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寂靜, 譚盛禮給陳山夾菜, 看都懶得看他, 但他的忽視在譚振興看來就是默認, 他無比亢奮地挺起胸脯,「父親放心罷,我定會維護好譚家的名聲!」
再有人上門鬧事,他要罵得她們後悔來人世!
見他抬著下巴, 目光堅定,其余人默契地不接話,心想,沖著譚振興動不動就痛哭流涕的性子, 譚家哪還有什麼名聲可言啊。
「大哥」譚振業最怕譚振興突如其來的自信,「你還是認真讀書吧, 再有幾個月就府試了, 別為雞毛蒜皮的事耽誤了正事。」真由著譚振興拋頭露面, 譚家就真的不得安寧了。
譚盛禮處理事不吵不鬧落落大方, 譚振興處理事, 恐怕又是暴跳如雷又是鬼哭狼嚎的,能從早鬧到晚, 還要不要看書了?
「大哥, 凡事以府試為重。」
提到府試, 譚振興頓時成了霜打的茄子,了無生氣道,「府試啊你們說我府試能過嗎?」除了詩文他沒啥信心, 但詩文在府試佔的比重不高,真是時不待人。
這次,譚盛禮抬眸掃了他眼,譚振興嘴角僵硬地揚起抹笑,討好道,「父親,你說呢?」
譚盛禮有真知灼見,他說能過就絕對沒問題。
譚盛禮掀了掀眼皮,漫應道,「希望不大。」
那就是考不上了,他就說嘛,像他這樣的人都能過府試,其他人得差勁成什麼樣子啊,好在其他人沒有讓他失望,擔得起童生的資格,他又問,「那我要報考嗎?」
譚盛禮惜字如金,「嗯。」
考就考吧,反正也考不上,不怕考差了回家挨罵,譚振興如釋重負地舉起酒杯,「我是考不上了,就看你們了,父親,三弟,生隱弟,你們好好考啊。」
振興家業不分你我,為譚家的未來奮斗吧!
譚盛禮︰「」
「大公子還真是」陳山失笑出聲,後邊的話沒說譚盛禮卻能領會他的意思,搖頭道,「甭管他,嘗嘗這豬肚雞湯,佩玉從外地人听來的食譜」
譚佩玉心靈手巧,听旁人說什麼補身體就買什麼,三餐花樣百出,全家人都喜歡吃她煮的飯菜。
在客棧時陳山不了解譚家的情況,得知譚佩玉被夫家休回家,他心里惋惜,忍不住又勸譚盛禮再娶,娶個妻子回家,有她幫忙張羅子女的親事輕松得多,否則事事都要譚盛禮親力親為不說,以譚盛禮正直磊落的性子,被人糊弄連累子女終生就慘了。
聊到這個話題,譚振興臉色就沉了下來,如臨大敵地瞪著陳山,語氣略有不滿,「陳伯,話題不是揭過去了嗎?」以前看陳山只覺得他可憐,如今再看,真是應了那句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自己妻子去世不肯再娶,勸別人續弦倒是頭頭是道。
道貌岸然的偽君子。
「我」
譚振興不想听,揚聲打斷他,「陳伯啊,我父親有兒有女,續弦再娶沒什麼用處,倒是陳伯你啊,沒個伴兒多孤獨啊,你才是應該續弦的,百行孝為先,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不能讓陳家後繼無人啊。」
譚振興學陳山的口吻,一副語重心長的模樣。
陳山先是愣住,隨即失落地搖搖頭,「是我越矩了。」
眼看譚盛禮臉色不對,譚振興立刻慫了,「沒沒沒,陳伯別誤會,我沒有其他意思,純屬關心你而已。」甭管心里怎麼想,嘴上是千萬不能認的,他就是嫌陳山多管閑事了,自家的事沒拎清來勸別人,肯定沒安什麼好心,要娶自己娶去,別禍害他父親。
陳山知道他怕譚盛禮,為其說話道,「譚老爺,你也別怪大公子,他說的實話,他日我到地下,既沒臉面見我妻子,更沒臉面見陳家的列祖列宗。」他做不到的事有什麼資格勸別人,確實是他越矩了。
「我知道你是為譚家好,至于他」譚盛禮斜眼冷瞪,嚇得譚振興打了個哆嗦,忙倒酒向陳山賠罪,「大人不計小人過,陳伯別和我計較啊,我嘴拙,有的話你听听就算了,別往心里去啊。」
