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那人出現在七界棺旁。白衣有些凌亂,似乎還沾著塵土,臉色也並不好,雙眉緊鎖,狹眸隱隱泛紅絲,竟是一副從未見過的倦容。m.
顧平林看得一怔,接著就見他伸手進來。
手指不再冰涼,撫在臉上,帶著淺淺的溫度。
「為什麼不能激發它,為什麼呢?」那人嘆了口氣,「百年將過,沒時間了,你這麼聰明,快想一想,為什麼我不能開啟溯月洄光卷?」
沒有回應。
驟然,那手扣緊顧平林的下巴。
「你不肯說?」他微微挑眉,上揚的眼尾拖著妖魅紅影,「是了,你當初寧可求死也不肯追隨我,又怎會听我的話?」
許久的沉寂。
他漸漸放松力道,俯身下來,狹眸閃著蠱惑的光,語氣分外溫和︰「你不是在乎靈心派嗎?還有你心心念念的岳松亭、步水寒他們,只要能使用溯月洄光卷,光陰逆轉,一切都會回來,你不想救他們嗎?」
一切都回來了。
顧平林心情復雜,卻知道他最終還是找到了打開溯月洄光卷的辦法。
那人似乎忘了他不能回應,還在試圖說服他︰「傷你害你的人,我都處置了,至于魯知仁,他暗中算計你,妄想顛覆修界,這個時辰……」他頓了頓,饒有興味地抬眉︰「鎖靈陣即將運轉,在他最接近成功的關頭,用溯月洄光卷阻止他的計劃,不就是最好的報復嗎?」
仿佛是在驗證他的推測一般,話音剛落,空中氣流就發生了變化。
「說來就來。」他不由皺眉,也感覺棘手。
計劃出現變故,誰也沒想到,在這關鍵時刻,溯月洄光卷竟不能開啟。
「意外面前,誰輸?誰贏?」
銀色卷軸飛上半空,隨真氣注入而緩緩展開,化為一丈高的卷軸虛影,散發出柔和的銀輝。
顧平林理解他強行開啟溯月洄光卷的決定。一旦魯公子成功,修界陽氣流失,天地靈氣斷絕,道統不存,道法覆滅,補天真氣得不到恢復,他就再也沒機會使用這件法器了。
卷軸虛影不斷變大,穿透石壁,向四方蔓延。
銀色光芒映亮石室,也映亮俊臉。額上見汗,俊臉發白,狹眸卻閃著冷光,那是抑制不住的怒意。
卷軸展開的速度越來越慢,直至停止,還剩半面未展。
幾番催動真氣無回應,他反而慢慢地收了怒色,低眸,看著面前貌似沉睡的俊美青年︰「看我失敗,你高興嗎?」
高興?顧平林愣了下才反應過來,想起自己的執念,心頭有些不安。
「失敗,」段輕名喃喃自語,微微笑了,「千算萬算,想不到竟要在這最後的關頭功虧一簣。」
他重新仰臉,看著溯月洄光卷的巨大虛影。
「失敗啊……」
漸漸地,輕笑聲變為大笑,響徹石室。
顧平林見他似有入魔跡象,暗暗驚心。
「已經百年了,我也做不到。」
「做不到,丹神境修為有什麼用?難道這就是天意?」
……
笑聲漸漸低下去,終于消失。
許久的沉寂之後,平靜的聲音響起︰「沒什麼不可能。我段輕名面前,天意也要讓步,我要做的事,誰也不能阻止。」
瘋態盡收,雙眸清明。
剎那間,他又變回了那個睥睨天下的大劍修,渾身氣勢,透著不盡的自信與狂妄。
溯月洄光卷繼續展開,白衣在銀光映照下更加耀眼,不知為何,石室內竟生出一縷溫柔的風來,吹得黑發在臉旁顫動。
「在我這里,沒有失敗。」
「在我跟前,老祖劍氣都要讓步。」
「溯月洄光卷,你是我煉成,怎敢不為我開啟?這般無用,怎配稱為神物?」
……
字字有如千鈞,撞上四周石壁,整個石室被撞得搖晃不止。
真的在搖晃。顧平林終于察覺不對。
石塊紛紛墜落,還未觸及兩人便已化作粉塵,被風吹散,這處所在仿佛要崩毀了。
顧平林正在驚疑,頭頂便現出天光,視線豁然開朗,他看到了天空。
原本濃郁的陰氣正快速消退,溯月洄光卷慢慢地展開,虛影朝四方擴張,遮天蓋地,無窮無盡。
天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不對,是地面在抬高!
