真出息!」

「沒出息,這輩子都沒出息。」蕭鳳梧蹬了鞋,躺上床睡覺,「晚上不吃了,你自己吃吧。」

皇帝不急太監急,秦明月都不知道自己在氣個什麼勁,蕭鳳梧從前就不愛讀書,整日的逗貓走狗,可好歹那麼大的家業擺在那兒,餓是餓不死的,如今是不同了,不同的!

見蕭鳳梧裹著被子睡覺,秦明月坐在床邊,皺著眉,難得放緩了聲音︰「你愛做什麼做什麼吧,當學徒我都不攔著你,別和自己身子過不去,快起來吃飯。」

蕭鳳梧是真沒胃口,一口都吃不進,閉著眼裝睡,不想搭理。

秦明月望著他的側臉,靠著床柱子,忽而喃喃低聲道︰「你這樣,以後可怎麼辦呢……」

他到底只是一個小戲子,沒權沒勢的,幫也幫不了什麼,秦明月活的比蕭鳳梧還沒奔頭呢,只知趁著年輕的時候多唱兩出戲,多掙些錢,為的什麼卻是不明不白,自己的後半輩子還沒著落呢,倒替別人煩起來了。

秦明月靜靜伏在蕭鳳梧身上,輕聲道︰「十六爺,你說,咱倆以後老了,還能在一處嗎?」

這得看蕭鳳梧願不願意,他這顆心就沒被誰綁著過,就喜歡一個人自由自在的,今朝有酒今朝醉,從來不想以後會怎麼樣。

蕭鳳梧沒睡著,但也沒出聲,顯然,目前他是不願意的。

秦明月愛唱戲,卻不是個多愁善感的性子,素來敢愛敢恨,偏偏在蕭鳳梧身上跌了跟頭,扯的一顆心七上八下,真是難受。

秦明月道︰「十六爺日後會娶妻成家麼?」

蕭鳳梧覺得他越問越沒譜。

秦明月又道︰「應當是會成家的吧,總歸,也要留個後,從前在府上的時候我就沒指望什麼,現在就更不指望了。」

蕭鳳梧都懶得搭理。

秦明月最後幽幽出聲︰「十六爺,日後你若是打算成家了,就告訴我一聲,不用面對面的,留個信就行,我自己就走了,不煩擾你半分的。」

「你曉得,我這個人妒性大,見不得你同旁人恩愛,你一個人的時候,我就陪著你,你若不是一個人了,我就收拾東西,再不牽扯……」

蕭鳳梧閉著眼,面上不動聲色。

他從來不知秦明月是這樣想的,蕭鳳梧總覺著秦明月瞧著咋咋呼呼,實則優柔寡斷,沒什麼主見,是個被情愛迷昏頭的小戲子,卻不知他心中也是有大主意的,該斷則斷,比許多人強上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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