「你說的有理有據。」陳山苦笑,「我如何會計較,大過年的,不提那些糟心事了,聊點開心的吧。」
譚振興臉上賠著笑,眼角忐忑不安地望著譚盛禮,察覺他沒有要拿木棍打人的意思方把懸著的心落回實處,倒完酒,說了幾句吉祥話就回位置坐好。
小心翼翼的神色看得陳山哭笑不得,他朝譚盛禮踫杯,「幾位公子性格各有千秋,兄弟互相幫襯,譚家會蒸蒸日上的。」
「借你吉言了。」譚盛禮舉杯,隨後輕輕抿了小口,他不是貪杯之人,酒都是小口小口的喝。
動作優雅高貴,看得譚振興羨慕,便模仿他的動作端起酒杯,緩緩抿。
一口,兩口,三口
越喝興致越高,到最後,面前人影重重,他甩了甩頭,舌頭打結,「不能喝了,再喝就醉了。」
看他臉頰酡紅,雙眼飄忽不定,譚盛禮正要收走他的酒杯,這時,譚振興噗通聲跪了下去,抱住他的腿,「嗚嗚嗚,父親啊,兒子不孝啊,兒子對不起你的栽培,擔不起振興家業的責任啊,嗚嗚嗚,父親啊,兒子不用,沒能為譚家開枝散葉延續香火,父親,你打我吧,嗚嗚嗚」
譚盛禮︰「」
「父親,你打我吧,求求你打我」
譚振興︰「」
父子兩還真是像,沾酒就醉,醉了就發瘋,譚盛禮踹開他,「振學,扶他下去。」
譚振興抱得死死的,耍賴,「我不走,我不走,我就要父親打我,父親不打我我渾身不痛快。」說著,拿臉蹭了蹭譚盛禮小腿,「嗚嗚嗚,父親,你打我吧,我不想讀書,我討厭讀書,讀書太難了,我不是讀書的料,嗚嗚嗚」
譚盛禮火大,「振學,把我的木棍拿來。」
就沒見過上趕著找打的,譚盛禮自然不會手下留情,握著棍子,剛落到譚振興背上,就听他嗷嗚聲,閉著眼哭得驚天動地,陳山看得目瞪口呆,手里的筷子都滑到了桌上,譚振業小聲解釋,「大哥生性如此,還望陳伯見諒。」
以前沒和譚振興喝過酒,不知道他醉後竟然這副模樣,譚振業說這話臉上都臊得慌。
丟臉,太丟臉了。
譚盛禮狠狠揍了好幾下,到後邊譚振興直接躺在地上睡著了,睡著後肩膀抽抽搭搭的,好不委屈,譚振業忙給譚振學擠眼色,兄弟兩拖著譚振興回屋,毫不客氣的將其丟在床上,掉頭就走,譚振學擔心,「會不會著涼啊。」
「皮糙肉厚的應該不會。」譚振業回道。
三兄弟里,譚振興挨打的次數是最多的,但從沒听譚振興抱怨哪兒痛過,愈合力驚人。
這樣的人,天生是挨打的命。
譚盛禮甚少在外人面前動過粗,而是譚振興讓他想起了花言巧語的譚辰清,火氣壓不住,不揍他幾下難消心頭之恨。
上梁不正下梁歪,譚振興很好的詮釋了這句話的含義。
「兒孫自有兒孫福,我看大公子不勝酒力說胡話而已,犯不著大動干戈。」陳山勸他。
譚盛禮收了棍子,「無事,新年新氣象,當給他松松筋骨了。」
父子兩的事陳山也不好多說,吃過飯他就要回客棧,譚盛禮怎麼挽留都沒用,邀請他元宵過來,陳山搖頭,「你們事情多,我就不來打擾了,在這祝你們諸事順遂,輕松考過府試」
譚盛禮拱手,客氣地送他出門,巷子兩旁的門口掛著燈籠,照得青石板的地面紅撲撲的,走到掛蓮花燈籠的門前,陳山駐足,小聲道,「心知你心胸寬闊,但我還是得和你說聲,拿你們寫的對聯去街上賣的就是這戶人家,你端方雅正,難免被人利用,日後多留個心眼吧。」
院門兩側貼著對聯,字跡飄逸,譚盛禮點頭,「多謝了。」
送走陳山,譚盛禮回屋陪譚振學他們守歲,這兩日免了晚課,譚盛禮就拿了紙和筆教他們作畫,畫院子里的桂花樹,屋檐下亮著燈籠,照得桂花樹朦朦朧朧的,譚盛禮讓他們先畫,畫完再指點,桂花樹就剩下枝干,描出樹干形狀,強調光影明暗就行。
不止譚振學他們,便是譚佩玉譚佩珠都來了精神,譚盛禮把筆給她們,讓她們試試。
譚佩玉連連後退,「不用,我听听就行,父親接著說罷。」
