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看, 我怕髒了我的眼。」祝漣真拒絕得干脆。
談情順著他的意思說︰「也好, 你在旁邊盯著, 我容易緊張。」
祝漣真緘默, 談情又問︰「你要待在這里嗎?那我就不鎖門了。」
「嗯。」祝漣真低頭擺弄游戲機, 听他腳步走遠,外面夾雜著化妝師講話的聲音。確定樓道徹底寂靜無人, 祝漣真放下手里的東西,站起身掃視這間略微簡陋的休息室。
飲水機旁的餐桌上擺滿了劇組提供的零食,每樣都沒有開封過的痕跡,角落紙簍空空如也,地板也是干淨得一塵不染。仿佛是談情提前知道他要來, 所以認真收拾了一番。
祝漣真忽然被自己的聯想逗笑了。
房間整體很空,沒有再繼續觀察的必要。祝漣真重回椅子上待著, 強迫癥發作想給手機充滿電,低頭卻看到床頭櫃上已經躺了一台手機。
談情沒把電話拿走。它的屏幕亮著,沒有任何消息通知, 沒連接電源,但卻一直保持醒屏狀態。
祝漣真邊玩游戲邊掐算時間, 談情的手機就這樣常亮了足足五分鐘。
……沒有哪個正常人會把手機的休眠設定取消吧。
祝漣真禁不住好奇心,探頭一瞧,手機屏保又是一只毛茸茸的耳廓狐, 懶洋洋地耷拉著耳朵趴床上。他手指一掃,鎖屏就自動解開了——沒密碼。
祝漣真屏息凝神,隱約覺得此時情況似曾相識, 好像自己玩過的某些rpg類游戲,主角身處反派待過的屋子里,到處亂翻瞎點就能搜集到一些線索道具。
不過到了談情這種程度應該稱不上是「線索」了,這他媽簡直是生怕他發現不了似的,明晃晃擺了個任務感嘆號。
祝漣真克制住所有想法,不去理會。
然而談情的手機極其智能,沒被理睬就主動響起短信提示音,吸引祝漣真注意。
這年頭熟人之間基本都靠微信聯系,能發短信來的不是余額提醒就是垃圾廣告,那麼看一眼倒是無妨,算不上侵犯隱私。
祝漣真眼皮抬起,盯著那塊方方正正的短信彈窗。幾秒後,他驀地驚起——
【伯母】拍戲肯定日夜顛倒的哦,來得及好好吃飯?哎,真可憐喏。我都不知道祝漣真會做這麼多菜了,謝謝你不嫌他笨肯教他。
意外看到自己被提及,祝漣真不假思索地點開電話簿查看這位備注為「伯母」的人身份。一串歸屬地在上海的熟悉號碼躍入眼中,他詫怪地愣住,半晌沒動彈。
是那次在昆明的醫院里……祝漣真想起來了。自己當時借用談情的手機給媽媽打過電話,但之後並沒有想過需要刪除通話記錄。
結果竟然被談情趁虛而入,背著他跟他親媽聯系上了?
