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東面容蒼白地躺在台階上, 呼吸里的血腥味很重,臉青腫, 頭又疼又暈, 他靠著咒罵朝瘋批才沒昏死。
不多時, 向東霍然睜眼, 側頭看向居民樓出入口。鳳梨奄奄一息地從里面爬了出來。
向東撐著地面起來,又躺了回去,腦子里像有一片血海在晃蕩。
老槐樹底下的陳仰幾個大步沖上台階,一把撈起鳳梨。
「仰哥, 我……嘔……」鳳梨吐了陳仰一身。
陳仰沒在意身前的嘔吐物, 他把鳳梨扶到向東那里︰「你給做做心理輔導。」
向東不置可否︰「輔什麼導, 大孩子了, 懂得陽光總在風雨後。」
嘴上這麼說,手卻把鳳梨接了過來。
鳳梨經歷過極大的恐懼,胃里一陣陣的犯惡心,他趴在台階上抽搐著吐得肝腸寸斷, 毫無一絲平日里的朝氣。
陳仰知道現在不是詢問的時候, 他欲要返回老槐樹下拿紙巾擦衣服,就見朝簡拎著他的背包走近,面色布滿陰煞之氣。
鳳梨嚇得吐嗆到了,狼狽又可憐地往向東身後縮。
向東順順他的後背︰「人在受驚過度的情況下會通過嘔吐減輕負擔, 這是常識,我家小梨子不是故意的。」
鳳梨暈暈乎乎,有那樣的常識嗎?怎麼突然感覺高中沒畢業的老大懂很多的樣子。他的後腦勺被老大一把扣住, 將他掛著眼淚的臉轉向陳仰。
「但你把你仰哥的衣服吐得髒兮兮的。」向東說,「你應該道個歉。」
鳳梨擦擦嘴站起來,對著陳仰企鵝鞠躬︰「仰哥,騷瑞。」
陳仰擺手,視線落在抽紙巾的朝簡身上︰「你別管了,我自己來吧。」
朝簡拿著紙巾擦上去。
陳仰僵著後背站在台階上面,看著底下一層台階上的朝簡,入眼是他垂搭著的密密長長睫毛。
這是陳仰印象里第一次和朝簡平視,他的思緒有點飄。
「你想不想談戀愛?」
「想。」
「你喜歡什麼樣的?」
「腰軟的。」
「沒了?」
「腿好看。」
「長相呢?」
「我喜歡的。」
陳仰的腦中浮現出那個記憶片段,他默默看了看自己的腰和腿,窘得臉一熱,耳邊又回響起當初的對話。
——你這個條件,很好找到理想的對象。
——我的生活圈只有你。
陳仰臉上的熱度退去,眼神迷茫了起來,可能是選擇性失憶的後遺癥吧,他的記性是飄忽不定的,時好時壞,能記住的遠遠沒有他以為的那麼多。
每個任務的規則他都記憶深刻,而現實世界生活上的他就不行了,越細碎零散就越會忽略遺忘。那場談話是幾個月前的了,他竟然還沒忘記。
陳仰在想他忘了多少。
朝簡又在謀劃什麼,等待什麼,以及……為什麼恨他?
陳仰想著想著,他看見了隔在他跟朝簡之間的東西,那是秘密和隱瞞,太多了。
一絲濕意將陳仰的思緒拉扯了回來,他發現身前那些粘膩發酸的嘔吐物都被朝簡一點點擦掉了。
朝簡現在用的是濕紙巾,被反復擦拭的布料已經濕了,貼上陳仰的皮膚,冰冰涼涼的。
胸前的一小塊布料微微拱了起來,陳仰倒吸一口氣。
朝簡繼續擦。
拱起的弧度漸漸變大,陳仰猛地抓住朝簡的手︰「別擦了。」
「髒。」朝簡繃著下顎。
陳仰輕喘著瞪他︰「可以了!」
「不可以。」朝簡接著擦那塊布料,神色漫不經心,動作卻是令人不寒而栗的偏執,他在瘋狂克制著什麼,指尖輕抖,氣息壓得很沉。
陳仰的目光從朝簡泛著血色的眼角上面瞥過,想要推開他的手頓了頓,放了下來。陳仰咬著牙閉上眼楮,試圖梳理線索轉移注意力。
第九個包裹被丟到了地上。
抓鬮的任務者只有兩個,小襄是其中之一,她為了避嫌就讓阿緣來負責寫單號。
阿緣速度揉好紙團,小襄抓起一個打開,然後就去拿包裹。
武慶被曬得眼楮睜不開︰「幾零幾啊?」
阿緣說︰「看不清。」
看不清是什麼意思?任務難度加大了?听到這句話的大家都湊了過去。
陳仰手里拿著朝簡給的紙巾,蓋在胸前潮濕的布料上面,抓起來捏著輕輕磨搓,吸著上面的水跡,他打量著第九個包裹。單子皺巴巴的,像是淋過雨,收件人那里爛掉了,地址欄有三個模糊不情的數字。
「1?」武慶揉揉眼楮,他努力跟上年輕人的思維,「一樓的101門牌號都變黑了,不會是101,那就是102?」
