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很輕,略微上揚的尾音襯得這句反問更理所應當。祝漣真無法反駁,手指不自覺地蜷縮,攏成拳頭。
沒人察覺到他倆之間氣場微妙,裴俏把一沓方案分發下去,讓他們認真瀏覽。祝漣真成功借此轉移注意力,十幾頁紙翻來覆去,他發現許多內容不像是臨時計劃,大概公司在更早之前就已經有讓acemon回歸的想法了。
他對組合歸屬感不強烈,但現在不免有點受寵若驚。
「koty機票訂錯日子了,今天來不了,我們現在跟他連視頻吧?」
說話的人是隊長紀雲庭,作為最年長的成員,即使並非本意,他也不得不顧及其他人的想法。
「他參不參與都不重要,別浪費時間了。」
另一道冷淡的聲音突兀響起。
祝漣真循聲望去,坐對面是青年戴著厚重的醫用口罩,遮住大半張白皙的臉,只露出一雙沒有溫度卻線條漂亮的眼楮。
兩人無意間對視了幾秒,祝漣真覺得這時該說點什麼︰「在屋里戴什麼口罩,你感冒了?」
對方收回視線,幽幽道︰「跟你們同處一室,需要過濾空氣。」
不等祝漣真臉色變化,裴俏先按住了他肩膀,「別一見面就嗆火,多大人了都,老實點。」
裴俏打開投影儀,給他們看擬好的日程表,比紙張方案更直觀清晰,「新ep暫定三月初發,之後上三大打歌節目,通告差不多跑到六月底。演唱會暫定十月,是單場館還是全國巡回,估計要等暑假才能確定。」
祝漣真最在意的就是這個演唱會,他們已經兩年沒團體活動過,除自己以外的其他成員早已從偶像轉型,不是拍戲就是主持,還有個rapper干脆離開中國,這期間大家的唱跳能力必定退步。
祝漣真身為dancer,最清楚基本功的重要性,俗話說「一日練一日功,一日不練百日空」,上台唱歌可以半開麥湊合一下,但舞蹈沒有任何捷徑可以走。
不過他這顧慮還沒落定,裴俏又開口補充道︰「至于怎麼確定,就取決于上半年的發展了。你們手里的方案從第三頁開始,全部都是明年的計劃,但能不能順利展開,我們也不好說,畢竟以你們現在的狀態……磨合起來有些難度吧?」
她雖用的疑問句,語氣卻篤定得不容置疑,眼神也落在電腦上,完全沒有與組合成員繼續討論這個問題的興趣。
祝漣真盯著她雙唇緊閉的那條線,又低頭翻閱方案書後幾頁,才恍然明白,「意思是,上半年發新歌試水,如果成績達標,就讓我們年底開巡回?」
裴俏正打字修改文檔,隔了好幾秒才有空「嗯」一聲,「這麼理解也行。」
祝漣真又問︰「那如果沒掀起什麼水花呢?」
裴俏停下雙手,抬眼直視他,說︰「解散。」
兩個字不咸不淡,也沒有在會議室里引起什麼波瀾,包括acemon成員在內的所有人都覺得這個結果順理成章。大家早已心知肚明的答案,從現在開始終于能宣之于口了。
祝漣真捻著紙頁,邊角被他指尖濡濕出淺淺的凹陷,他心里還有些疑惑,「裴姐,那你剛才說的‘單場館’又是什麼意思?今年肯定能開一場?」
裴俏挪動無線鼠標,點開第二份方案的pdf,回答︰「如果只開一場,那這場就是acemon的告別演唱會,讓你們以組合成員的身份最後一次活動,也算是給堅持這麼多年的粉絲一個交代了。之後給你們開個人工作室,專注各自的發展,怎麼樣?」
直白地說,就是給組合風光大葬。
祝漣真興味索然地把幾頁紙丟在桌面,原本的那點驚喜感被失望所取代。
但他遺憾的重點並非acemon,而是單場館滿足不了他的需求。單飛以後,他在大大小小的場館都演出過,然而solo藝人的粉絲號召力有限,盡管人氣仍在持續上升,公司和他卻都沒把握能順利召開全國巡演。
只挑中小場館巡演也不是不行,而且這麼做絕對賺錢。可他作為acemon的成員,出道兩年就隨組合亞洲巡回,由奢入儉難,這種今時不同往日的對比實在傷自尊,還不如每次都在大場館開單場,情況好的話能連開三天。
裴俏站起來,讓聲音更具穿透性︰「我先跟你們說一下新歌吧,ep里這五首全都是兩年前存貨,《shake》已經拿去gk工作室修改了,樣音一出就通知你們……」