祝漣真怕談情瞎說自己的閑話,趕緊打開這倆人的短信列表。第一條歷史記錄果然是跟他上次住院的事有關,談情主動給媽媽發消息,說︰「阿姨您好,我是祝漣真的隊友談請,他現在已經身體康復出院了,但身上沒帶手機,我幫他說一聲,免得您擔心。」
媽媽很喜歡這種謙遜有禮的孩子,每個長輩都是如此,「談情你好呀,阿姨知道你,辛苦你照顧祝漣真,他給你添麻煩了不好意思哦。」
談情又說︰「您客氣了,這是我應該的。」
之後兩人隔三岔五就通過短信嘮家常,媽媽總通過談情打听自己親兒子的近況,而談情不僅一五一十地匯報,還旁敲側擊地從她那里套出了不少祝漣真的童年軼事——連「小學階段揣著三萬塊壓歲錢妄圖離家出走,最後被小區保安提著衣領扭送上樓」的黑歷史也一清二楚。
祝漣真翻短信記錄翻得火冒三丈,幸虧這倆人沒互加微信,不然以親媽那股愛炫耀的勁兒,自己當年穿**的照片都得被談情看去。
他拿起手機下樓,打算好好盤問一下談情。
拍戲的具體場地一問便知,祝漣真默默過去沒吭聲,待在閑雜人等該待的位置。透過人群間的縫隙,他看見談情獨自躺在床上。
周圍能打擾的也就化妝師,祝漣真悄悄問了下這場戲的內容,對方答︰「他被女主的丈夫捉奸後打了一頓,沒錢去醫院,所以現在半死不活地躺床上修養呢。」
祝漣真又問︰「那女主呢?」
化妝師︰「還沒進組。」
「哦。」祝漣真遠遠地沖談情翻了個白眼,都什麼年代了,還好意思講「床戲」這種一語雙關的冷笑話。看了一會兒,祝漣真又叫住化妝師︰「那男女主有床戲嗎?」
「有,劇本上寫了的。」
「哦。」祝漣真不再問了,低頭看手機,等著現在的拍攝結束。
天色接近傍晚,導演終于叫停。祝漣真原本的怒氣被饑餓感抵消大半,抬起頭時,視野被俯身靠近的談情佔據全部。他妝容透出病態的蒼白,下嘴唇中間裂開一道淺溝,可是笑起來時,這些傷勢就沒法再以假亂真。
談情說︰「小祝,我帶你去吃東西。」
祝漣真掏出手機遞過去,「你電話。」
「我忘帶出來了?」談情將它收好。
難道不是故意放在那里讓我看的嗎?祝漣真默不作聲,站起來跟上他。
這邊全是廢棄居民樓,片場常駐的小吃攤販都是劇組包月雇的,手藝人干活兒麻利,主要幫大家解饞。談情拿了片卸妝濕巾擦臉,停在烤隻果的攤位前,要了一份給祝漣真,「上面這層焦糖很好吃,平常外賣點不到的。」
祝漣真說︰「我怎麼感覺你這個角色一點魅力都沒有。」
談情低頭看他。
「不帥,窮,還是個吃軟飯的。」祝漣真補充,「你接他圖什麼?就圖那點‘床戲’?」
「我想磨練一下復雜情緒的演技。」談情說,「這部戲里所有悲傷都不能用哭來表現,導演說一滴眼淚也不能掉。憤怒也是,不可以故意提高音量、瞪眼楮、摔東西……所以很考驗我的想象力。」
「這樣。」祝漣真其實並不感興趣,只是隨口一提。
一份烤隻果新鮮出爐,焦紅色的褶皺表皮只鎖住了少量水分,邊緣向里側打卷兒,挖空的中心填滿了黑糯米。祝漣真聞見了濃郁的糖香,雙頰迫不及待地鼓起來,快速吹散熱氣。
談情仍低頭凝視他,聲音有點高興︰「小祝,你看咱們現在這樣,像不像下課後出校吃夜宵的普通大學生?」
「啊?」祝漣真環顧四周,每個路邊攤上方都掛著不刺眼的燈泡,溫暖明亮,為片場平添一份無足輕重的生活氣息。
「你見過哪個學生出來吃飯還得被一群助理盯著的?」祝漣真睨了一眼他身後的工作人員們,「再說了,你年紀已經超過畢業大學生了吧。」
「也是。」談情嘴角彎了彎,「我打比方一直都不恰當。」
祝漣真咬掉幾口果肉,焦糖渣融化在舌尖,他正咂模這個味道,听見談情漫不經心地問︰「以後還會來探班嗎?」
嘴里的隻果忽然就索然無味了,祝漣真沉聲答︰「你當我這麼閑啊。」
「不過還好我今天來了。」祝漣真又說,「我再晚幾天,指不定你又偷偷跟我媽說三道四什麼呢。」
談情神色微變,斂眉輕聲道︰「我只是偶爾想起來問候阿姨,從沒說過你的不是。」
「‘阿姨’?」祝漣真哼笑,「你不是給她備注‘伯母’嗎?」
這倆稱呼,哪是同一級別的情感密度?