「試試吧,琴棋書畫,你們要喜歡我都能教你們。」譚盛禮骨子里就不是重男輕女的,就別說見過譚家姑娘為家族犧牲的下場後,他待譚佩玉她們比譚振興他們要好。
譚佩玉側開身,示意譚佩珠去,「小妹試試吧,我去灶房看看燒的水。」
家里並不富裕,哪兒有閑錢供她們培養興趣愛好,譚佩玉轉身去了灶房,後邊,大丫頭跟著,「大姑,學畫畫不好嗎?祖父畫的大丫頭很好看的。」
譚佩玉回眸,彎腰抱起她,「好,但大姑手笨,學不會。」
學不會就浪費紙墨了。
「大姑厲害,會學會的。」
譚佩玉模模她的頭,並未當真。
堂屋里,譚佩珠也不肯拿筆,「父親,我手笨,找樹枝在地上畫就成。」幼時,父親教她們讀書認字,擔心她們浪費紙筆,就是讓她們找樹枝在地上寫字的。
多年習慣,她改不了。
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譚盛禮沒有再勸,擱下筆,回屋找了兩支粗糙的竹筒筆出來,遞給譚佩珠,「這筆沒法用了,你要擔心浪費紙筆,就用這支試試吧。」
筆尖毛毛的,譚佩珠仔細看了幾眼,囁喏地拿過手,譚盛禮將桌上的紙推給她,「試試吧,按照我剛剛講的畫。」
太懂事的人招人疼,譚盛禮守著譚佩珠畫,待她畫完又去喊譚佩玉,譚佩玉說什麼都不肯,打熱水給大丫頭洗臉洗腳,完了抱著她坐在椅子上給她做絹花,譚佩玉針線活好,什麼樣式的絹花都會,譚盛禮看她安安靜靜坐在那,心里不是滋味,譚佩玉的成熟,是子女中之最。
這天過後,譚盛禮給所有人都布置了抄書的任務,沒有拜訪的親戚,大年初他們哪兒都不去,專專心心在家讀書抄書,多四個人抄書,效果事半功倍,元宵過後,譚盛禮去書鋪兌換銀子,共掙了近二兩,譚盛禮全給譚佩玉,看得譚佩玉受寵若驚,「父親,用不著這麼多的。」
郡城物價比安樂鎮高,但不是頓頓大魚大肉,這些銀錢夠全家三四個多月的開銷了。
「拿著吧,出門遇到喜歡的就買,以前父親待你們不好,往後會彌補回來的,你犯不著處處為弟弟妹妹們著想。」活得太明白的人大半都不開心,譚盛禮不希望譚佩玉成為那樣的人。
「父親。」譚佩玉低下頭,捏著衣角,聲音很輕,「父親待我們很好了。」
沒人爹娘會容忍被休的女兒在家白吃白住,但父親做到了,她發自內心的感激和感動。
「還不夠。」譚盛禮把錢給譚佩玉,「虧欠了你們太多」
比起譚家女為譚家做的犧牲,他又為她們做了什麼呢?
「父親只希望你們活得輕松點,不用為了遷就振興他們委屈自己,身為男兒,他們理應承受些風風雨雨的。」而不是讓女人扛起所有風霜,譚盛禮望向角落里握著樹枝在地上寫寫畫畫的譚佩珠,眼底蒙上了暖意,「以後會越來越好的。」
書房里的譚振興起身喝水,無意瞥到院子里說話的父女兩,抵了抵譚振學胳膊,「父親和長姐在說話。」
譚振學頭也不抬,「說話就說話,大哥,父親要你背的書背完了?」
年前,譚盛禮在書鋪拿了好幾本要抄的書回來,譚振興唧唧歪歪愛抱怨,惹怒譚盛禮,命他兩天把整本書背下,少幾個字就挨幾棍子,據他所知,譚振興昨晚背了通宵,還剩下兩頁紙的內容呢。
「沒呢。」譚振興苦不堪言,探出頭瞅了兩眼,在譚盛禮察覺前縮了回去,問了個困擾自己許久的問題,「你們說父親是不是不待見我啊。」
挨打的是他,被罰背書的還是他,長子不該是這樣的待遇啊。
「大哥。」譚振學頓筆,「你踏踏實實溫習功課父親就不會打你了。」
父親眼里揉不得沙子,譚振興端正態度,勤勤懇懇做文章就不會挨打,挨了打,只能說譚振興罪有應得。
譚振興︰「」天知道他多不想讀書!
讀書不如砍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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