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念頭剛一冒出來, 英克忽然提心吊膽了起來。
但是下一秒, 他又想起來, 小愛說不定根本就不會來d星。
這可真是個令人難受的可能性。
想到這樣的結果, 英克的眼神不覺黯淡了幾分, 眼底浮上一層陰霾。
然而無論他內心如何焦灼，他現在也已經將決定權交給了小愛, 如今之計, 只有等待。
等待小愛的一個宣判。
英克抬起手，再度壓低了帽檐, 遮住自己容易泄露情感的眼楮, 只留下尖白的男性下巴, 還有唇角耐人尋味的微笑。
……
另一邊, 小愛也正在發呆。
盡管英克已經離開了，但是生活仍然要繼續。
小愛渾渾噩噩地吃飯睡覺。
渾渾噩噩地兼職打工。
渾渾噩噩地上學听課。
周圍是自在的同學們，仿佛一切都與平時一樣。
講台之上, 女教授正在激情澎湃地給大家講述最近兩百年的星空文學發展史，立體投屏上不斷展示出各種作家的立體影像。
久遠且文化背景不相同的地球紀古典文學, 在當代感興趣的獸人已經很少，相比較而言，星空文學更貼近現在的時代背景, 更能讓人產生共鳴，甚至有不少作家到現在還活著，因此讀者受眾更廣，感興趣的學生更多, 課堂明顯比原來活躍。
然而相比較于其他人的興奮，小愛卻顯得心不在焉。
她眼楮是盯著電子課本，可是沒有注意到講習的內容已經過去好長一段進度了。
到了大學，老師和學生之間的關系已經沒有那麼緊密了，通常來說，就算有學生在課堂上公然開小差，教授們也不會特別在意，頂多看一眼完事。
可是此時，正在發呆的人卻是小愛，女教授沒有忍住，看了她一眼，然後又看了一眼。
最後她拿起用來指點全息影像的教鞭，折過來，輕輕在小愛的桌子角上敲了敲，然後咳嗽道︰「咳咳咳。」
小愛驟然回神！
女教授是她們這個文學班名義上的班主任，雖說到了大學階段，班主任和一般教授其實也沒有特別大的差別，平時幾乎接觸不到，但畢竟多一重頭餃。
小愛幾乎從來沒有在課堂上發過呆，被當場抓到，難免有點尷尬。
她連忙將電子課本的進度往下翻了好幾頁，直到與女教授全息影像上的內容重疊。
女教授感覺到滿意，收回視線，繼續扭頭講解具有上個世紀特色的機械復興小說。
等到下課時分，女教授收拾好東西，趁著所有學生都往教室外魚貫而出的時候，她走到小愛習慣坐的座位邊上，說︰「等吃好午飯以後，你能到我辦公室里來一下嗎？」
小愛一愣，心里有些疑惑，但听了女教授的話，她還是點點頭。
等在食堂按部就班地吃過午飯，小愛直接去了女教授的辦公室。
教授已經早早坐在辦公室里等她了。
小愛的班主任是個年輕有為的學者，也是個很有魅力的女人，她五十出頭的年紀在動輒上百歲的d星綜合大學教授里顯得分外突出，就像死板的藤蔓里開出一朵嬌艷的玫瑰。
她保養得當，看上去就像二十出頭，幾乎和學生是同齡人。班主任留著一頭栗色的長卷發，涂著口紅的赤唇顯得十分成熟。
她一見小愛，立刻露出喜悅的笑容，指指自己對面的座位，道︰「坐。」
小愛戰戰兢兢地坐下。
班主任露出一個嬌艷的笑，問︰「愛，你知道我特意叫你過來，是為了什麼嗎？」
小愛搖搖頭。
她在學校里面幾乎沒有承擔任何學校方面的工作，大部分時間都用于校外的勤工儉學了，因此這麼長時間以來，她幾乎和班主任沒什麼聯系，跟班里的同學也並不熟。
她對班主任為什麼會在這個節骨眼上找她，完全一無所知。
班主任看著小愛不解的樣子，索性開門見山地道︰「其實，我是想要和你聊聊你的將來。」
說著，班主任雙腿交疊坐在椅子上，涂著鮮紅指甲油的手擱在翹起的膝蓋上。
班主任問道︰「小愛，你在學校里念書，已經是第三年了，很快就是本科第四年，差不多應該開始考慮畢業後的計劃了。你到目前為止，有沒有考慮過以後打算怎麼辦？」
小愛微怔。
小愛向來是個喜歡規劃的人，她當然是考慮過的。
小愛開口回答道︰「我打算考教師證，將來打算找一份教職。」