顧平林猛地反應過來,這才發現石室只剩了地面,四周無遮擋,連山頭都不見,唯見雲朵漂浮,不知已高出地面幾千幾萬丈。
百里之外,靈鳥長鳴,盤旋著不敢靠近,四方隱隱傳來百獸吼聲。
目睹眼前怪異景象,顧平林內心震動,已隱隱猜到了幾分。
一卷光陰軸證大道,破境之力鑄雲台,凝成鴻蒙清氣,蕩滌天地穢氣,世間萬物均受益,百鳥百獸齊謝恩澤。
飛升。
這分明是傳說中的飛升之象!
繼百川老祖之後,修界終于又出現一個破境飛升的傳說。親眼見證這一刻,顧平林亦為之震動,同時,胸中卻也涌上無限悲哀。
因為知道,他沒有飛升,留在了這個世界。
巨大的卷軸虛影之下,一切都顯得極為渺小,卷軸卻還在蔓延,沒有盡頭,始終不能完全展開。
白衣修者回過神,面露意外之色,繼而失笑︰「我段輕名以劍入道,如今卻因一卷溯月洄光卷證道,真是意想不到啊。」
他踱到雲台邊緣,遠眺。
劍修以法器證道,的確是前無古人。顧平林看著那道白色身影,半晌,只听他輕嘆︰「高處不勝寒啊……飛升就這麼簡單,簡單到無聊,這無趣的修界之外又是怎樣無趣的天地?」
沒去過,你又怎知無趣?顧平林抬眼望卷軸。
恍惚間,那人走回七界棺前。
「外界如何我不知,但我知曉,那里沒有你,我帶不走你,」他居高臨下,含笑道,「沒有你的世界,太寂寞了,必定毫無趣味。」
顧平林如鯁在喉,縱然想說什麼,軀體死去,虛弱的魂魄發不出聲音。
不能開啟溯月洄光卷的原因,兩人都已明了。
突破丹神境,借飛升破界的裂縫重鍛軀體,進入另一個道境,擁有那樣修為的他,才能使用溯月洄光卷。
命運如此。
事實上,他在煉成溯月洄光卷時就應該飛升了,只因道心迷失,才拖延至今。
「回溯時光,將發生的事情抹去,讓死去的人活過來,會有怎樣的改變?」那人終于又開口,「如果一切重來,我們會是怎樣的情形?你是不是還會躺在這里?」
雲台之上,兩人,一生一死。
溯月洄光卷的光芒越來越明亮,展開速度明顯變快,越來越快。
「追逐你顧平林,是我此生唯一失敗的事。被設計到一無所有,我以為你總有一天會低頭,誰知你啊,驕傲得讓人生氣,寧死也不肯跟隨我,否則以你的心性,此刻定能與我一同證道了。」
白衣修者低頭,嘴角終于溢出鮮血來。以丹神境修為強行開啟飛升道境的法器,他的肉身根本不能承受這股反噬之力。
饒是知道結果,顧平林還是下意識地想阻止。
卷軸展開速度變慢,白衣修者抬頭,聲音驟冷︰「逼我嗎?不能為我所用的法器,沒有存在的必要。」
再低頭,冷意退去。
「來世,這個寂寞無趣的世界或許會變得有趣一點,令人期待。」
「離溯月洄光卷這麼近,來世再見,你記得一切,會殺我嗎?」
會嗎?顧平林魂力流失,意識掙扎。
「殺我可不容易,你這樣顧慮重重,還想打敗我……」他笑起來,「只要我不記得什麼,就不會輕易讓你得逞,要殺我,你就必須追逐我,這才有趣味啊,擁有多一世的經驗,你也許能成功?」
說話時,鮮血自唇齒間涌出,他用了幾次淨水訣,後來估計是真氣枯竭,索性也不去理會了,任那鮮血源源不斷地往下流,沾污白袍。
擁有前世自爆的記憶,顧平林不用想也知道,此時他必是丹神已毀,內髒盡碎,痛苦非常。
面前人卻無半點痛苦之色,反而如釋重負般。
「追逐一個人真難,來世,換你追逐我了。」
百年期至,魂力驟弱,視野變暗的瞬間,顧平林察覺身側多出了重量,棺內狹窄的空間變得更加擁擠。
不,不應該這樣。
……
那一場生死之局,利用與設計,始終沒等到應有的報復。
原來不是不在意,而是因為這個殺你的機會,原本就是你給的。我的死是你的執念,你知道我不會輕易放下,所以封印記憶,給我這個機會。
曾經以為,我的執念是你。
原來,親眼看你放棄飛升強行開啟溯月洄光卷卻不能阻止,這才是我的執念。
也正因為拒絕接受結果,重生的我忘記了這一切。
……
「住手!」顧平林猛地睜開眼,正好對上一張熟悉容顏。
那人安然躺在身旁,恰似當年模樣。凌厲雙眉斜飛入鬢,雙目閉著,挺直的鼻梁在燈光里畫出冷酷的線條,唯獨彎起的嘴角透出幾分溫柔,卻也蓋不住皮下冷血,正是無情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