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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生根》(九)

耳邊聲音終于回來,謝蘭生也定了定神,說︰「羅大經,我告訴你,你拿走的那些設備全都是管北電借的,不是我的。你要不還,自己扣著,北電肯定跟你沒完。北電未必選擇報警,但是你在湖南台的老領導和老同事們一定會讓你交機器的,還會拿你當笑話看!學校肯定站我這邊,我說這是畢業作品,他們也會說是畢業作品,不是你說地下電影警察就當地下電影的。我們北電的畢業生都要拍攝畢業作品,我對之前的不滿意,想換一個重新展出,僅此而已。」

「……」听到這話,羅大經的囂張勁兒十分明顯少了一截,不過依然是嘴硬道,「你們在拍地下電影而且還想賣到歐美!把這樣的題材內容不經允許賣到歐美!你跟北電是一伙的,都是想要拿回設備。我知道真相,張繼先也知道真相,警察到時會向著誰,會怎麼看,都不一定!那時候,可能不止這些設備,還會沒收別的道具!」

「你……」謝蘭生想,真不要臉!

五秒後,見謝蘭生滿臉通紅,插兜站在一邊兒的莘野突然挑了下眉,說︰「羅大經。」

羅大經︰「???」

莘野動作慢條斯理,從黑襯衫左胸口袋拿出一張疊過的紙,手指細長,緩緩展開,「羅大經,听好。作為演員,我跟謝導兩個人是白紙黑字簽過合同的——在謝導的畢業作品《生根》當中飾王福生。這事最後如果鬧大我會提交這份合同,警察只要驗驗時間就能確定它早存在了。有這東西作為證據,警察、法官也只能認。我們有北電這個人證,合同這個物證,還有助理小紅小綠、歐陽囡囡以及村長,你那邊卻只有張繼先,我們不太擔心鬧大。你們兩個一起跑的,互相還能作證不成?」

「……合同?」羅大經的目光一窒,發現竟然是真的。他想伸手拿,可莘野卻輕飄飄地一提、一抽,躲過去了。

「羅大經,」莘野風波不動,嗓音冷淡,「你要認為他會讓步,就錯了,他看是非,不看利弊,是不可能讓半步的。謝蘭生會沒完沒了,北電也會沒完沒了。最後,這設備,要麼回到我們手上,要麼被公安沒收,無論如何輪不到你。你確定要把時間都花在這上?把臉也都丟在這上?他連電影都敢拍了,還會怕你?頂多最後魚死網破,大家一起豁出去了。這些設備是他的命,他耗得起。」

謝蘭生又看看莘野。當初,這莘影帝答應來時曾經要求簽署合同,這舉動還挺新鮮的。1991年,謝蘭生听說過合同,卻沒見過合同,他被分到瀟湘廠的時候都沒簽過什麼,其他分到事業單位的同學也沒簽過什麼,本人過去報到就行。大家做事全憑自覺,跟改開前差不太多。再說了,他們是拍地下電影,也不能找法院評理。因此,當莘野說簽合同時,謝蘭生都被弄愣了。

莘野沒寫「地下電影」,而是寫了「在謝導的畢業作品《生根》當中飾王福生」,讓謝蘭生看完簽字,還說「這個會有用的」,謝蘭生當時不明白,現在卻是明白了——人心難測,他沒料到有人會因不能報警而算計他,莘野卻料到了。莘野打小在商場上轉,對于貪婪早見識過了。

窗外,狂風掠過樹梢,影影憧憧。

羅大經的腮邊贅肉一顫一顫,咬牙切齒,他最終還是沒豁出去,恨恨地道︰「給你,給你!知道了!還說沒完了?!」穿鞋的怕光腳的,要命的怕不要命的。流氓對著別人能贏,對更流氓的就沒轍了。

羅大經說完便轉過身子,趿拉著鞋,走進內室,靠著門框插起胳膊,陰沉著臉,向高低櫃一揚下巴︰「都在那兒,自己拿。」

謝蘭生走進了屋子。

高低櫃高的一邊是衣櫥,矮的一邊是展示櫃,玻璃門里有一些書還有一些小玩意兒,櫃面上則散落著他最熟悉的拍攝設備。

「行了,」羅大經催促道,「拿完東西趕緊走,我們馬上要睡覺了。」

謝蘭生剛邁開步子,莘野卻是伸手一攔,目光鎖住羅大經,說︰「羅大經,那些設備是你拿的,我要你親手送回來。我們不會自己動的。」說到這兒哂笑一聲,「否則不跟你一樣了?」

羅大經的臉色難看,站在原地一動不動。謝蘭生也恍然大悟,心想莘野真夠周密的。

雙方再次陷入僵持。

然而僅僅幾秒鐘後,很突然地,電光石火間,謝蘭生就眼前一花!

