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人心里越遺憾什麼, 就越會夢到什麼, 旅途很長, 除了司機,大部分旅客都睡著了, 嚴遇卻才剛剛夢醒,他掌心撫過荀川的頭頂, 然後又下滑至脊背,忽然感覺一切都是命。
汽車到站了, 相比別人大包小包的行李,嚴遇除了一個旅行包,堪稱兩手空空, 下車後,他站在原地沒有動, 不知是不想走, 還是不知該往哪里走。
周遭人很多, 來來往往,但隨著時間的流逝與推移,又變得不那麼多了,小地方,熱鬧是真熱鬧,冷清也是真冷清。
荀川見狀牽住他的手, 帶著那麼些強迫性的,把他拉到了車站旁,一步, 兩步,三步……
嚴遇似乎不願意過去,抽出自己的手,後退了一步。
荀川回頭看向他,眯了眯眼,也不在意,自顧自的在長椅上坐下,這里相較去年的冬天,多了許多鮮艷的顏色,綠化帶里新栽種了一些花,淺紅色的花骨朵,枝條細長,小巧玲瓏,攀岩繞住白色的護欄,過往的行人都忍不住多看兩眼。
曾經的喪命之地,現在是別人眼中的湖光山色。
荀川沒有什麼反應,伸長了腿,腳尖一晃一晃,雙手撐在身側,低著頭看路邊的螞蟻。
他仿佛只是單純的,想來這里坐坐而已。
嚴遇在一個離他不遠不近的地方站著,片刻後,還是走了過去,在荀川身旁坐下,肩膀挨著肩膀,體溫透過薄薄的衣服,傳了過去。
荀川望著眼前的車水馬龍,然後若有所思的道︰「我一直覺得你很厲害,每次我摔了傷了,你總能第一時間出現,什麼事都能解決,什麼事都難不倒你……」
嚴遇想說自己其實很沒用,這麼多年都渾渾噩噩的,他是野草一堆,是爛泥一灘,怎麼樣都能活,到哪里都能活,和荀川不一樣。
嚴遇在這里,充分體現了坐立難安四個字,好像死在這里的不是荀川,而是他,勉強待了片刻,最後拉著荀川離開了那個地方,往遠處走去︰「時間不早,先找個旅館住下,明天再坐車回去。」
荀川被他乖乖的牽著,也沒掙扎,只是偶爾往四周看看,仔細打量著這個嚴遇出生長大的地方。
x市不算繁華,更沒有什麼星級酒店,嚴遇帶著荀川走了一段路,才找到一家看上去比較干淨的旅店,交錢辦理了入住手續。
嚴遇從包里拿出換洗衣物,然後進了浴室,荀川躺在床上,輕飄飄的滾來滾去,蹬掉了一個枕頭,伴著嘩啦啦的水響,里面傳出嚴遇平靜的聲音︰「後天晚上九點,鬼門就開了,到時候我送你去投胎。」
荀川打滾的動作瞬間停住,然後輕蔑的嘁了一聲︰「我為什麼要去投胎?」
嚴遇穿上衣服出來,早知道他沒這麼听話,把濕頭發捋至腦後,五官分明︰「因為當鬼沒前途,跟著我也沒前途。」
荀川心想自己憑什麼听嚴遇的,嚴遇讓自己去投胎,自己就得去投胎嗎,不過面上卻沒表現出來,只是極其不悅的嗯了一聲,然後背對著他看電視。
嚴遇原本在擦頭發,待瞧見他孤零零的背影,動作忽然頓了頓,荀川一回頭,就發現嚴遇怔怔的望著自己,瞪了他一眼︰「看什麼看。」
「看你好看。」
嚴遇笑了笑,把毛巾扔到一旁,然後坐上了床,順帶著把荀川也撈到了懷里,用被子嚴嚴實實的蓋住,呼吸間,帶了那麼些綿綿密密的情緒,藕斷絲連一樣,斬也斬不斷。