「老弟,不是1吧,」林書蔚顫悠悠的手指向第一個數字旁邊,」你看這里,像不像有筆跡?」
武慶听著他蒼老的聲音,渾身發毛︰「啊?啥?」
林書蔚挑唇,冷然一笑︰「4。」
「書蔚,去樹蔭下,我要曬死了。」他嘟嘟嘴,用手擋在眼前,起身離開。
「阿寧,老槐樹那里的蟬在叫個不停,我有點怕。」林書蔚白著臉,腳步猶疑。
「蟬而已,還能吃了你不成?男子漢堅強點。」
「……」
鳳梨搓了搓雞皮疙瘩,膽小軟弱的那個才是真正的林書蔚,其他幾個和他一路同行,他們是一體的。
如果拋開悲劇的部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林書蔚那樣挺好的。無論是順境逆境,安全還是凶險,都有人陪著他。
鳳梨想到自己一個人在樓道里承受的絕望跟恐懼,溺水感再次襲來,他抖動著嘔酸水。
寬大的手掌拍上他的後背,力道絕對不輕柔,掌心卻是絕對的溫暖。
鳳梨吸吸鼻子,還好他有老大。
「第一個數字是「4」的話,後面兩個要麼是01,要麼是02。」武慶說,「我覺得像401。」
鳳梨瞅了瞅︰「我看著哪個都像。」
小襄望向陳仰,她擺明了想要靠票數來定。
陳仰︰「402。」
向東︰「401。」
陳仰的手肘踫了踫身邊的人,听他道︰「402。」
阿緣︰「402。」
402的票數最多,小襄再次去看快遞,在發皺泛舊浸爛的紙上,那一排單號清晰得十分突兀。小襄很清楚她多猶豫一秒,朝簡的時間就少一秒,她必須盡可能地把自己的時間縮短。
選擇賭一把吧,去402。
小襄月兌掉走路很響的高跟鞋,赤著腳往居民樓里走。
陳仰說︰「快遞員送快遞的時候沒有打赤腳的。」
小襄頓住,她準備把高跟鞋穿回去,阿緣阻攔道︰「我跟你換吧。」
阿緣說著就很利索地月兌下了腳上的黃白色運動鞋,拎給小襄︰「38碼的,你可以穿。」
「謝謝。」小襄快速穿運動鞋,欠人情了,麻煩。
「對了,402我剛送過。」鳳梨吐掉嘴里的漱口水, 「小襄姐你先別走!我有發現!」
小襄停下腳步回頭︰「你說。」
鳳梨斷斷續續說了402的情況,那里面有三個工人在裝修,客戶張明是其中一個工人,
「裝修沒聲音?」小襄沉著思索,「切割了吧。」
鳳梨傻了︰「切割?」
「聲音切到其他時空跟時間點的402去了,錯亂了。」小襄說著就進了樓。
鳳梨用一根食指撓著毛茸茸的頭發︰「東哥,我感覺我懂了,又感覺沒懂。」
「不重要。」向東扳開他夾在一起的腿,「尿褲子了?」
鳳梨的臉皮一紅︰「在樓里尿了一點點。」他也是頭一次知道,傳說中的被鬼嚇失禁是可以實現的,並不夸張。
「很黃。」向東客觀評價。
「上午沒怎麼喝水……」鳳梨抓狂,「這不是重點啊老大,重點是我活著出來了!」
向東毫不留情地潑他冷水︰「暫時而已。」
鳳梨扁嘴。向東嫌棄地嘖道︰「行了行了,做得很好,我們小梨子最棒了,是東街的驕傲,東街以你為榮。」
「過了過了。」鳳梨非常矯作地擺了擺手,他得瑟了半秒就垮下肩膀,磕磕巴巴告訴老大,「我發現402的異常就慌了,下樓的時候忘了不能制造大動靜,蹬蹬瞪往下跑。」
向東很少有的沒嘲笑,眼里流露出一兩分溫和︰「嗯,然後呢?」
「然後鬼就出來了,我很明顯感覺到了。」鳳梨狠狠打了個抖,那味道很臭,他像是被人按進了一大塊腐爛生蛆的豬肉里面,蛆還往他的臉上爬,往他的口鼻里鑽。畢生難忘。
向東見鳳梨又吐了,他遞過去水︰「那你是怎麼擺月兌的?」
「我沒有做什麼,我什麼都沒做。」鳳梨漱漱口,表情恍惚,「我沒跑,沒叫,沒睜眼,沒回頭,安安靜靜地站著,我連氣都不喘了,跟個蠟像一樣。」
向東調笑︰「被鬼看著,人的本能會逃跑尖叫哭喊,大多數人都做不到什麼都不做。」
鳳梨通紅的雙眼睜大︰「我很有潛力?」
「還行吧,比你東哥差一大截。」向東嘔了點血,坐不住地躺了下去。
鳳梨垂著頭說︰「保命符指甲刀弄丟了,小紅帽也丟了。」
「命沒丟就行。」向東揉了把鳳梨的頭發,半清醒半昏沉的視線飄向陳仰,兩人對視了一兩秒。
向東的眼里全是鄙視,衣服擦個沒完了是吧啊?