只見莘野一把捏住羅大經的右手手腕,一扯,羅大經便猝不及防被拉到了莘野面前,接著莘野一腳踹在羅大經的後腰椎上,毫不猶豫!只听 當一聲過後,180多斤的羅大經竟結結實實地撞在了高低櫃上!

衣櫥頂上插著花的兩個瓷瓶掙扎了下,還是倒了,往牆邊滾, 轆 轆地。

「……」羅大經回過頭,呆了。

謝蘭生也嚇了一跳︰莘野把人踹櫃子上了!

這人怎麼這麼暴力?!

他知道莘野練過桑博。

此時莘野耐心耗盡,聲音冰涼︰「羅大經,你,現在,用手,一個不落地呈上來。」

他的氣勢過于凌厲,讓空氣都充滿壓迫。羅大經的呼吸急促,感到自己仿佛要被這無形的利刃劃傷了。

羅大經也有些怕了,總覺隨時要被暴揍,他屈服了,拿起設備,慢吞吞地轉回身。

莘野說︰「兩只手。」他知道,羅大經會交回設備的,他只是在硬撐而已。

「……」羅大經也沒說什麼,乖乖地用兩只手端著,他一向會審時度勢欺軟怕硬。

謝蘭生把設備拿回,一一試過,發現全都是好用的,長舒口氣。

謝蘭生發現,他和莘野都挺固執,想干什麼非干不可,不過呢,自己從來不逼別人,而莘野則總是在逼別人,他很敏銳,總能捉到別人軟肋,也不心軟,讓人只能垂首配合。他自己的「非干不可」都是出于原則、理想,而莘野的非干不可則是出于自身性格,橫行霸道的。

「還有,」本來已經打算離開了,莘野卻又想起一件事來,「你進組前向謝蘭生要去還債的2000塊呢。」

羅大經一愣,語氣放軟,帶著央求︰「莘影帝,謝導演,你們二位寬限寬限,那2000塊是真還債了。給點時間,我湊一湊,行不行?」

「給你兩個月。」莘野最後下了判決,顯然也是耗盡耐心了,「我們拍完再回來時我要看到那2000塊。」

「好……我們全家想想辦法。」羅大經覺得當務之急是讓莘野趕緊走人。

莘野最後看看對方,幾秒鐘後收回眸子,讓謝蘭生也跟上他,終于拔腳走出房間。謝蘭生把大包小包全都掛在自己身上,踉踉蹌蹌跟在後頭。

羅大經把家門鎖上,發現自己t恤都濕了。

終于送走那兩尊神了,他的呼吸有些急促。

…………

蘭生、莘野連夜坐車回盱眙村繼續拍攝。他買了點紅藥水兒,涂在自己的傷口上。

「莘野,」在火車上,謝蘭生問,「你在同意進組之後為什麼要簽合同?」

莘野抬眸,右手指尖敲了幾下面前桌板︰「因為知道會有屁事。」知道會有人因「不敢報警」認為他能為所欲為。

謝蘭生不吭聲了。

莘野問他今後打算︰「還要去找張繼先嗎?」

「不了。」謝蘭生搖搖頭,心中已經有了打算,「張繼先他雖然走了,但沒偷東西,也沒預支工資。他大概是真受不了了吧,在國營廠拍電影時買煙買酒都能掛賬,到咱們這就不行了,劇組只管吃飯睡覺。他應該是真心覺得《生根》劇組苛待了他。他想不到,今天從廠里順一條煙,明天從廠里順一瓶酒,才是真正不正常的。既然他是這個態度,硬拉回來也沒意義。」

「嗯。」莘野同意,「話說回來,你還打算繼續拍嗎?這才幾天,都走光了。」

「拍,這才哪兒跟哪兒啊。」謝蘭生又露出笑來,「我早知道會有一堆挺不下去的時候。最後得出的結論是,挺不過去,就干挺,一年,兩年,三年四年,最後總能做出來的。」

莘野感到不可思議︰「你……」

「所以,就先挺著唄,相信天無絕人之路。」

「……」

「莘野,」謝蘭生又文藝起來,「其實,拍電影、看電影,是思考和成長的過程。」

「嗯。」莘野也比較同意。

「你在美國出生長大,肯定知道《聖經》故事很重要的伊甸園了。」

莘野皺眉。

謝蘭生又繼續說道︰「亞當夏娃在伊甸園純如白紙無憂無慮。上帝告訴他們兩個,善惡樹和生命樹上的果實是不能踫的。然而他們被蛇引誘,背叛上帝,最終還是吃了禁果。于是他們知了善惡,有了智慧,有了思想。上帝知道後怒不可遏,將他們倆放逐出去,還對亞當說︰你必終生勞苦。」

