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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者如斯夫, 不舍晝夜, 亦何溯源?

他嘆了口氣, 慢慢坐直了身體, 不再看那不屬于自己的景了。

沿著白色院牆至白虎街,住的多為文人雅士,街上清幽雅靜,少有行人, 廖遜雖為祭酒,但門庭古樸簡陋,院里景致保持著幾十年前的模樣,假山旁的老梧桐樹掉光了枝葉, 光禿禿的枝干在寒風中安然而立。

譚盛禮和薛葵陽進門的時候,廖遜坐在床上, 手里端著碗藥, 小口小口抿著。

藥味苦澀, 整間屋都彌漫著苦味, 譚盛禮皺了下眉, 這種藥他是熟悉的,上輩子生命最後的幾個月, 他天天吃, 可他那時已過七旬, 而廖遜才五十左右呢他看了眼床榻上喝藥眉頭都不皺的廖遜,被他發間銀絲閃得眼楮泛酸,深吸口氣, 緩緩走了進去。

「祭酒大人」

「廖兄」

譚盛禮和薛葵陽同時出聲,行至床邊拱手見禮,听廖遜說,「你們來了啊。」視線落在兩人身上,嘴上浮起絲笑容來。

譚盛禮低頭,「是。」

「宅子住著怎樣?」廖遜幾口喝完了藥,掏出手帕擦拭嘴角,說道,「年前想登門拜訪,奈何病情反復不見好,未曾當面祝賀喬遷之喜,還望譚老爺莫見怪。」

「祭酒大人言重了,譚某很喜歡那處宅子,還沒多謝祭酒大人呢。」廖謙說廖遜身體不好,無法見客,譚盛禮便沒上門叨擾,此時看廖遜氣色雖差但精神不錯,心里不覺得高興,反而有些難過。

心有所憂,故強撐著不肯離開人世,這藥能醒氣凝神,長時間服用對身體的是傷害很大,他萬萬沒想到,廖遜竟是靠這藥撐著,上輩子太醫給他開這藥時悲痛萬分的說自己不知是在救人命還是造孽,他篤定的回答是救人,可此時看著廖遜,竟生出不忍來。

他望了眼見到藥碗後情緒落寞的廖謙,不知怎麼出言安慰。

倒是廖謙,見到譚盛禮顯得很開心,掀著被子下地,邀請譚盛禮去書房說話,埋怨廖謙不早點和自己說,準備不足,怠慢了客人,薛葵陽解釋,「謙兒也是為你身體考慮,我和譚老爺都不是什麼外人,無須計較太多,你身體怎麼樣了?」

「好很多了。」廖遜笑著答,「再活幾年不是問題。」

廖遜的病是多年勞累所致,除了細心調養別無其他,薛葵陽勸他,「年前國子監冬試,我翻過學生們的考卷,沒有國子監丟臉,你好好養身體,別操心了。」

「是嗎?」廖遜輕問了句,擺手讓廖謙去書房把國子監學生的冬試考卷抱來,薛葵陽蹙眉,「你看過了?身體不好就養著,忘記太醫叮囑了?」

廖遜的身體受不得勞累,早兩年他就勸他辭去國子監祭酒,奈何廖遜稱找不著合適的祭酒人選,擔心國子監沒了自己風氣漸壞,堅稱要找著合適的祭酒後再說,期間他又提了兩次,廖遜卻是不再聊這個話題了,如今廖遜又是沉默,薛葵陽心下嘆息,不知怎麼勸了。

屋里靜默,半晌,廖遜才道,「我沒事。」

薛葵陽岔開話題,「你讓譚老爺看考卷,可是有什麼問題?」

廖遜掀開被子下地,小廝進屋服侍他穿衣,他直起腰,肅然地舉起手,聲音暗啞道,「我雖疾病纏身,但還沒老眼昏花」

答非所問,薛葵陽隱隱覺得里邊有事。

廖遜穿戴整齊,邀請他們落座,親自為其泡茶,沖譚盛禮道,「我看過譚家幾位公子的文章詩文,文辭美妙,流暢爽利,不能贊一辭」廖遜不怎麼夸獎人,能得他稱贊,可見譚振興他們是真好。