「因為是小祝的媽媽,所以我下意識覺得親切一點。」談情說,「不好意思,你介意的話,我這就改備注。」
祝漣真說︰「別改了,直接把她刪了吧。」
談情沒動作。
祝漣真︰「趁我不注意跟我家長聯系上,你想干嘛呀,告狀?這不就是打小報告嗎?」
談情目光垂下去,「因為你上次說阿姨總擔心我們吵架,所以我就以為她比較認可我。」
他短暫地與祝漣真對視,又很快移開視線,道歉︰「對不起,是我得意忘形了。」
祝漣真啞然。
談情向他保證︰「以後不會再打擾阿姨了,你放心。」
這種理由很容易使祝漣真動搖,倒不是就此相信了談情,只不過對方姿態放得太低,祝漣真溝通起來會不自在。
「不是,我的意思只是說你做法奇怪,跟我媽什麼態度沒關系。」祝漣真解釋,「這就跟我瞞著你偷偷跟你妹聯系一樣,你知道了肯定覺得我有病吧。」
「不會。」談情搖頭,「我會為你們關系好感到開心。」
祝漣真︰「……那你確實有點毛病哈。」
談情拿出手機低頭操作幾下,然後向祝漣真展示屏幕,「已經刪完了。」
「就算你這邊刪了,我媽不還是照樣能聯系你?」祝漣真道。
「那……」
「以後不管你們說了什麼,都截圖給我看。」祝漣真吩咐他,「我這是對你網開一面懂嗎?看在我媽確實對你印象不錯的份兒上。」
談情粲然一笑︰「謝謝。」
兩人晚上沒吃太多東西,到了時間,阿緒就開車來接祝漣真。談情作為主演不能隨意走動太遠,只送了他一小段路就點頭告別。
「談情,導演叫你。」助理小跑著過來通知,「有戲要講。」
「好。」
這個角色要想充分演繹出人格魅力不容易,預設條件就太容易引起大眾反感,更何況談情還是個經驗欠缺的年輕演員,導演每天都要跟他細致地討論,什麼「浪而不渣」「要讓觀眾覺得這個主角很單純,性不性感都是天生附帶的,他本身並不在意」「為難你了,我看你就知道是個老實孩子」。
談情能把導演的每句意見都消化很好。
「行,現在試試明天的妝。」導演回頭喊人,「化妝師呢,過來吧!」
談情安靜地待著任他們做妝發,偶爾聊幾句天。化妝師隨口問起︰「你隊友今天來了,看見了嗎?」
「嗯。」談情閉著眼,「跟他吃了點東西。」
「上次他們也來看你了,關系真好啊。」
談情卻笑著睜開眼否認︰「如果我不邀請,他是不會來的。」
……
祝漣真坐在後座上看夜景,車子駛過高架橋,他轉臉望向前方道︰「先別回家,去一趟北區的房子。」
那是他和談情暫住過的地方。阿緒沒多問,車子拐彎繼續開。
祝漣真回想起談情剛才的話,反應過來自己語氣有點沖,或者說是把談情想象得太「陰險」,什麼打小報告之類的,他心里清楚不至于。
明知談情母親去世得早,自己就該在這方面多理解一點才對,尤其他上次還主動提了一句「我媽怕我們倆吵架」,那麼談情誤會了也是在所難免的,說不定也只是想找個情感寄托,所以才私下與他母親聯系。
祝漣真兀自嘆氣。
「到了,我就不把車開進去了。」阿緒說。
祝漣真戴上口罩帽子獨自下車,沿著熟悉的路往前走,停在那棟雙層別墅前。
門鎖密碼確實如談情所說沒更換,祝漣真開門進去,找到電源總閘,卻發現一直沒關。
他為談情的這份粗心而咂舌。
室內燈全部亮起,祝漣真環顧四周。由于這棟房子最初是租的,所以裝修風格沒有包含兩人的喜好,但家具陳列方式還和以前一樣,令他記憶緩緩涌現。
祝漣真指月復蹭過桌面,沒有沾上一丁點灰塵。
