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溫日漸下降, 池晏把薩克德的事安排好之後, 就著手準備去斯德丁。
斯德丁跟薩克德不同, 斯德丁背後是一片連綿山脈,但山脈不高, 跟莊園的地勢不同,也因此野獸眾多, 年年都有附近的村莊被狼群或野豬侵入的消息。
斯德丁人口復雜,並且這座城本身不怎麼產糧,斯德丁的糧食來源全靠附近的村莊和商人買賣, 斯德丁人主要的收入來源就是為商人和富戶干活, 這里的地理位置很優越, 是十多個大城互相往來的必經之路,算是一個提供補給的中轉站。
這也就是當地領主無論怎麼霍霍, 斯德丁也一直穩定的原因。
只要是四肢健全的人,基本都能找到活干,雖然不一定吃得飽,活得好, 但肯定餓不死。
餓不死,生活就有奔頭。
藥丸被裝進紙盒里,然後一盒盒的放上木板車,這些紙盒都是臨時趕工出來的,厚度十分不均勻,但這個時候池晏也沒去挑三揀四,紙盒總比木盒的制作時間短, 只要不進水,效果也不會差太大。
池晏這次把管家留在了薩克德。
「大人!我還沒有老到不能動彈的地步!」管家十分焦慮,他連自己的頭發都沒來得及打理,听見消息之後就直奔池晏的房間,臉上的皺紋都寫滿了憂慮和驚恐。
池晏剛換好衣服,他模了模自己的後腦勺,拿出了那套早就想好的說辭︰「我走了以後,這里也得有人管著,其他人我都不放心,只放心你。」
池晏不停給管家戴高帽︰「等那邊的局勢穩定了,要麼我回來,要麼接你過去,好不好?」
管家委委屈屈地說︰「那說定了?」
池晏︰「說定了,我不騙人的。」
管家這才反應過來,他連頭發都沒梳好,衣服的褶皺也沒有撫平就出來了,他表面沉著冷靜,內心慌得要命,抿著唇呆了好一會兒才說︰「大人,我先退下了。」
池晏覺得管家現在還挺好哄的。
比以前好哄多了。
要帶走的東西不少,要帶走的人卻不多,池晏上次從莊園來到這里,帶得最多的人是技術人員和勞動力,這次過去卻只帶武力值出眾的魔族。
養殖業池晏也自己也沒搞過,過去了只能從頭開始,這邊的技術人員還是留在這里比較好,畢竟帶過去再起廠子,效果是一樣的,還浪費時間。
走的那天秋風蕭瑟,草尖枯黃,遠處的樹葉也落了,因為是工作時間,人們都在工廠里干活,所以街上也沒什麼人,只有城外土地上還有干農活的人。
原本池晏準備低調的離開,不要在城里引發任何騷動,最好沒人發現他離開。
結果池晏剛剛走到路邊,就發現原本在田地里悶頭干活的人全抬著頭,伸長了脖子望著他這邊。
馬車後面那一輛輛木板車特別顯然,一看就知道池晏要出遠門。
田里的農戶們連忙放下農具,跑到路邊。
池晏上車的時候沒看到他們,等馬車開始向前以後,農戶們就跟在車隊後面跑。
「大人!您去哪兒?」
「大人!我們跟你一起走!」
……
池晏听得不清楚,只模模糊糊听見有人在叫他,池晏掀開車簾,往後看去,只看到得黃沙如霧和霧里影影綽綽的人影。
還是艾伯特听見動靜,騎馬跑到隊伍的最後,攔住了跟著跑的農戶們。
「你們干什麼?」艾伯特揮起馬鞭。
農戶們不得不停下腳步。
「騎士大人,領主大人他……」農戶們還望著車隊離開的方向。
艾伯特︰「大人有重要的事要做,你們跟上就是累贅,除了變成拖累以外干不成任何事,回去種地,別讓我把你們趕回去。」
艾伯特丟下這句話,頭也不回的策馬往前跑去。
農戶們呆站了一會兒,只能回去。
池晏不知道後頭發生的事,他正靠在克萊斯特身上閉目養神,一旦他的腳踩在斯德丁的大地上,那麼就意味著有一場硬仗打了。
商人們知道他要去斯德丁以後,決定留在斯德丁等他過去,他們膽子倒是大,明明城里有瘟疫,他們還敢待在那。
他們這一次搖晃了十多天,每天池晏都待在車上,只有夜里才會下車走幾步路,解決一下生理需求,趕路的過程是煎熬的,池晏不是第一次趕路了,但每次趕路的感覺都差不多。
每天氣溫都在下降,就連魔族都穿上了薄棉衣,而車里的池晏已經蓋上毯子了。
