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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三十三章 投入和相信

「小程,辛苦了!」

姜煒正拿著分鏡頭腳本跟攝影指導在商量機位和拍攝角度,抬頭看到倆口子過來,特意跟程好點點頭打了聲招呼。

其實今天拍的這個左藍犧牲後,余則成來到太平間見她最後一面的這場戲,完全可以先拍程好扮演尸體蒙著白布揭開的鏡頭,然後弄個替身再拍賀新的鏡頭,完了後期剪輯一下就行。類似這種鏡頭在演員檔期緊的情況下,一般都是這麼拍的。包括後世那麼小花、小鮮肉拍戲時使用的各種「替」也都是這麼操作的。

但是這場戲對于賀新來講是場重頭戲。

左藍是他心愛的女人,他改弦更張,很大程度上就是想跟心愛的人在一起。如此刻骨銘心,此刻卻只見到一具冷冰冰的尸體,還在當著敵人的面,竭盡全力隱藏自己真實的情感,這樣的表演難度極高。

程好主動要求留下來配合男朋友演好這場戲,姜煒當然是舉雙手歡迎,只是賀新對此不置可否。

當然女朋友能夠留下來配合出演這場戲,可能後期剪輯不必麻煩,且鏡頭更加真實。但是要說到能不能幫自己演好這場戲,他似乎感覺並無多大區別。

他從未經歷過這種事情,無非就是情感替代。這具身體的主人,父母去世的那一刻他還太小,只知道哭,然後就是恐懼、孤獨。

而他上輩子同樣經歷過父親的去世。父親查出癌癥的時候已經晚期了,而且他的身體狀態不能支撐手術,只能選擇保守治療,在最後的時間里,他眼睜睜的看著父親一天天的消瘦,幾乎每天都會疼的死去活來,只能靠止疼藥來維持,而當父親咽下最後一口氣的時候,他除了難過更多是解月兌。

前者體會不到真正的痛苦,而後者痛苦早已在父親最後的時光里一天天的消磨光了。所以無論哪種情感似乎都無法替代。

然後靠想象?

說實話,從來到片場的路上他還在想象這種痛苦,醞釀情緒,做著心理建設。對能不能演好這場戲,他真的是沒什麼把握,可能就是流于表面,用技術來彌補情感上的不足。

當然這種表演只能讓觀眾做到不出戲,但不會產生情感上的共鳴。目前他大概只能做到這種程度。

「冷光……對對對,光線注意聚攏,集中在下層……」

「軌道鋪好沒……兩個機位,注意鏡頭,別穿幫……」

現場工作人員還在緊張的做著拍攝前的調試工作。

跟來回踱步嘴里念念有詞的祖鋒不同,賀新則面對牆壁閉眼醞釀。旁人知道情況,盡量輕手輕腳,免得打擾到。

程好很輕松,她只要閉著眼楮躺在那里就行,沒啥可準備的,正和楚青,以及一早就趕過來觀摩學習的佟亞麗一起站在角落里嘀嘀咕咕著,估計是臨走前再跟自己留在劇組的眼線面授什麼機宜。

現場是一間沒有窗戶的房間,打的冷光,且光線很低,瞧著還真挺陰森。

準備工作就緒,姜煒又仔細查看了一邊,確認沒啥紕漏,抬腕看了看時間,便也不磨嘰,揮了揮手道︰「各人員就位!小賀,祖鋒,可以了嗎?」

「沒問題。」祖鋒點點頭。

賀新則有些猶豫且不確定道︰「試試吧。」

姜煒微微一怔,他還是第一次看到賀新一副沒有自信的樣子,他下意識的微微皺了皺眉頭,張了張嘴,稍一沉吟還是放棄了自己的疑問,轉而朝程好招招手道︰「小程,進去準備一下。」

程好顯然也看出了男朋友的異樣,走過他身邊的時候,特意拉了一下他的手,嫣然一笑。

賀新有些意外,也趕緊咧了咧嘴。

約莫兩三分鐘,正式開拍。

「A!」

屋里的鏡頭對準門口,一個穿著軍裝和白大褂的軍醫模樣的龍套推開門,進來在門口站定,鏡頭里便出現了身材高大的賀新,後面這跟著神情隱晦的祖鋒,盡管鏡頭的焦點並不在他身上,但他的小眼楮依舊骨溜溜,時不時朝走在前頭的賀新瞄上一眼,暗自觀察。

整個房間空空蕩蕩,中間孤零零地擺著一張床板,蒙著一層薄薄的白白被單,頭尾稍高,凸顯出一具身體的形狀,在慘白的燈光下,顯得格外滲人。

賀新慢慢走進來,看到這一幕的剎那,突然一陣恍惚,他不敢相信現在躺在這白被單下面的會是剛剛還在朝自己笑的女朋友。

他甚至不敢再往前,下意識的頭朝旁邊瞄了一眼。跟在後面的祖鋒擺了擺手,那名軍醫見狀走了出去。祖鋒抿著嘴看了看賀新的背影,欲言而止,最終還是嘆了一口氣,轉身也跟著走了出去,給他一個獨處的空間。