荀川壓根沒打算去投胎,該玩還是玩,時不時蹬兩下被子,然後用遙控器換自己喜歡的台,情緒沒有受到絲毫影響,嚴遇卻從身後抱住他,將臉埋在他頸間,許久都沒有動過。
荀川感覺有些怪怪的,偏頭看向他,卻被嚴遇捂住了眼楮,視線一片漆黑,緊接著唇上多了一點微暖的觸感,牙關被迫撬開,有什麼溫軟的東西探了進來,纏綿不失霸道。
荀川指尖一顫,遙控器掉到了床下,他反應過來,推又推不開,只能摟住嚴遇的脖子,用力回吻了過去,結果身形顛倒被人壓在了身下,黑暗中,只感覺一只帶著些許溫度的掌心攀上了自己腰間。
荀川想把遮住自己眼楮的手拿開,結果掰不動,只能帶著些許凶狠的力道,親嚴遇的同時又狠狠咬了下去,幸而不曾見血。
天花板上的燈亮得晃眼,荀川卻什麼都看不見,身處黑暗中,不安且刺激。
「嚴遇……嚴遇……」
荀川聲音帶了哭腔,只能死死攀住他的後背,在上面留下一道道紅痕。
「我在。」
嚴遇勾起他的腿,盤在自己腰間,發狠似的吮吻著他,恍惚間有什麼帶著些許溫度的液體砸落在荀川臉上,不知是汗還是淚。
「嚴遇……嚴遇……」荀川扭頭,想把他的手拉下來,聲音沙啞破碎,不成調子,「讓我看看你……我想看看你……」
嚴遇緊緊擁著他,溫熱的氣息打在荀川耳畔,低語時帶著久違的溫柔︰「不用看,我一直都在……」
「我一直都在……」
荀川沒動了,他攥著嚴遇的手腕,維持著那個姿勢,聞言忽然委屈的撇了撇嘴,像是要哭出來一樣︰「你騙人,我不信你。」
「別哭,我一直在,」嚴遇摟住他,聲音听不出什麼情緒,只是反復的,一下又一下親著他,無意識的道︰「都是我不好……」
荀川聞言忽的松開了他的手,模索著,撫上了嚴遇的臉龐,指尖在觸及到男子眼角的濕痕時,忽的頓住了,許久後,才壓著喉間的哭腔,抿唇顫聲道︰「我沒怪過你……」
從來都沒有……
「我只是生氣,生氣你和我分手,害怕你找別人,喜歡上別人,以後就再也不記得我了……」
嚴遇似乎想說些什麼,但又什麼都沒說出來,他拿開覆在荀川眼皮上的手,仔仔細細端詳著這張臉,只感覺怎麼都是好看的,誰也比不上。
「你好好去投胎,我以後誰也不找,誰也不喜歡……」
嚴遇吻遍他的眉眼,將暗藏的委屈細細撫平,待看見荀川在身下忍著哭意,瞪大眼楮望著自己的時候,仿佛又回到了很久以前,看見了那個人前堅強,人後獨自舌忝傷的荀川。
嚴遇舍不得他受半點委屈,真的舍不得……
一點都舍不得……
舍不得他發著燒在樓下淋雨等自己回心轉意,舍不得他被別人譏諷嘲笑,舍不得他委屈無助的哭泣。
結果一次次的分手,一次次的優柔寡斷,無數個舍不得纏在一起,就那麼害死了他。
荀川縮在被子里,只露出半張臉,眼眸水潤,像貓兒一樣哼哼唧唧的,嚴遇洗完澡上床,他就自己靠了過來,無意識的在懷里蹭了蹭。
嚴遇抱住他,親了親他的眉眼,又親了親他的鼻尖,最後落在唇上,直把荀川親的不好意思了,這才熄燈睡覺。
黑暗中,只能听見一個人靜謐的呼吸,嚴遇睡不著,忽然感覺時間過的太快了,望著窗邊的簾子上的花紋,不知不覺就到了天亮。
一縷微薄的晨光從窗簾縫隙中透出來,荀川動了動腦袋,整個人八爪魚似的纏住嚴遇,皺著眉頭躲進了被窩里,結果又被拉了出來。