「多謝贊譽。」譚盛禮道,「學海無涯,犬子還有很多要學習的地方。」

比如譚振興,秋試嘗到甜頭,冬試變本加厲,我行我素,自以為是,不揍他幾下認識不到自己的錯誤。

在外人的贊揚面前,譚振興鎮定從容,不過分謙虛,不驕傲自得,容色真誠,廖遜想起那位高高在上的帝師,譚家人離京,宅子改名換姓,但京郊的墳地沒有發賣,許是篤定會回來,墳地請了人代為打理,幾十年過去,打理譚家墳地的人早不在了,也不知是否荒蕪,祖父去世,父親離京前曾去帝師墳前祭拜,父親去世後,廖家就無人再去了。

廖遜慚愧。

問譚盛禮,「可去墳地祭拜了譚家祖宗?」

譚盛禮搖頭,「清明罷。」

不多時,廖謙抱著厚厚的考卷過來,最上邊的文章字跡泛黃,譚盛禮認出是自己的手稿,廖遜祖父去南境,寫信問及農耕之事,譚盛禮翻閱書籍,給他列了很多興農事水利的法子,除此外還有教化子民的途徑,沒想到廖家還留著。

睹物思人,廖遜撫模著手稿的字跡,悵然道,「祖父去世前,叮囑父親,若他日譚家人起復為官,將這些手稿悉數還之,廖家代為保管幾十年,今天總算能物歸原主了。」

照理說該等會試結束後悉數奉還的,但看譚盛禮樸實誠懇,聰明正直,此時給他沒有任何不妥,他說,「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即戎矣,祖父志存高遠,終生以帝師為榜樣,幼時不明白,看了帝師手稿就懂了,有這樣的老師在,無懼去更遠的地方,即使獲得的成就很小,也不枉費老師教誨,不枉費朝廷栽培。」

所以後來他的父親也去了。

廖遜把手稿還給譚盛禮,又劇烈的咳嗽起來,廖謙忙給他順背,「有生之年能了祖父件心事,父親該感到高興才是。」

「我」廖遜捂著嘴,眼里起了水霧,給高興的,「我心甚喜。」

至少他祖父和父親不像祖母說的那般鐵石心腸,他們的抱負不在升官發財,而在教化百姓。

他咳得厲害,許久才緩過勁來,卻是沒力氣說話了,廖謙扶他去榻上躺著,和譚盛禮道,「父親身子骨不好,還望譚老爺見諒,這是年前秋試冬試國子監學生的考卷,請譚老爺看看。」

太醫說父親憂心太重,要不是心有所憂,只怕早就去了,父親畢生精力都耗費在國子監,唯願學生修德行知羞恥守仁德,他日入仕為官能奉行此道,上行下效,為百姓謀福祉,哪曉得天不遂人願,國子監名氣越來越大,真正的仁德名士卻寥寥無幾,父親常反省是他之過,但因國子監多是官家子弟,卻無法糾正此風氣

病情日益嚴重,離不得湯藥。

譚盛禮將手稿放在旁邊,翻起國子監學生的文章,薛葵陽也拿了幾篇文章看,不愧出身官家,從小耳濡目染,文章整體要比其他州府的好很多,他道,「你為祭酒,國子監學生能有此水準該欣慰才是,怎麼」

多年好友,薛葵陽知廖遜心病為何事,國子監四季試前廖遜就多憂心焦慮,既怕國子監學生考試輸給其他州府的讀書人,這樣會讓國子監沒臉,然而又怕國子監學生獨佔鰲頭,因為這意味著學問最高屬國子監,其他州府人才凋零,是天下讀書人的悲哀,兩種情緒交織,廖遜悲不可言,以致于身體不太好。

廖遜要說話,誰知又咳嗽起來,廖謙給他倒水,回答道,「父親憂心的不是此事。」

薛葵陽不懂了。

譚盛禮看文章的速度很快,沒多久就翻了幾十篇,然後他眉頭擰出了深深的溝壑,見狀,廖遜道,「譚老爺發現了?」

德淺能修,學低能升,可離經叛道該如何呢,廖遜悲慟道,「奈何我年事已高,許多事都力不從心了。」

薛葵陽不明白,湊近譚盛禮跟前,「何事?」

譚盛禮不言,待翻完桌上的文章,嘆了口氣,「事已至此,總不能任由其繼續發展。」

薛葵陽雲里霧里,譚盛禮挑出幾份文章給薛葵陽看,薛葵陽比對後皺眉,難以置信道,「國子監為朝廷所辦,入學者皆為官家子弟,他們竟徇私舞弊?」傳出去不是讓天下人笑話嗎?

