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人燒了一壺熱水放著, 只待它涼,熱氣輕輕上涌,飄散在空中。
荀翊又低下頭去讀年注,燈火之下他的眉目更清晰了, 不再是之前隔得很遠, 每次未仔細看便連忙低下頭去那般。
寧姝面前也擱著冊話本,小八擺在一旁, 她有意無意的幫小八翻一下便是。
她托著腮, 慢悠悠的看荀翊的臉, 反正他現在在認真看書, 學霸看書的時候向來是雷打不動的。
他的睫毛很長,偶爾眨一下,便在臉上帶出一道晨昏不定的光影;鼻梁高挺, 同流暢的下頜線一般,是男人硬朗的骨骼線條;只是嘴角有些淡漠,興許也是因為他在看什麼不悅的內容, 眉頭也跟著微微蹙了起來,在眉間淡淡的畫了個川字。
寧姝的目光順著往下,看到了荀翊的脖頸,白色領襟嚴實規矩, 可卻因坐姿稍稍偏了一些, 露出里面的——疤?
寧姝愣了一下,想仔細看過去,卻恰好對上荀翊微抬的目光。長睫遮掩之下, 他的眼楮愈顯幽深,表面卻無甚波瀾似的。
寧姝這時才發現,原來皇上的眼尾有道淡紅色的疤痕,只輕輕揚了那麼一絲,竟為這張極淡泊的面龐添了一絲美態。
「嗯?」
這聲音有些低沉,輕輕掃過。
「皇上渴了?」寧姝騰地站了起來,拎著那壺熱水倒滿瓷杯,「先這般晾一晾,皇上稍等會兒再喝,夜里便不要再喝茶了。」
她有些手足無措,手上拿著瓷杯還有些抖,也忘記還能先將瓷杯擱到桌子上。
荀翊見她這樣覺得有些好笑,伸手接了過來,自然而然地說道︰「燙,小心些。」
顏狗遭到致命打擊,寧姝提著半口氣無處安放,這和她設想的後宮設想的皇上不一樣!
荀翊掃了一眼她面前的瓷盞,里面飄了兩片接近透明的縴白花瓣,說道︰「你夜里也少喝些茶,雖是花茶,但你往往喝了花茶最容易睡不著。」
說罷,他猛然停住了,抬眸去看寧姝。
寧姝也是一臉困惑,皇上怎麼知道自己喜歡喝花茶?自己的體質是有點奇怪,喝普通的茶沒甚關系不影響睡眠,但一喝花茶便會睡不著。可這些皇上又是怎麼知道的?
兩人靜止了一瞬,荀翊猛然開口道︰「戴庸,回去了。」
戴庸「哎」了一聲,難免有些失望,他原本還想著今晚指不準皇上要留寢呢,也不知道皇上這是突然怎麼了。
荀翊走到側殿門口,又止住腳步,回頭沖寧姝招了招手。
寧姝連忙走過來,「皇上。」
荀翊問道︰「你可知道秦王名諱?」
寧姝點頭,「秦王姓乃國姓荀,名歧州。」
廢話,她當然知道,結拜的時候秦王在邊上說的中氣十足,誰記不住?
「那你可知道朕的?」荀翊又問。
這倒是問倒寧姝了,皇上的名姓向來都是忌諱,尊稱又多,旁人說起來的時候「皇上、聖人、天家、陛下」一大堆,她上哪里知道皇上的名姓?
她搖了搖頭,也不明白為什麼皇上會突然問這個,只得老實回道︰「臣妾不知。」
荀翊一字一字說的清楚,「朕是荀姓,單名一個翊字。立,羽。記住了?」
寧姝笑笑︰「臣妾記住了。」
記住又怎麼樣,總不能見了皇上荀翊荀翊的叫吧。
荀翊得了這一句,這才轉身離去。
寧姝松了口氣,目睹了方才一切的瓷器們已經你一言我一語的說了起來。
小兔︰「皇上為什麼要讓姝姝記住他的名字啊?」
小白︰「小兔你涉世未深不懂得,這其實是男人的一種招數。旁人說起名字簡單利落,情聖卻能用姓名大做文章,讓你以為自己于他是獨一無二的。」
小兔「嗯」了長長的一聲,「那小白哥哥剛才不是也這樣對小兔了嗎?」
「啊?」小白語塞,「那不一樣,那不是因為你本身沒名字嗎?」
「對哦。果然還是小白哥哥最好啦。」小兔笑道。
寧姝木訥的站在殿門前,看著荀翊的背影沒入了夜色之中。她想不明白皇上為何要這麼在意一個名字,最後只得無奈的笑一聲作罷,回到殿內去。
「狗男人!」秘葵見寧姝回來了,大喊一聲,「他剛才肯定是想到別的女人了,說什麼花茶睡不著的事兒,這宮里肯定還有另一個這樣的女人。在我們姝姝這里竟然還想著別的女人!」
汝奉有些不悅地說道︰「皇上功力還不夠呀,興許是後宮嬪妃還太少,他年紀也還輕,待到人多了些,他就能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扯謊了。姝姝你別難過,來日方長呢。」
秘葵附和︰「對!就算為了咱們能出宮找瓷器,為了能攢一點本錢,就先讓這個狗男人樂呵兩天。」
寧姝沒說話,而是將多寶閣上的孔雀藍釉罐抱了下來,她靠在暖榻上,有一搭沒一搭的模著藍釉罐——宮里進的太突然,她似乎又進入了另一個不可捉模的世界,就像最開始穿越來一樣,腳總是踩不到實處。
只是這次,你還會拉我一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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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姝有件事情說錯了,對于荀翊,就算是喝了再多的茶也不會有影響。
戌時半的睡意總是來的倉促,就像渾身突然月兌力一般,再睜開眼楮的時候他已經到了孔雀藍釉罐里。
寧姝正抱著孔雀藍釉罐,不知道在想什麼,有些出神。
寧姝。
荀翊在心里想著。
他原本是想同她說的,日後我們便是夫妻了,不用拘束。
雖然有些突然,但如果能舉案齊眉也是好的。
朕會好好待你,但朕不想要欺騙。
可他突然覺得,就算這樣看著她也挺好的,或許她若是嫁給別人便會對別人好,可如今她是在自己身旁。
他自小看到的後宮是你爭我奪的,不是戰場,卻比戰場還要血腥。
帝寵是手腕,是刀是劍。
他是身處其中的受害者,也是幸存者。明明是罪魁禍首的皇後,卻也有讓他動容的一刻。
在先皇病的奄奄一息的時候,先皇對皇後說,「你還記得朕叫什麼名字嗎?不要只叫皇上,不要只叫陛下,叫朕的名字,朕才能找得到你,再護著你。」
明明已經是那麼虛弱的人了,撐著說完這段話便連氣兒都要喘不勻,可他還是想要讓自己寵了一輩子的女人記住自己的姓名。
是一個帝王,最後卑微的請求。
「荀翊。」寧姝突然緩緩開口,「澄然太空,秉心惟一。明哲保身,神所輔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