祝漣真听她說話容易走神兒,裴俏無非是把方案細致地講一遍,像照本宣科的老師一樣,只要他們幾個乖乖接收信息就好,有疑問可以請教,但不能挑戰權威。祝漣真突然想起來自己以前上學的日子,每天最大的樂趣就是坐在講桌旁邊的位置跟老師抬杠,怪不得他一直是學渣呢。
商討會進行了兩個多小時,大部分重點都交代完畢,祝漣真不停地晃脖子緩解疲勞。他也說不上自己哪累,反正在談情旁邊安靜坐著就感覺能量在流失,跟被狐狸精吸了陽氣似的。
會議散去,祝漣真低頭發短信通知阿緒來接自己,然而裴俏卻沒有走的意思,說︰「祝漣真,談情,你倆留一下。」
祝漣真手指一僵,預感不祥。
很快,屋內只剩他們三個和策劃部的人員。裴俏把投影儀和電腦一關,開門見山︰「我就問你們一件事,你們老實回答——你倆以前沒談過戀愛吧?」
這問題來得猝不及防,直接把祝漣真擊懵。
藏匿心底幾年的秘密被生硬扯到明面上,他底氣瞬間蕩然無存。連撒謊的選項都沒考慮,雙唇因驚愕而微微張著,自動誠實回答︰「早就分——」
冰涼的手背忽然被一片溫暖覆蓋,同時談情的聲音完全蓋過他的答案︰「一直都是單身。」
祝漣真屏住呼吸,手腕被談情悄悄捏了一下。他轉臉看去,見到談情氣定神閑地笑問自己︰「小祝應該也忙得沒空談戀愛吧?」
兩人視線短暫交匯,祝漣真因那笑容晃了下神,阻塞的思路終于豁然。原來裴俏問的是他們倆各自談沒談過戀愛,他卻按照歧義理解,差點認罪伏法。
「當然沒有。」他如釋重負地松口氣。
「你們可比隊長省心多了。」裴俏甚是欣慰,完全沒瞧出祝漣真臉上的心虛,「紀雲庭最近又跟他前女友糾纏不清,你們盯著點兒他,別又干傻事。」
「好。」談情答應著,不動聲色地松開祝漣真手腕。
裴俏繼續說︰「找你倆也沒別的意思,上半年組合通告挺多,你們看看情況,適當地營業一下。今早我看熱搜,粉絲都挺盼著你們和好呢,這詞條可是她們實打實刷上去的,我們一丁點都沒營銷。」
果然又要跟談情綁cp,這是以前穩定人氣的常用招數。祝漣真挺不情願,道︰「裴姐,我現在走鋼鐵直男路線,賣腐不合適。」
「直男路線?」裴俏懷疑地打量他,「你有女友粉嗎,我怎麼不知道?」
祝漣真點頭肯定,「有啊,我一發微博,她們就爭先恐後地叫我‘老公’。」
「我不信。」裴俏說著拿出手機,點進祝漣真微博檢驗真偽。
最近一張自拍是他抱著寵物貓,臉貼臉,非常溫馨親昵。裴俏翻閱熱評,念出來給祝漣真听——
「女乃司終于發自拍了!旁邊那男的讓讓,擋鏡頭了。」
「漣漣這次怎麼不寫字呢?黑粉說你文盲,你這樣讓我不好解釋。」
「看見了嗎,這就是你不讓我們控評的後果,大家只贊一些讓你尷尬的評論。」
……
眾所周知,祝漣真只有貓粉、假粉和後媽粉。
他一把捂住裴俏的手機屏幕,訕笑道︰「新年新氣象,cp這種事是不是也得更新換代呀?我跟談情屬于炒冷飯,不如你考慮一下koty跟付榕,koty營業起來肯定特積極。」
裴俏擺擺手,「付榕討厭跟別人有肢體接觸你忘了?心理潔癖太嚴重,醫生都治不好。」
拉隊友下水的方法行不通,祝漣真只好再回到自己身上,「那談情的粉絲也接受不了cp吧,你讓他直腐兩開花,最後還不是我被罵。」
「粉絲輿論公司都能控制住,放心。讓你們對著鏡頭演演戲,又不是真談戀愛,別扭什麼?」
裴俏今天說了太多話,嗓子干疼,她皺眉補充︰「而且你不知道,談情現在沒少被女藝人的團隊買通稿,演《秋日宴》的女主認識嗎?這姐姐可真牛逼,頒獎穿了條特容易走光的裙子,談情好心幫她擋,結果回來寫他‘眼神充滿佔有欲’‘躁動的心按捺不住,只能尷尬地舌忝嘴唇’,這誰受得了?談情隨便看條狗都是那個眼神,總不能為了避嫌去戳瞎雙眼吧。」
祝漣真同情地樂了兩聲,仰脖子忘向談情,意味深長道︰「裴姐你想多了,萬一談情還真看上人家了呢?」
談情眼皮輕抬,也笑著回答︰「我更喜歡年紀比我小的。」
祝漣真嘴角的弧度轉瞬即逝,他冷淡地收回目光,忽然覺得這樣挑談情一下實在自討沒趣。