女教授似乎對小愛的答案已經有所預料，並沒有表現出多少驚訝，反而欲言又止。
她張了張嘴，但是想了想還是沒有立即開口，而是轉而將學校專用的系統面板打開，翻到屬于小愛的頁面，隨手劃了幾下，然後才張口。
她看上去明艷動人，但語言卻很嚴謹，女教授緩緩地梳理道︰「我看了你這三年來的成績，每一年都是全系第一、拿全額獎學金，毫無疑問，在學業上，你是這一屆最優秀的學生。
「不過，我還注意到你的學年報告，你三年來沒有承擔任何學生會或者社團工作，校外實習內容是家庭教師、獸教園教育員，還承接一些文本和翻譯工作。
「……你的社會實踐其實亮點很少，但是文字功底是很好的，並且能夠感受到你對文學的熱情，從你喜歡的實習來看，你會想要當教師我也並不意外。」
說到這里，女教授略微停頓了一下。
然後，她才說︰「你無疑是很出色的，但是如果你以現在的學歷畢業直接找工作，最多只能當小學或者初中教師，甚至于學校的選擇範圍也會受限。在現代社會，至少要到研究生學歷才會有相對好的競爭力，我認為以你的學術能力，也是具備更上一層樓的條件的，如果在現在這個地方止步就太可惜了，甚至于比d星綜合大學更好的目標也不是遙不可及，你覺得呢？」
班主任的語調很優美，話里充滿了誘惑力。
小愛的腳尖一顫。
她回答道︰「我也考慮過繼續讀碩士學位的事……但是我的家庭條件不是太好，之前又出了一些變故，當時是覺得還是早點工作賺錢比較好，所以打消了繼續學業的念頭。現在我倒是可以繼續讀研了，只是還沒有考慮好，但是如果要繼續學業的話，繼續就讀d綜大學的碩士應該就是唯一的選擇……」
女教授想也不想就反駁了她這樣的想法，道︰「d綜大其實不適合你，你完全有能力考取更好的學校。尤其是d綜雖然是綜合類大學，但是文學系其實不是強項，d綜更有名的是理科和工科的專業。你如果留在這里讀研究生的話，雖然也不能決絕地說完全是浪費生命，但我認為這里沒有辦法全部發揮出你的潛力，對你這樣的孩子而言太可惜了。」
小愛沒有料到平時與她沒有太多交集的班主任，對她居然有這麼高的評價，當即感到受寵若驚。
沒有人听到這樣毫無保留的夸獎會不高興。
小愛的耳朵歡喜地擺了擺，但她不好意思表現得太明顯，她于是征求意見地問道︰「教授，那你覺得我有什麼更好的選擇嗎？」
女教授毫不猶豫地道︰「z星的星際聯邦大學，毫無疑問，除了星聯大以外，絕不會有第二個選擇。星際聯邦大學擁有整個星際最高的學術水平，無論哪個專業都是數一數二，並且匯聚了整個宇宙最好的學者和學生。星際聯邦大學對你來說是最好的，我也相信你擁有這樣的實力。」
然而，在听到班主任說出「z星」兩個字的時候，小愛的心就涼了半截，眼神黯淡下來。
她將腳縮到椅子底下，有些失落地說︰「z星可能太遠了。我目前的家庭經濟狀況，沒有辦法支撐星際航行。即使我盡力爭取獎學金，也無法負擔前往z星的交通費……不過我可以努力存錢，先工作一段時間，等攢夠一部分旅費了，再考慮讀研。」
「這樣的確可以，但是時間是不等人的，從事學術工作還是越早開始越好。」
班主任說得意外果決。
她稍作停滯，然後忽然開口道︰「當然，我明白，交通費的確是個難辦的問題，很多家境貧寒但是才能出眾的學生都是卡在了這一環上。但——其實，我可以替你出這份錢。」
「誒？」
小愛睜圓了眼楮。
女教授看著小愛震驚的表情，紅唇微勾，笑了起來。
她說︰「我就直接告訴你吧，實際上，我決定要跳槽了。星聯大已經給我發了聘書，邀請我明年秋天開始擔任該校的文學系副教授一職，主教星空文學課程，同時擔任研究生導師……你明白的，星聯大是整個星際聯邦最好的大學，而且是我的母校，除了接受聘請之外，我當然沒有第二個決定。
「但是我明年秋天就要開始授課任職，在星聯大的第一年對我來說至關重要，我是想要有一些拿得出手的業績的，不過我初來乍到，怕招不到特別理想的學生，于是我就想到了你——」