憶起廖遜此次病重來得急,「廖兄就是因此事病了的?」

「是啊。」廖遜不隱瞞他們,「我門下出現此事,讓我有何顏面面對天下讀書人啊。」

此事不僅關乎國子監的名聲,還有朝廷威望,不好好處理會引起讀書人不滿,之後春闈恐怕也會起事端,薛葵陽問廖遜,「此事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廖遜喝茶潤了潤嗓子,低沉道,「前年就有作弊的現象,顧及國子監聲譽,只將他們成績作廢,罰在家閉門思過半月,誰知其不收斂,作弊的人數越來越多」等他意識到不對勁欲嚴厲批評指責時已經是年前秋試了,各地讀書人涌來京城,人數眾多,他不好大張旗鼓的整治此事。

沒想到冬試事態更嚴重。

「我近日也在思考怎麼處理,嚴懲以儆效尤最好,但聖人有言,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他們當中有人已承認錯誤,保證以後不會再犯,如果嚴懲,勢必要把他們牽扯出來,我卻是為難了」

「那就棘手了。」薛葵陽道。徇私舞弊不是小事,上報朝廷是要被剝奪會試資格的,若因此事就將他們的名字從會試中劃去,不說後果會怎麼樣,得罪他們背後的親族是必然的,廖家不參與朝事不涉黨爭,乃朝中清流,若遭小人盯上,廖遜在世尚且能應付,廖遜不在,廖謙幾兄弟恐怕凶多吉少。

薛葵陽做過官,知曉官場黑暗。

朝堂能向譚家全身而退的寥寥無幾,薛葵陽看向譚盛禮,「譚老爺以為如何?」

「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乃為君子憂也,可又何嘗不是為人師為人父為人友所憂心的呢?」譚盛禮想起了譚振業,他陪著譚振業去縣衙,路上明顯感覺譚振業不忿,驚恐,害怕,但譚振業沒有抱怨半句,也沒有退縮,人生于世,要為自己所為擔責,父母生養孩子,要撫養他們長大,老師收學生,要教他們學問

譚盛禮說了幾句自己的見解,「真心悔改的人不會因為祭酒大人公諸此事就心生怨懟而知錯再錯。」

廖遜靠在蘭花紋的靠枕上,聲音很輕,「譚老爺建議將此事公諸于眾?」

薛葵陽不贊同,會試在即,這時候曝出國子監四季試存在作弊現象,過不久的會試也會讓人們心中存疑,危及朝廷威望,不妥啊。

「如果遇到小錯不及時糾正,待犯下大錯再想挽回已經遲了。」譚盛禮不愛和人爭執,但此事他希望嚴格處理,不破不立,哪怕把國子監的名聲賠進去,總好過蒙騙天下讀書人,「今如尚不糾正,屢次多番容忍,豈是為人大道?」

廖遜靜默不言,薛葵陽頓道,「殺雞儆猴,待會試過後,懲處幾個屢教不改的人,既保全了國子監名聲,又避免讓會試被推向風口浪尖,豈非兩全其美?」

兩人道不同,廖遜沒有表態,而是道,「待我想想吧。」

待兩人離開後,廖遜問廖謙,「謙兒以為如何?」

「父親心里已有答案了罷。」廖謙翻了翻桌上譚盛禮沒有拿走的手稿,「兒子沒有見過那位帝師,但他若還活著,該如譚老爺那般吧。」

讀書人乃天下人表率,讀書人仁善,百姓就會興起仁善之風,讀書人若是不誠,百姓就不會受其感動,薛葵陽的格局是名聲,而譚盛禮的格局是人心,這點正是帝師手稿里所寫到的。

廖遜嘆氣,「是啊。」

翌日,廖遜先拜訪早間因作弊悔改過的學生,和他們說明緣由,隨即抱著過往兩年四季試的考卷進宮面聖,關乎官家子弟,請皇上徹查此事,剝奪作弊之人的會試資格。

此舉震驚京城,更是轟動整個朝堂,國子監不過是個書院,廖遜雖然官身,但和官員品階不同,他這般興師動眾,惹怒了不少人,尤其是被廖遜歸類到作弊名單的學生親族,都對其惱恨不已,錯過這次會試又要等三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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