畢竟對方天生沒有「生氣」「害羞」「尷尬」「委屈」等復雜情緒,無論自己嘗試從哪個角度嘲諷,談情都能風度翩翩地從容應對,從來不給他多余反饋。
「唉……頭疼,我不跟你們說了,還有廣告要談。」裴俏揉著疲憊的眉心,翻找眼藥水,「散會,有事隨時發郵件。」
祝漣真也默默嘆了口氣,起身離開會議室。
五六個人一起乘電梯有點落不開腳,祝漣真離談情最近,抬起胳膊假裝捋頭發,用手肘撞了一下他。
對方低頭看過來,沒其他反應。
電梯停在一樓大廳,等閑人都走了,祝漣真向前邁了半步,又馬上退回來關掉電梯門,讓兩人困在狹間。
談情先是疑惑地看著他,隨後眼角延展出笑意。
電梯間的光線亮度有限,但談情這張臉跟廣告鏡頭相比,也不減弱絲毫俊美英氣。他骨相生得極為端正,五官深邃立體略帶混血感,眼神格外純淨,正好中和了眼楮輪廓的風情,使目光不再有過于強烈的攻擊性,更容易博得他人青睞。
祝漣真最煩他這一點,話還沒說呢就先笑,一天到晚沒見他嘴角耷拉下來過,也不知道是真高興了還是裝腔作勢。
「你怎麼不反對一下?」祝漣真挑眉問他。
談情緩緩答︰「裴姐的安排都是有道理的,我相信她。」
祝漣真︰「可我不相信你。」
談情臉上的笑容漸漸褪去,低聲念了句「小祝」,語氣听著尤為失落。祝漣真看他這副表情,心里沒有一絲動容,只說︰「你不要因為電梯里有攝像頭,就跟我裝可憐。我又不跟你動手。」
談情無言,側了側身子,這麼一個微小的動作卻讓香水分子在空氣里迅速擴散。祝漣真很討厭這種優雅又強勢的味道,如同一座在午夜招搖的花園,靠甜膩醇厚的氣息隱藏攻擊本能。
于是他跟談情保持距離,站在電梯另一個角落,無奈地抱怨︰「我真搞不懂了,咱倆是有什麼吸引力啊?都2020年了,還他媽有人‘情真意切’的叫,連公司也不知道換人推。」
談情盯著一片灰的按鈕,喃喃道︰「大概人們都喜歡懷念過去吧。」
「這說明現狀糟糕。」祝漣真對他的答案不屑一顧,「所以,咱們現在怎麼辦,難道真不跟公司反對營業?」
談情緘默不語,祝漣真也跟著沉靜,電梯間鴉雀無聲。
猶豫許久,祝漣真總算又開口︰「粉絲當真沒關系,可萬一那張照片被放出來……」
「已經刪了,你放心。」談情低頭撫弄冰涼的腕表,「手機里的,相機里的,所有網盤和雲備份,能保存的地方全都刪干淨了。」
祝漣真蹙眉,「你這話的意思是,你親自去刪了?」
談情還沒來得及回答,兩人清楚地听見電梯外有動靜,一抬頭,門緩緩向兩側開啟。
阿緒站在電梯外,見到祝漣真立馬安定心神,「您可算出來了!打電話也不接,我還以為你又自己跑了。」
她掏出一副airpods遞過去,「寶貝耳機找到了,我這效率行吧?」
她頗有邀功意味,但東西還沒物歸原主,她卻看見祝漣真眼底晃著駭人的殺氣。再一瞥眼,又發現他旁邊站著個英俊無比的男人,好像是沒戴眼鏡的談情。
阿緒敏銳察覺出氣氛不對,趕緊收起得意洋洋的嘴角。
祝漣真若無其事地走出來,敷衍地瞄了一眼她手中的耳機殼子,說︰「你找錯了,不是這副。」
阿緒下意識以為自己工作失誤,「不是說要找你隨身攜帶的那個,還有別的?」
「當然有別的。」祝漣真使勁沖阿緒擠了下雙眼,「這麼舊的誰還用,扔了吧。」
阿緒馬上會意,老板對待這副耳機的態度跟之前判若兩人,而此時唯一的顧慮是談情在場,說明東西跟他有點關系。
耳機恐怕就是談情送的,不是什麼粉絲。
她往旁邊一瞧,正好個垃圾桶。自己要是真替祝漣真扔進去,過一會兒肯定被他逼著撈出來,不如——
「不如給我吧,扔了怪可惜的。」談情溫和地對她說。
阿緒一愣,「啊?」
祝漣真已經背對著他們走出了好幾步,听到談情這話,不由得腳步頓住。
他想攔一下助理,結果回過頭的那一刻,眼睜睜看著談情手指伸向阿緒掌心,干脆地拿走耳機。
「謝謝,」談情笑著端詳外殼,「就當小祝送我的生日禮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