「起來吧,還得坐車,別誤了時間。」
嚴遇撈過衣服套上,看不出絲毫困倦,輪廓分明的側臉俊美如昔,細看卻多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荀川趴在他背上,悄然睜眼,然後掐了一下他的腰間才松開。
嚴遇回頭看向他,也沒生氣,見荀川耷拉著腦袋盤腿坐在床邊,顯然是不情願起來,伸手揉了揉他的頭,然後進浴室洗漱去了。
預定了早上九點的大巴票,車站旁邊有一家口碑還算可以的連鎖女乃茶店,嚴遇撐著一把黑傘,看了看天上的大太陽,過去買了杯飲料回來,遞給荀川道︰「喝嗎?」
荀川想說不喝,但透過半透明的杯子,發現里面是自己喜歡的葡萄汁,冰塊踫撞間,發出輕響,靠過去喝了一口,卻什麼味道都沒嘗出來。
他推給嚴遇︰「你喝。」
嚴遇依言喝了一口,荀川問他︰「什麼味道?」
「沒什麼味道,」嚴遇把包裝袋勾在指尖,一手撐傘,一手牽著他往車站走,「酸酸的。」
這次他們還是靠窗的位置,嚴遇旁邊坐了個渾身煙酒味的中年男子,說話唾沫子橫飛,鞋都月兌了半只,他還一個勁的往嚴遇這邊擠,一個大行李袋放上面,另一個直接塞進了嚴遇座椅底下的空位,粗聲粗氣的道︰「哎讓讓,讓讓。」
嚴遇冷眼睨過去,周身氣質不似善類︰「你叫誰讓?」
他身形高大,五官俊美的近乎邪氣,氣勢極其壓迫人,那中年男子莫名覺得嚴遇是個狠茬,也沒敢吭聲,把行李拉到了自己腳下,低聲嘀咕了一句讓人听不懂的話。
荀川看熱鬧不嫌事大,戳了戳嚴遇︰「他罵你。」
嚴遇說︰「我不聾。」
然後把荀川拉回來,攥住他踢向那名中年男子的腿,牢牢固定在自己這邊,旁人看不見荀川,嚴遇這一連串動作就顯得有些奇怪。
「你就知道跟我耍橫。」
荀川瞪了他一眼,然後重新窩進他懷里,見旁邊那名中年男人正用一種看神經病的眼神盯著嚴遇,一縷怨氣彈出,對方身形一歪,頭顱軟軟垂下,睡著了。
嚴遇抬眼,對上荀川有些得意的神情,側身擋住外界視線,捏著他下巴親了上去,修長的指節攥住車窗簾子,拉的緊緊實實,一絲陽光也透不進來。
荀川閉著眼,睫毛又密又長,不住顫動著,他緩緩摟住嚴遇的脖子,和他擁擠在這狹小的座位間,塵埃在空氣中跳動,窗外是一片山野爛漫。
蘇晴下午驅魂回來,正是最後一絲天光消散的時候,各家各戶都回去吃晚飯了,她走在小巷里,看見一名腳步虛浮的落單男子,男子身後還跟著一名蹦蹦的小丑,肩上扛的錘子泛起一陣幽黑的光。
小丑臉上化著濃重的油彩,頂著一個夸張的大紅鼻子,穿著鮮艷的條紋拼接衣服,嘴里發出桀桀的怪笑,看了讓人心底滲的慌。
拐進下一個巷口的時候,蘇晴直覺不好,頓住了腳步,男子似乎也沒發現身後跟著一個荒誕滑稽的小丑,掏了掏□□,像是準備撒尿。
牆上出現一個放大的錘子陰影,高高揚起,狠狠砸下,剎那間仿佛听見腦殼破碎的聲音,男子渾身一抖,一道虛無的靈魂瞬間月兌離軀體,碎成千萬片,被小丑吞吃入月復。
蘇晴見狀驚訝的捂住嘴,趕緊轉身跑開了,腳步聲回蕩在寂靜的巷子里,心險些從嗓子眼蹦出來。
媽呀,這里什麼時候多了一只高階猛鬼,她怎麼不知道,壞菜了壞菜了,還是趕緊溜吧!