這時他才試探著往前跨了一步,但同時他很驚訝,驚訝自己情緒竟然支配了自己的動作,他還是竭力保持一絲理智。

表演就是這樣,你可以全身心的投入,但投入並不等于失控,失控的表演或許能過得到觀眾的共情,但肯定不是好的表演。

克制很重要。

他依舊不敢相信這里躺著的會是自己的女朋友,他猶豫著伸出手,揭開白被單,身子微微後仰,想迫不及待的看清楚白被單下的那張臉,同時還帶著一絲莫名的恐懼。

當程好那張閉著眼楮的慘白的臉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他的心劇烈的一跳,手跟觸電一樣,白被單掉落,人踉蹌著後退一步。

露出上半身的程好身上依舊穿著剛才那件寶藍色的列寧裝,里面白襯衫的扣子一絲不苟,她就躺在那里,閉著眼神,神情很安詳。

他的腦海中下意識的跳出了上輩子父親咽下最後一口氣的情形,也是跟她現在這樣,安詳的閉著眼楮。

賀新看了一眼,就那麼一眼……之前醞釀的情緒全部報廢,最真實的那種沖動和感受,自心里洶涌迸發。

演員,是挺單純的職業。它只需要相信,相信情景,相信故事,相信對手,相信本身,自然能演出好戲。

賀新現在就相信了,他相信自己是余則成,相信躺在這里的就是左藍,相信自己一直深愛著這個女人。

尤其昨晚的激情,早上的拌嘴,還有剛剛在走廊上的那嫣然一笑……

結果轉眼間,人就冷冰冰地躺在這兒。

他的身體開始忍不住發抖,眼眶發澀,氣管在不停的收縮,他想哭出來,他想大聲喊著哭出來。但是理智告訴他,外面還有敵人正在監視著自己的一舉一動,他可以難過,但是絕對不能難過過頭。

他只能選擇壓抑,只能裝,只能演。

他抿緊嘴,嘴唇依舊不受控制的在哆嗦,他的臉皮在抽搐,因為他想笑,他在想象此時左藍不是死了,而是在睡覺。他只能這樣不停的催眠自己,才能讓自己忍住。

他往前跨了一步,慢慢地蹲下來,看著睡的很安詳的左藍……

對,她沒有死,就是睡著了。

很神奇,他唯一殘存的一絲的理智告訴他,他是表演。而表演中的余則成此時同樣也在表演,他表演或者是在迫使自己相信此時的左藍是睡著了。

他終于慢慢放松自己的嘴唇,看著左藍,他的嘴角變的微微上翹,因為他又看到了這張自己魂牽夢縈的臉。

突然他感到一陣反胃,渾身發冷,後背上能夠清晰的感覺到在不斷地冒著冷汗,涼嗖嗖的。他趕緊抿緊嘴巴,卻能看到他的喉嚨在明顯的蠕動……

他真的是在反胃,真的再冒虛汗,這種真實的生理反應是演不出來的。

這時他的腦海中想起來這場戲的劇本里姜煒特別標出來的那一段旁白︰

「直到掀開白布前,余則成一直懷疑這是一個圈套。因為翠萍堅信左藍沒事,那是他唯一願意相信的消息,現在他相信左藍真的不在了。只有背後一處中槍,那說明翠萍看到她最後一眼的時候,她已經不行了,可是還在微笑,微笑著讓翠萍走開。這個女人身上的任何一點,都值得去愛!悲傷盡情的來吧,但要盡快過去……」

正是這段旁白終于幫他從失控的邊緣拉了回來,他強撐著慢慢站起來,伸出顫抖的雙手緩緩地把白布重新給躺在那里一動不動的女朋友蓋上。

從左藍到程好,意味著他終于恢復里理智,認識到自己此時正在表演,但是他卻很無措,不知道該怎麼辦,就象一個初哥一樣,連手腳都不知道該怎麼放……

「停!」

恍惚中,就听到姜煒大喊一聲。

這一刻他心里始終緊繃的那根弦瞬間一松,整個人就跟一下子被抽光了力氣,腳一軟,「撲通」一聲,坐倒在地上。

「賀老師!」

「新哥!」

旁邊的工作人員頓時一陣驚呼,一位離他最近的哥們正要上前去攙扶。

就見剛才還停在床板上扮死人的程好矯兔一般,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猛地蹦起來,跳下床板,一把扶住癱軟在地上正在一陣陣「呃,呃……」干嘔的賀新,滿臉焦急道︰「阿新,沒事吧你?」