他的衣服帶的不少,裝了一整車,卡迪負責給他收拾,只有多帶的,絕沒有少帶的。
卡迪就坐在那輛裝滿池晏日常用品的馬車上,他每天倒是都過得很充實,無聊就拆開一個紙箱清點物品,或是夜里下車的時候砍點藤條,白天坐在車里編小藤框。
這還是他從矮人那里學到的。
以前他覺得矮人大概就是天生的勞碌命,明明是休息的時間,還非要給自己找點事做。
現在他卻不這麼覺得了,反而認為這樣挺好,編藤筐的時候手上不停,內心是平靜的,腦子還能想別的事,十分充實。
跟卡迪相比,池晏就不那麼充實了,他只能在車廂里跟克萊斯特下五子棋,因為道路顛簸,所以五子棋還是在紙上用羽毛筆畫圈和叉,等到達目的地的時候,畫滿圈和叉的紙有整整一大疊。
「大人,到了。」卡迪在車停的那一刻就跳下馬車,把自己的衣服整理了一番,又用手沾了點水,抹了抹自己的頭發,然後才走到池晏乘坐的馬車旁,拉開了車門。
池晏看向了眼前的這座城。
里面的建築看起來很新,城外沒有幾塊田地,不過人倒是很多——尸體也一樣多。
田地里,路邊上,有人倒在那一動不動,也有人躺在地上,偶爾還能動一動。
克萊斯特先跳下馬車,然後握住了池晏的手,池晏扶著克萊斯特踢下馬車。
池晏是魅魔,跟魔族一樣,也不會染上瘟疫,所以他決定靠雙腳走進去,用雙眼看看這座城的真實面貌,池晏抬頭對克萊斯特笑了笑︰「走吧。」
然後他吩咐卡迪︰「你帶著他們直接去城堡。」
卡迪有些遲疑︰「大人……城堡里一定還有僕人,我們……」
池晏︰「伯特萊姆跟你們一起,去吧。」
卡迪緊皺著眉,憂心忡忡地說︰「大人,這座城里有瘟疫。」
池晏對卡迪微笑道︰「我知道,你記得把口罩戴好,我先進去了。」
說完,他也不給卡迪挽留的機會,拉著克萊斯特進了城。
剛剛走上街道,池晏就震驚了,他十分羨慕地對克萊斯特說︰「這條路有薩克德兩條路那麼寬!」而且街邊的房子很新,有木頭搭的,也有石頭搭的,但看起來都比薩克德的房子更好,哪怕只是看著都清楚這些房子肯定不會漏雨。
不過跟這座城市的恢弘相比,這座城里的人,過得就不怎麼樣了。
有人坐在牆邊乞討,伸長了胳膊,胳膊上布滿了膿皰。
也有人在街邊行走,但衣衫襤褸,臉色蒼白。
池晏他們路過集市的時候,發現集市只有一些賣菜的農戶,地面全是污水,蒼蠅在到處亂飛,有時候停在菜上,有時候停在人的身上,只是人們對蒼蠅熟視無睹,連伸手驅趕都嫌麻煩。
就在池晏看得出神的時候,克萊斯特拉住了池晏的手腕,他微微用力,毫無防備的池晏就撲進了他的懷里,池晏小聲抱怨︰「你干嘛突然……」
池晏沒說完,就看到一個赤腳的孩子從他原本站著的地方踉蹌著跑過去,池晏看過去的時候,那孩子正好回頭,還瞪了他一眼,然後頭也不回的繼續往前跑。
池晏不明所以︰「他瞪我干嘛?我擋路了?」
這條路挺寬的。
克萊斯特笑了笑,手在池晏的腰邊輕輕一勾。
池晏秒懂︰「小偷?」
克萊斯特︰「是挺小的。」
池晏嘆了口氣︰「他幾歲?看起來還不到七歲。」
在克萊斯特的指點下,池晏發現這附近的小偷還真不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們會躲藏在暗處,一旦確定目標,就會有人先鬧出動靜,吸引目標的注意力,然後再由另一個人去接近目標。
好一招聲東擊西。
不過這些小偷看起來都不是很好,他們看起來憔悴又可憐,多數身上都有膿皰。
那些已經動彈不得的是不會出現的,只能在陰暗的角落里等死。
離開集市之後,池晏和克萊斯特去了附近的商鋪,這些商鋪都沒有招牌——而且幾乎都關了門,讓池晏看不出里面原本賣的是什麼。
不過也有開著門的。
池晏跟克萊斯特走了進去。
進去之後他才看清,這是一家買賣獸皮的店,不過里面只有他和克萊斯特兩個客人,以及一個坐在木櫃後面的老板。
老板有些年紀了,他一看到客人進門,就連忙推銷起自己的貨物來。