女教授很是滿意地看著她道︰「你學業出色，文學功底扎實，性格認真穩重，具備考取星聯大的能力，且繼續留在d星又十分可惜……最重要的是，我對你知根知底，不至于兩眼一抹黑，甚至還可以從明年就開始提前教導你，這樣等到去z星的時候，我們想來已經磨合得不錯，事半功倍。
「所以，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希望你明年能夠報考星聯大，並且申請讀我的研究生。
「我知道你最擅長的是古典文學，原本估計也是傾向于讀這個方向的專業，但是說實話，古典文學並不是不好，但在現代社會中受眾太少，已經過時了，而星空文學的就業範圍更廣、前景更廣闊，應該更合適你的現狀。
「而且到星聯大以後，除了當我的研究生以外，你還是可以申請同時攻讀第二個碩士學位。兼顧雙學位的確會有些費力，但是古典文學方向碩士和星空文學方向碩士有很多公共課是一致的，相對而言還是比跨度更大的雙專業輕松。除此之外，我還可以替你申請一份作為我助手的勤工儉學工作，這樣你就可以省去出外打工的時間，一邊念書還能一邊賺到更高的收入，你覺得怎麼樣？」
小愛早已听得愣了。
她的後背因為緊張激動而微微發緊。
她連做夢都沒想過世界上還會有這等好事，班主任說出來的話，就跟天上掉餡餅差不多。
但小愛本人的廉恥心及時從美夢中喚醒了她，她躊躇不安地道︰「可是，我不能讓教授您替我出這麼大一筆錢……」
「這個你不必太擔心，如果你來讀星聯大的話，對我而言也是有好處的。或者你要是實在過意不去，可以將我的出資當作是長期免息貸款，等你工作以後再慢慢還我。不過——比起還我錢，我更希望你能還我漂亮的論文和學術成就。」
說著，班主任笑了一下，然後打開光屏，通過短距離傳輸直接將自己的星網名片發到了小愛的通訊儀上。
她道︰「這是我的私人星網賬戶，你好好考慮一下，等你考慮好了，將想法發給我——雖然我很希望你立刻給我答復，但這畢竟是一個重大的抉擇，因為我只會負擔你前往z星的交通費，不會負擔你回來的，一旦你同意，就要做好很長一段時間……甚至一生都不再回到d星的準備了，所以出于對你負責的態度，我還是請你慎重考慮。我會等你到春假結束、下學期開學以前，請你好好想想。」
說著，她眨眨眼，俏皮地給了小愛一個放電的飛吻。
小愛怔怔地點了點頭。
但直到離開辦公室，她都覺得腳底下輕飄飄的。
等到只剩下她一個人的時候，小愛又打開了女教授發給她的電子名片看。
女教授的電子名片經過裝飾，非常時髦。她家境優渥，學歷驚人，並且不受限制地游歷過很多國家，所以思想相當開放，給人的感覺和大多數文學系的教授都不一樣。
女教授名叫蘇菲。
她的本科的確是星聯大，但除了星聯大的數重學位以外，還擁有三個不同星球大學的六個博士學位，她有時候多讀一個學位並不是為了那個學歷證，僅僅是想要多增加一些人生閱歷，她還待過許多博士後流動站，年紀輕輕手上還有大把的學術研究獎項，履歷強到閃光。
小愛的確更擅長古典文學，她原本確實沒有考慮過這樣的選擇，但是她也不是不喜歡星空文學，面對蘇菲教授如此具有競爭力的邀請，小愛不可抑制地動搖了。
但是，正像教授所說的那樣，如果是必須要永久離開d星……
小愛一瞬間就想到了很多值得留戀的東西。
她從小到大生活的街道。
她每年都會回去的貝夫人的幼兒庇護所。
小晴、小杰還有她其他的朋友們……
這絕對是難能可貴的機會，一旦拒絕，絕不可能再有第二次。
但……如果離開d星的話，就很可能意味著無法回來，意味著一生與自己熟悉的生活、珍惜的朋友永別。
小愛每年都會去庇護所給貝夫人掃墓，如果去z星的話，就再也不能來了。
小愛沸騰火熱的心，又在這種種因素面前冷卻下來，陷入冰凍的沉寂。
這時，小愛的通訊儀顫了一下。
小愛一驚，連忙回過神來，將光屏切換到社交頁面。
是小晴。
因為前一秒正在鄭重地考慮要不要離開d星的事，在這種時候受到小晴的通訊，小愛竟然有種做壞事被抓包的心虛之感。