蘇晴幾乎是帶著那麼些慌亂的跑回了家里,沒成想在進樓的時候撞到了一名男子,兩個人同時踉蹌著後退了一步。
「嘶……疼死了。」
蘇晴個子高,身體比普通女性要強壯些,好懸扶著鐵門站穩了,她捂著頭看去,見對方是名男子,再仔細一打量,竟然是嚴遇,頓時松了口氣。
「朋友,你跑哪兒去了,我今兒可找你半天呢,一大堆活等著干,我以為你人間蒸發了。」
說著,視線又落到他與荀川相牽的手上,神情帶了那麼些微妙。
嚴遇道︰「回老家了一趟,你白天不在家,沒來得及告訴你。」
然後牽著荀川往樓上走去,蘇晴跟在後面,心有余悸的往身後看了一眼,聲音一慣溫柔,卻帶著掩不住的焦急︰「嚴遇,我剛剛在附近看見了一只高階厲鬼,這地方不能待了,等明天把手頭上這批游魂送去投胎,我就得搬家了。」
「高階厲鬼?」嚴遇拿出鑰匙開門,然後晃了晃和荀川牽在一起的手︰「你說他嗎?」
荀川冷哼,踩了他一腳。
蘇晴擺手︰「哎呀,不是,比他還要厲害點兒,不和你多說了,我得上樓收拾行李,你們也趕緊趕緊收拾吧。」
說完急匆匆跑上了樓,真正詮釋了何謂風一樣的女子,嚴遇收回視線,搖搖頭道︰「真厲害。」
踩著恨天高還能跑那麼快。
僅僅離開了一個晚上,再回到家里,還是有一種久違的感覺,嚴遇把包扔到椅子上,坐著就不想動了,荀川坐在書桌上,輕輕踫了踫他的腿︰「你要搬家嗎?」
嚴遇握住他冰涼的腳踝,摩挲片刻,不知是點頭還是搖頭,忽然想起什麼,然後對荀川道︰「池夏的魂體還在我這里,我上去給蘇晴。」
然後拉開椅子起身,在荀川的注視下,俯身親了親他。
蘇晴說收拾行李,回家就真的在收拾行李,半點不含糊,地面上亂糟糟全是雜物,根本不像一個女人居住的地方,嚴遇屈指敲了敲門︰「我能進來嗎?」
蘇晴彎著腰,在整理行李箱,聞言回頭看了看,聲音極是好听︰「哎呀,稀客,你怎麼來了,進來吧。」
嚴遇走進去,把裝著池夏魂體的玉瓶輕輕擱在桌上,想了想,又解下脖子上的玉葫蘆,里面是蘇玉的魂魄︰「麻煩你,明天送她們一起去投胎。」
蘇晴道︰「你家那位要我幫忙送過去嗎。」
她本也是隨口一問,結果發現嚴遇不做聲,詫異的回過了頭︰「不是吧,你還真想讓我送過去?!」
嚴遇頓了頓︰「我自己送也行。」
他發現書桌一角擺著張照片,是名很漂亮的長發女子,巧笑倩兮,比明星還好看,眼楮溫溫柔柔的,和蘇晴有些像,但又實在沒辦法把這兩個人聯系在一起。
嚴遇正疑惑著,只听蘇晴嘆了口氣︰「何必呢,活著不容易,在一起了就更不容易,生死局雖然沒辦法解,但這樣也未必不好。」
嚴遇聞言指尖一頓,抬眼看向她︰「你說什麼?」
蘇晴手下不停的疊著衣服︰「原本我不該多嘴的,只是吧,我剛搬來那天,你家那位給我看了張卦圖,生死局,我算了算,年紀剛好和你們倆對的上。」
嚴遇眯了眯眼︰「你告訴他了?」
蘇晴聳肩︰「他問了,我自然就說了,你也沒告訴我不能說呀。」
嚴遇聞言扯了扯嘴角,似乎是想笑,但又笑不出來,最後退出蘇晴家,不動聲色的關上了門,握住門把的手隱隱見了青筋。
蘇晴追上去,拉開門,見嚴遇沒有立即走,抱歉的笑了笑,攤手道︰「如果你不忍心送的話,我也可以幫你送他去投胎,反正順帶手的事。」
嚴遇說︰「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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