這里被談情親自打掃過,而且肯定是在不久之前。
祝漣真進臥室看了一圈兒,發現床頭的牆面上掛著副幾何圖案的畫,以前從未見過。他重回客廳,幾面牆壁上也有系列掛畫,包括走廊也是。
他對繪畫知識所知甚少,不過光看它們裱框的做工質量,也不難發現這些都是便宜貨,便宜到會讓他懷疑全是網上二十塊錢批發的。
談情的品味不可能低級至此,那麼這些掛畫應該不是用來觀賞的。
祝漣真疑惑地打量著它們。
忽然,他走上前,緊緊盯著圖畫的某個點。然後果斷抬手,將它從牆壁上摘下來——
猝不及防與一台監控攝像頭面面相覷。
亮起的紅點證明它正在運作,祝漣真怔忪地看著,忽然兜里的手機響起來電,接通後談情的聲音沉沉地傳過來︰「我在手機上看見你了哦,小祝。」
酷似恐怖片台詞的發言讓祝漣真心跳加速,他有種被監視的感覺,遂不爽道︰「你是變態嗎,在自己房子里安什麼攝像頭?」
「正因為是自己的家,所以才要有監控啊。」談情不緊不慢地解釋,「我大部分時間都不在那里,如果有不速之客私闖民宅,我至少可以及時發現。」
不速之客啞口無言。
怪不得電源總閘沒關。
「小祝,你去那里干什麼?」
「不是你之前說我可以來看看?」祝漣真理直氣壯,「我正好路過,就進來了。」
「要住下嗎?」
「不住,誰知道你到底安了多少監控。」祝漣真沖攝像頭豎起中指。
「臥室里只有一個,關掉就行了。」談情說,「房子里一共三十二個。」
「你……真的病得不輕。」祝漣真被這數字驚到,「你是藏錢了嗎,需要這麼嚴防死守?」
「都說了是怕陌生人進來。」談情輕嘆一聲,「如果你要借住,臥室和浴室都有幾套新的日常用品。」
借住。祝漣真注意到談情用的這個詞。
「嘁。」祝漣真進臥室打開衣櫃,果然見到嶄新未拆封的睡衣禮盒,「準備這麼多,怎麼,你打算以後把這兒當酒店啊?」
談情道︰「因為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會來,我就按季節買了。」
祝漣真沉默不語。
「你好好歇著吧,我繼續工作了。」談情說,「晚安。」
掛斷電話後,談情轉身回去繼續試妝,順便跟導演聊天。兩人講到之後真正的男女主床戲,談情沖導演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很擔心拍這種,會鬧笑話吧。」
導演調侃道︰「可我看過你之前拍的那些戲,看著都挺熟練的啊小伙子。」
「因為每次都拍很多條。」談情告訴他,「這回要是也總ng,麻煩您到時候幫我跟徐姐說幾句好話吧。」
「嗐,別緊張,她影後都拿了好幾個了,配合你演親熱戲綽綽有余。」導演說,「你知道那事兒完了以後該怎麼演嗎?劇本也給你寫了,不能表現太溫柔,尤其是眼神,盡量別看她的身體,因為這個女人面對年輕情夫時,內心是有點敏感自卑的,她最怕你嫌棄。」
「嗯。」談情記住導演的囑咐,「那我是不是也盡量不主動吻她?」
「對,她愛胡思亂想,而你也最容易拿捏她這個弱點。」導演說,「你就記住,你得做到讓情人每晚都想著你入睡。」
「這樣他就能死心塌地了嗎?」
談情望著遙遠的灰藍夜空,笑容干淨純粹,「可我更喜歡他想著我一夜失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