她看向對話框——
小晴︰【小愛，小杰好不容易在軍校請的假期快要結束了，他說他打算下周回聯邦軍校，在他走的時候，我們過去送送他吧？】
小愛看著小晴發來的內容，有一些錯愕。
時間竟然這麼快，小杰剛到d星來的日子，還像是昨天似的呢。
不過，小杰專門為她回來，小愛當然是要去為他送行的。
于是，小愛立即回復道︰【好。】
……
次周。
小杰打算重返聯邦軍校的日子，是星期四，這天天氣不錯，風和日麗，非常適合飛船起飛進入星空軌道。
這段時間小杰其實陪他們做了很多事的，小晴迫不及待地將她喜歡的所有店都帶小杰和小愛去了一遍，只可惜小愛一直心不在焉，等回過神來，幾乎沒有留下多少記憶，而小杰現在太內斂了，也看不出來喜歡不喜歡。
小愛是和小晴先會合的。
小晴身邊照例帶上了月白，她興奮地朝小愛揮手，但在看到小愛一個人孤身前來的時候，小晴疑惑地問︰「咦，英克又沒有來嗎？」
小愛身體一僵。
小晴眨了眨眼，不經意地思索道︰「說起來，最近一直都沒有見到英克呢，你們之前開始戀愛的時候，他不是常常會來學校接你的嗎？還有最近一段日子，到你家去玩，英克也總是不在。」
因為小晴的話，小愛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現出有關英克的事，讓她心里發沉。
一轉眼，英克離開，都已經有好幾個禮拜了。
關于英克的事，小愛沒有告訴任何人，只是自己一個人默默藏在心里。
這是沒有辦法說出口的事，但相應的，她也不知道該怎麼對小晴和小杰解釋。
憋了半天，小愛蹩腳地找理由道︰「英克他……出了很嚴重的故障，送回機器人公司返修了。」
「咦——？！天吶！」
小晴大驚失色︰「怎麼回事！英克怎麼會返修的？！你怎麼一點都沒跟我說呢？我的天吶，他是什麼時候返修的？嚴重嗎？英克明明看起來工藝很精巧的，怎麼會質量這麼不好！」
小晴一長串語速飛快連珠炮似的追問，讓原本就對這個借口沒有信心的小愛更心虛了。
她只能道︰「具體的情況很難說……總之，英克必須要修一陣子。」
小晴問︰「那他什麼時候能修好呢？修好以後和原來一樣，不會有什麼變化吧？」
小愛遲疑道︰「我也……我也不清楚，也許都很難修好了。」
小晴還要繼續追問，可是這時，小杰已經來了。
小杰一身軍裝，從老遠走過來就很醒目，讓人無法忽視。
于是小晴的話就被打斷了，她們都看向小杰，小晴熱情地對小杰揮手。
小杰微怔，迎上小晴的目光，像是難以承受似的低下頭，臉上的表情有點別扭，他單手提著為數不多的行李，另一只手不自在地拉了拉帽子。
而小愛看到小杰走到眼前，則微微緊張，忍不住站直了身子。
等小杰走到面前，三個人還沒有前往小杰飛船所在的軍事基地時，小愛忍不住走了一步上前，對小杰道︰「那個……」
小杰定住，不解地看向小愛。
小愛鼓起勇氣道︰「小杰，我有個問題想要問你，不知道你有沒有線索……」
說著，小愛將手伸進口袋，從里面模出那個英克留在充電倉里的黑乎乎的環狀物品，拿給小杰看。
她試探地問道︰「你在軍校里面見多識廣，見過這個東西嗎？知不知道它是做什麼用的？我研究了好些天，感覺這個材質很特殊，里面還有損壞的芯片，我猜可能是飛船上的東西，你在軍校里用過飛船……」
小杰抱著研究的態度將小愛手里的東西接過來，拿到眼前打量。
然而下一刻，他的臉色大變，當即道︰「——這個，你是從哪里弄來的？！」
小愛沒想到小杰的反應這麼激烈，嚇了一跳，結巴找理由道︰「在、在學校的抽屜里偶然發現的，想著也許是比較富裕的學生打算修理的零件，怕是昂貴的電子產品，所以想找到失主……」
小愛胡亂說了幾句，也不知道小杰信了沒有。
然後，她問︰「這到底是什麼？」
小杰如臨大敵，冷峻地道︰「這是黑色犯罪者的身份手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