莘野有些不明所以。

謝蘭生又繼續說了︰「我雖然並沒有信仰,然而其實一直覺得宗教里的一些東西最能體現人類智慧,比如伊甸園的故事。它早說了……思想上的成長勢必伴隨痛楚,這是代價。我就不說中文里的‘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了。」

果然,莘野听到這十六字,留出困惑的神情來。

他也沒問什麼意思,而是進入到具體細節,問謝蘭生︰「你要重新找攝影師和錄音師?」

「對。」謝蘭生點頭,看著窗外漆黑的夜以及當中零星的光,「我反思過了,我之前太看重能力了,這不對。其實‘合拍’才是最要緊的。」

「你總算是意識到了。」在harvard學了四年商的莘野則是輕笑一聲︰「謝蘭生,你最好記住,你不是在選你的伙食,你是在選你的伙伴。共同的價值觀才是最重要的那樣東西。」

謝蘭生嘆︰「我這已經得到教訓了……我不覺得選擇相信羅大經是錯的做法,既然把人招進來了,就應該要要相信他們,防賊似的一天到晚防著他們得不償失,他們是能感覺出來的,也就不會付出真心了,但是,一開始要擦亮眼楮找到真正合適的人。」

莘野挑挑眉,有點驚訝。這謝蘭生從來沒有學過現代的管理學,竟能自己悟出這些。

謝蘭生又搖了搖莘野的手腕,問︰「莘野,你那頭兒認不認識合適的人?尤其是攝影師?」羅大經和張繼先一前一後全都走了,不要他了,他上哪兒能再找到攝影師和錄音師呢?

「攝影師?」莘野想了想︰「我只認識一個候選。態度、能力都沒得說,絕對不會中途撂挑子,是我首部片子《鐵路》的攝影師,美籍華人。不過他在la幾十年了,你付不起他的周薪。這攝影師是出名的把錢看的比命還重。他從來不自砸招牌,然而周薪也非常高。而你……作為一個新人導演也沒什麼能拿出手的,成品必然不會太好。錢也沒有,名也沒有,他干什麼要來?別想了。」

「不是,」謝蘭生是從來不會輕易地說放棄的人,「難道不能試一試嗎?《生根》劇組是不太好……但不也把你拉來了?」

莘野被他噎了一秒︰「我加入有別的原因。」

謝蘭生奇了︰「什麼原因?」

看熊貓,莘野在心里回答,卻沒說出來,只道︰「你想試試那就試試,不過肯定是沒戲的。」

「哦——」謝蘭生想研究研究莘野說的這個華人,如果作品非常出色他肯定是要試試的。

如果可以把他拉來……就只剩下錄音師了,距離重新建起劇組一步之遙,就還好。

說到這里謝蘭生的眼皮開始打架了。他昨晚上因為著急根本就沒怎麼合眼,現在心里放松下來立即覺得有些困了,何況,他昨白天還在雨中整整蹬了四個小時,又受傷了,此時身體本能般地要求休息。

謝蘭生把腳下設備的繩子全纏在腕上,又緊緊攥著,說︰「莘野,我先眯一會兒,你要是困或想尿尿就把我給叫起來啊。設備必須得盯住了。」

「行,你睡吧。」

「嗯。」謝蘭生只覺得腦袋昏昏沉沉全是漿糊,于是趴在小桌板上,露出毛茸茸的發發頂,睡覺。他的意識瞬間模糊,眼前好像有山有海,特別美,不是陰沉的景象。

不一會兒,肩膀起伏,明顯已經進入夢鄉了。

莘野坐在他的對面,眼皮微微往下一搭,便看到了謝蘭生傷痕累累的一只胳膊。

白皙、細瘦,看著似乎嬌貴柔弱不能扛事,可此時,整只小臂卻全是擦傷,挺隨意地涂著藥水,上面還有蚊子的包,丑陋不堪,慘不忍睹。擦傷是給歐陽囡囡買藥還有給羅大經張繼先買禮物時摔的,那包是護著歐陽囡囡和他自己時被叮的。

「…………」莘野在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情況之下,便輕輕拎起對方腕骨,只覺得可真是夠輕的。他無意地用大拇指輕輕摩挲那些傷口,又抬眸看對方的睡顏。謝蘭生的臉埋住了,柔軟的發垂在桌上。

真是,對他的理想好,對他的藝術好,對歐陽囡囡好,對羅大經張繼先也好,唯獨對他自己不好。

過了會兒,謝蘭生像覺得難受,用另一只手隨意按住了莘野的那只手,還攥在掌心。

莘野︰「……」溫溫熱熱的。

不能否認,謝蘭生是有才華的。

《生根》劇本寫得很好,現場執導也很好,可最為重要的是,他……

他什麼呢?

莘野覺得,自己的心在不斷腫脹。燈火通明的列車在暗夜當中呼嘯而過,打破混沌,打破沉寂,莘野只覺渾身燥熱,心尖忽地萬物復蘇、草長鶯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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