陳仰一言難盡,他對還在給他擦衣服的朝簡說︰「你最後。」
朝簡不語。
「快遞一直是反著放的,看不到地址。」陳仰憂心忡忡,「希望不是頂樓。」
朝簡的神情漠然︰「我無所謂。」
「怎麼無所謂?」陳仰的情緒激動起來,「要是頂樓,你光是上下樓的時間都很趕!」他越說越焦慮不安,「到時候你既要走路輕點,又要快,你會很難……」
朝簡不知何時停下給他擦衣服的動作,用一種無法言明的目光看著他。
陳仰抿緊了嘴唇。
朝簡沒開口說話,只是盯著他的眼楮,對他笑了一下。
陳仰愣了愣,喉結一動,他腦子里的理性在咆哮,這是在做任務,不要想不相干的,那些暫時先放在一邊。
保住命是一切的前提!命沒了就什麼都沒了!
感性拍桌反擊,人不是機器,可以一鍵操控,或者干脆拔了插頭。
人之所以是人,是因為人有七情六欲,那是與生俱來的,是身體的一部分,能壓制卻不能刪除。
理性跟感性吵起來了,兩方吵得不可開交。最後是感性取得這一刻的勝利。
于是陳仰撥了了一下朝簡的小揪揪。
「一會我送快遞的時候,你去老槐樹底下待著,別在門口等我。」朝簡眼皮不抬。
陳仰垂眼看他︰「好。」
鳳梨用時比較短。現在朝簡能用多少時間,就看小襄了。
小襄拿著快遞站在402門口,門是開著的,里面是毛坯房,水泥味刺鼻,沒有人。她卻听到了電鑽打在牆上的聲音。
「鐺……鐺……」
「嗡……」
聲響很大很刺耳。
果然是空間錯開了。小襄有這里準備,依舊有些毛骨悚然,她試著在心里動念頭驗證自己的猜測,張明,你的快遞到了。
眼前的毛坯房突然變成施工房,水泥牆刷了層石灰,有工人在貼地磚。
小襄敲敲門。
一個工人往門口瞧︰「小妹,你找誰啊?」
「我是送快遞的。」小襄說。
「快遞?你跑錯了吧?我們都是打工的,不是這的業主,哪可能把地址寫……」
那工人沒說話,角落里的張明就停下活站起來︰「可能是我的。」
小襄在他過來時,聞到了一股汗味跟屋里帶出來的石灰味,挺重。
「先生,這包裹上面的單子被雨淋過,看不太清,只有單號是清晰的。」小襄擰眉,「門牌號是我猜的,不一定是您的快遞。」
「沒事的,咱不著急,我看看哈。」張明把髒手在髒褲子上擦擦,他拿出舊手機找到訂單點開物流信息,一個數字一個數字的認真比對單號。
「是我的!」張明開朗笑道。
小襄也看了那個物流信息,單號確實是一模一樣的,她松口氣︰「那您簽收一下。」
好的。」張明接過她遞的筆。
屋里傳出工人的疑惑︰「小張,你買的什麼啊,怎麼寄到雇主這來了?」
「求婚用的,寄到住處被我女朋友發現就沒驚喜了。」張明滿臉的幸福。
「求婚?不聲不響的干大事啊,到時候記得請我們喝喜酒啊!」工人打趣。
「行啊,沒問題!」張明嘴角咧得大大的,笑的傻氣。
小襄的細眉輕動,三個工人之間的氣氛很融洽,看得出來都在為了生計好好拼搏。
張明把筆還給小襄,感激道︰「這包裹在代收點那擱著,說是丟了,我這些天忙昏了頭,一直沒時間處理這個事,沒想到包裹還在,沒有丟,謝謝你幫我送過來。」
「應該的。」小襄剛撕下單子,一只手就猛然把她拖進了屋子里面!
拖小襄的是張明,力道巨大。門在她身後關上,張明和另外兩個工人將她圍住。
小襄的腦子極速運轉,厲鬼在這三人中間的可能性不超過百分之五。
那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動機是什麼?
小襄輕輕呼氣吸氣︰「你們……」
後面的話她沒說出來,三個工人死死瞪著她。這讓她的沉靜裂出了一條縫隙。
一對三,橫算數算都不佔優勢。小襄選擇按兵不動。
三個工人只是圍著她,沒有其它言行舉止。
不知過了幾分鐘,那三人開始一點點變黑,與此同時空氣里多了一股煙味。
那煙越來越濃!
三人的身上漸漸出現了燒焦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