「客人,我這里的皮毛都是最好的手藝人硝制的,又軟又保暖,冬天就要到了,您不買幾張回去嗎?」老板瘸了一條腿,他原本坐在椅子上,需要自己用手把一條腿放直了才能站起來。
池晏對克萊斯特說︰「你挑兩張吧。」
克萊斯特「嗯」了一聲。
池晏才走到老板身邊問起話說︰「我們剛到這里,這里有很多人生病?」
老板可能是害怕把好不容易進店的客人嚇走,睜著眼楮說瞎話道︰「生病的都是些窮人和小偷,您知道的,這些人總是在生病,一年到頭就沒有好的時候,等哪天全病死了才好。」
這話半真半假,比如生病的全是窮人和小偷。
但也有真的,老板就真心實意的相信瘟疫和疾病全都是窮人散播出來的。
池晏︰「最近來城里的商人多嗎?」
老板看著克萊斯特已經選好了兩張獸皮,臉上的笑容真誠了許多︰「自從那些窮鬼生病之後,來的商人就變少了,沒有以前熱鬧。」
「我過來的時候沒在路上看到騎士和衛兵。」池晏,「總覺得有點奇怪。」
老板︰「那有什麼奇怪的,那些衛兵嘛,肯定是躲在哪兒賭錢喝酒,騎士大人肯定有正事忙。」
池晏笑了笑︰「這里的領主呢?我想給他送份禮物。」
老板癟癟嘴,小聲說︰「領主大人很少從城堡出來,因為外面的窮鬼太多了,哪怕是領主大人也不想看見他們。」
池晏又問了幾句話。
老板都答了,不過也沒什麼有意義的回答,翻來覆去就是那麼幾句話。
老板把一切災難苦厄都歸咎在窮人身上。
池晏付了錢之後,老板親自把他們送出了店,還熱情的招呼他們以後再來。
不過池晏也從老板口中得知了貧民窟的存在。
貧民窟當然不會直接被叫做貧民窟,只是每個城都有這麼一個地方,里面生活著的大多數都是從外地遷來的人,這些人在當地沒親人,沒朋友,只能干最低賤的活,拿最少的酬勞,他們自然也只能住在最便宜的地方。
可能一個月只需要兩個銅幣的租金。
當環境和居住條件和跟著兩個銅幣等值。
池晏跟克萊斯特順著老板指路的方向走過去,他們穿過幾條正常的街道,然後才看到了貧民窟的真容,這是一個建立在幾條街道夾角處的建築群。
說是建築,其實就是幾塊破木板搭出來的,小孩過家家一樣的房子,並且池晏雖然看不到房子內部,卻可以看到房子外面躺著的人,他們有的身下墊著破毯子或者破布,有的身下什麼都沒有。
活人和死人躺在一起,分不清死活。
地上滿是污漬,池晏都不願意細想這些污漬包括了些什麼。
貧民窟的孩子什麼也沒穿,只能緊緊靠著大人,從大人身上汲取一點熱量。
池晏看了一會兒,最終不忍心的移開目光。
說句不怎麼正確的話——他領地上的獵豬,都比這些人活得好。
「去城堡吧,我看夠了。」池晏嘆了口。
克萊斯特拉住了池晏的手︰「好。」
這座城的城堡,比薩克德的更加恢弘壯觀,同樣的建築風格,圓拱形的建築,一道道雕花壓下的門,風格高度統一的紋飾,佔地面積更大,更高,還有一條確實流淌著水的河擋在城堡前面,每一次通行,都需要有人從城堡那邊放下吊橋。
池晏沒在城堡前找到自己的隊伍,看來他們已經渡過這條人工挖出來的河了。
克萊斯特伸手摟住池晏的腰,在池晏的耳邊輕聲說︰「要我帶你飛過去嗎?」
池晏︰「飛過去?所有人都能看到!」
池晏正在思考怎麼通知對方放下木橋的時候,對面的人估計已經看到他了,正好把吊橋放下來。
池晏︰「走吧。」
他們走在木橋上,這木橋應該經常維修,有些木板的顏色跟其它木板完全是兩個色,但厚薄幾乎一致,而且看不到嚴重的磨損。
池晏的腳踩上上面,感覺還很穩當。
城堡的大門已經對池晏敞開了,魔族分站兩邊,卡迪站在人群的最前面,而魔族後面,則是原本服侍這里領主的僕人們,他們低著頭,竊竊私語,似乎還不完全清楚池晏到底是什麼來頭。
池晏步伐沉穩的走在上面。
原本走在池晏身邊的克萊斯特後退了一步。
克萊斯特臉上帶著微笑,看著池晏的背影。
那個曾經天真,帶著一絲無畏,又善良的不知道人性的丑惡男孩長大了。
他單薄的肩膀,已經可以挑起沉重的擔子了。
並且他的腳步從不停歇。