安息室的門一下被推開,姜煒、祖鋒、佟亞麗、楚青等人紛紛聞聲涌進來。

「新哥!」

「怎麼樣,怎麼樣,小賀沒事吧?」

還是佟亞麗有眼色且眼疾手快,趕緊遞上一瓶水道︰「姐,給新哥喝口水。」

「哦!」

程好真的有點嚇壞了,剛才她全程閉著眼楮,只感覺到蒙在自己臉上的白布被揭開,然後又被蓋上,因為全程沒有台詞,她只是隱約听到男朋友粗重且紊亂的呼吸聲,哪知導演一喊停,她剛剛睜開眼楮就看到男朋友癱倒在地上,剛才一抹額頭,濕漉漉的全是冷汗。

她力氣小,只能扶著賀新讓他靠在自己的肩膀上,趕緊擰開瓶蓋,湊過去。

「喝點,緩緩。」

賀新小口小口的抿了兩口水,喉嚨終于舒服了一點,看了一眼圍攏在自己身邊個個都面帶緊張的大伙,目光最終停留在女朋友滿是緊張的臉上,咧了咧嘴道︰「沒事,就是有點月兌力。」

說著,他又跟姜煒道︰「導演,有問題嗎?」

「呃,沒……過了。就是小程剛才眼珠子動了幾下,沒事,一會補個特寫鏡頭就行。」姜煒稍稍猶豫了一下道。

繼而又問︰「小賀,你真的沒事?」

「沒事,沒事。」

賀新搖搖頭,強撐著就想站起來,結果站了兩次沒站起來,好在旁邊的祖鋒和姜煒趕緊把他扶起來,扶到程好剛才躺著的床板上坐下來。

一向沉默寡言的祖鋒還是很有經驗的,難得主動替賀新解釋道︰「小賀剛才是情緒太激烈了,其實爆發出來就好,但他一直收著憋著,所以這就容易……呃,這樣!」

姜煒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說實話,剛才他在監視器看到賀新的表演,給他的沖擊力確實非常震撼,但他不太懂表演,講不出個所以然,就是覺得自己想要的那種感覺到了,甚至還明顯超出了自己想象,他一會兒還需要重新再看一遍,好好體會一下。

「小賀,要不然歇會了吧,後面的鏡頭挪到下午?」

姜煒看著他的狀態夠嗆,整個人就像低血糖一樣,臉色刷白,頭上還在冒冷汗。說話的同時,又朝祖鋒看了看,畢竟接下來的一個鏡頭是賀新跟他的對手戲,人家也是一大早就來了。

祖鋒點點頭道︰「我沒問題,小賀,你還是回去先休息一下,緩一緩,咱們下午再拍。」

「別!」

賀新擺擺手,道︰「我沒事,緩緩就好。情緒都到這兒了,咱還是趁熱打鐵,趕緊拍了。要不然我怕找不到狀態。」

「你真的沒事?」程好擔心道。

「沒事!」

他朝祖鋒那里瞄了一眼,朝對方笑了笑,然後才跟女朋友解釋道︰「剛才祖鋒老師說的沒錯,我就是剛才一下憋岔了氣,稍微緩緩就好了。哎,把水給我,我再喝兩口。」

他能夠笑出來,說明力氣正在一點點的恢復。當著這麼多人的面,他不好意思還讓女朋友喂自己喝水,索性把瓶子搶過來灌了兩口,然後試著站了起來,在屋里慢慢走了幾步,笑道︰「你們看,我挺好的。」

姜煒看著確實沒事,這才松了一口氣,道︰「這樣,你還是先在外面走廊里休息一下。小程,麻煩你再躺一下,把剛才那個特寫鏡頭補了一下。」

「行,那我出去透透氣,完了叫我啊!」

賀新點點頭,又朝女朋友笑了笑。

一旁的佟亞麗在用目光向程好征求了一下意見之後,忙跟著賀新的腳步追出去道︰「新哥,我陪你……」

今天雖然氣溫驟降,卻是個大晴天。昨晚的大風吹散了彌漫在空氣中的沉澱物,清冷卻清新。

賀新裹著大衣大口大口的呼吸著,仿佛要把心中的郁結之氣一下子全都吐光。

「沒事,小佟,你不用扶著,我自己走兩步就好。」

穿著一件白色羽絨服,頭上還戴著一副可愛的兔子耳朵形狀護耳的佟亞麗跟丫頭一樣,一直小心翼翼的攙著他,讓他有點不自在。

佟亞麗仔細看了看他正在恢復的臉色,一副心有余悸道︰「新哥,你剛才真的好嚇人啊,整個人就跟虛月兌了一樣,我姐急的都快哭了。」

賀新笑道︰「沒那麼夸張,我剛才就是用力猛了點。再說,你姐也是懂行的,她看的明白。」

佟亞麗卻仍然一臉不可思議道︰「新哥,你剛才是怎麼演的?怎麼會……」

在她看來賀新站在程好假扮的尸體確實是痛苦的,但是他忍住了,不象在敵人面前暴露自己,僅此而已。但她就是不明白,就這麼簡簡單單一場戲,沒有什麼劇烈的動作,甚至連台詞都沒有,賀新居然會虛月兌倒地。

「呃……」

賀新沉吟片刻,才看著她的眼楮認真道︰「是投入和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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