就在池晏走到所有人面前的時候,卡迪彎下了腰,魔族們齊齊跪了下去。
原本還在小聲說話的僕人們也停止了交談,他們左顧右盼,直到有第一個他們認識的人跪下去,他們才緊跟著,如風吹麥浪般,一個個跪在地上。
池晏已經對這樣的場面見怪不怪了。
「這里原本的管家是誰?」池晏開口說道。
一個金發的年輕人從跪著的人群中抬起了頭,他小心翼翼地說︰「大人,是我。」
池晏︰「到我這里來。」
年輕人站起來,但他不敢把背打直,只敢彎著腰,小步走到池晏身邊,姿態謙卑極了,他永遠忘不掉這群丑陋的人在河對面叫門時的樣子,也忘不掉他們不放吊橋,而這些丑人直接跳過來的樣子。
他哆哆嗦嗦,不敢去看池晏的臉。
池晏︰「讓人帶我的人去休息的地方,給他們準備食物,你帶著我在這里轉一轉。」
池晏聲音溫柔地說︰「如果你表現的不錯,那你還能當這里的管家。」
畢竟卡迪跟池晏一樣,還不夠了解這里。
需要一個土著在前期發揮作用。
等僕人們領著魔族們離開,池晏才問這個年輕的管家︰「你叫什麼名字?」
管家聲音很小地說︰「我叫亞摩斯。」
卡迪在旁邊笑著說︰「任重道遠的人。」
亞摩斯不知道卡迪是在夸獎他,還是在嘲諷他,于是尷尬的笑了笑,當做是回應。
池晏走在城堡里,這城堡打掃的很干淨,可見領主不在的日子,僕人們也沒有偷懶,這座城堡的內部也有不少雕刻的花紋,柱子上還有神像,這里的每一塊石磚,都像是歷史的穿成,上面布滿了歲月的劃痕。
如同蒼老的雄獅,垂垂老矣,余威猶在。
亞摩斯帶他們走過這個城堡的每一條走廊,池晏也被帶到了領主的房間里,在這個時代,這房間稱得上是極度奢華,這房間鋪滿了地毯,並且都是同一種動物的皮毛,踩在上面柔軟極了。
紅火的顏色,像是狐狸毛。
床帳是純潔的白色,跟火紅的地毯形成鮮明的對比,這里擺滿了黃金飾品,金子做的燭台就放在桌子上,就連木桌邊緣,都有復雜美麗的雕刻。
連窗戶都有兩層,一層是實的,還有一層是鏤空的。
這個房間也有壁爐,牆上掛著哪怕池晏看來都十分出色的畫作。
並且顏色鮮艷,現在的顏料都是從植物提取的自然顏料,顏色很快就會消退,為了維持鮮艷顏色,就必須經常更換。
池晏笑了笑︰「這里原本的領主過得可真不錯。」
亞摩斯臉龐拍馬屁︰「因為這里是商人最多的城,那些商人每次過來,都要給領主大人送禮,這樣他們才能佔到更好的集市和商鋪。」
池晏︰「最近應該沒幾個商人過來了吧?城堡里有僕人染上瘟疫嗎?」
亞摩斯的笑容瞬間變得僵硬。
池晏收斂了表情,他看起來冷漠極了︰「說。」
亞摩斯︰「……伯爵大人失蹤以後,一共有二十多個僕人死去,不過臨死之前,我都讓人把他們趕出了城堡,您不用擔心,現在留在城堡里的都是沒得瘟疫的人。」
池晏看了他一眼。
亞摩斯咽了口唾沫,不過一個眼神而已,他卻被看得遍體生寒,額頭和後背都起了冷汗。
「是嗎?那你挺能干的。」池晏的表情重新柔和下來,「我對這里不是很了解,以後肯定有很多需要你的地方。」
亞摩斯松了口氣,朝池晏露出一個諂媚地笑臉。
「對了,伯特萊姆呢?」池晏轉身去問卡迪。
卡迪︰「他在房間里。」
池晏︰「這樣不太好,你帶人送他回聖院吧,他知道自己要干什麼。」
卡迪應道︰「謹遵您的吩咐,大人。」
亞摩斯看著卡迪轉身離開,他覺得這個男僕,一定不是普通人,他應該是新來的領主大人的貼身男僕,只是唯一的好消息是,這位大人並沒有帶著管家過來。
他的位子應該是穩當的,而且對方肯定很需要自己。
亞摩斯提著的心,終于放進了肚子里,他一放松,就忽然說︰「大人,自從有了瘟疫之後,城里商人走得差不多了。」
亞摩斯︰「我們已經沒有多少存糧了。」
池晏轉頭,挑眉看著他,冷笑道︰「你在哄我?」
「我看起來,很像個傻子嗎?」
池晏轉頭,挑眉看著他,冷笑道︰「你在哄我?」
「我看起來,很像個傻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