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愛迷茫地歪了下頭。
她原本還想將外套還給英克的。
不過英克已經出門了, 即使她想再問問情況, 也沒有辦法逮到人。
小愛停頓了一下, 又望向f037。
只見f037神態飄忽, 好像受了什麼很大的打擊, 他的睫毛不自覺地向下垂著，像是被打落的芭蕉葉。
小愛問︰「爸爸, 你怎麼了？」
卡滯了幾秒鐘, 回答道︰「小愛……我知道綁架案的事了。」
這是小愛有史以來在f037臉上見到的最低沉的表情，哪怕在發現自己的社會工作收入只剩下以往一半、周圍的鄰居大量離開, 家里還多了一個沒見過的男朋友型機器人時, f037都沒有表現過這樣的神情。
這是一種夾雜著沮喪、痛苦、自責、內疚、失職, 還有不可思議和不願相信的復雜的神色, 即使f037是機器人，看到這樣的表情時，也很難讓人不相信機器人真的僅僅是程序而已。
有時也會這樣。
他們對小愛的看重和關心, 是任何獸人都難以取代或模仿的。
正是因為如此，小愛才會無論如何都希望能夠延續m039和f037的使用壽命, 無法就放任他們那樣報廢。
听到這句話，小愛的目光短暫地與f037交錯後，就不禁回避了一下, 然後才重新迎上去。
小愛的手臂微垂，她捧著的英克的外套袖子因此幾乎垂到了地上。
小愛原本和m039說好，沒有打算將這件事情告訴f037的，爸爸好不容易才重新恢復功能, 如果因為信息量這麼大的事情再讓f037煩心，或許他的情感系統波動過大，會再給程序造成負擔。
這件事情已經過去了，小愛也已經毫發無損地被救回來，雖然她現在听到飛船的聲音還會害怕，可是這點能夠隱藏得很好。
小愛有些慌張地道︰「啊，爸爸，你知道了啊……是英克告訴你的嗎？」
小愛熟悉m039的性格，她應該是不會說的，更何況m039正因為最近使用過量在休息室里充電，沒有出來過的跡象。
不過按理來說，英克應該也不會對f037提起才對。
難道是英克的程序自作主張，認為還是將綁架案的事告訴爸爸比較好？現在的機器人，已經智能化到這個地步了嗎？
還是說，是偶然出了什麼bug？
小愛還沒有想明白。
而f037已經點頭確認了她的想法︰「是的，是你進房間以後，英克告訴我的。不過，他只說了讓我了解最近的社會新聞。」
的神情愈發黯淡，他說︰「你們沒有必要瞞著我的，我在當時沒能做些什麼幫助你，但是現在……至少希望不會在你情緒低落的時候拖累你，如果提早知道的話，我也許能夠稍微做一些能讓你開心的事，不會讓你覺得更疲勞，也能夠對英克表現得更友善些。」
說到這里，f037的話語停了片刻。
他垂頭喪氣地道︰「對不起，我的職責明明是當好你的爸爸，卻沒能在你最需要的時候保護你，反而將這份工作交給了男朋友型機器人。」
在f037從星網上找到的信息里，盡管寫得不算太詳細，大部分新聞都更側重小愛本人在綁架中的遭遇應對、皮毛交易的黑幕和軍方在這次**中發揮的作用，但是偶爾也有一些新聞提及了英克一筆——
【機器人參與了營救。】
【機器人在營救過程中發揮了重大作用。】
【男朋友型機器人將受害者救出。】
這部分的事實似乎被有意隱匿，發布的內容並不多，但是也有注意到這條消息的網友在下面評論道——
「我是不是該買了男朋友型機器人了？」
「戀人型機器人保命！」
「媽媽再也沒有理由反對我買戀人型機器人了。」
「原來可以救命，可惜我買不起。」
很多網友都帶著點開玩笑的意思，盡管這是一條比較嚴肅的新聞，但大約是因為小愛和十七只小北極狐都沒有遇害，而且感同身受本來就是一件困難的事，因此語氣輕松也再所難免。
可是這樣的內容落在f037眼中，他卻很難笑出來。
望著小愛，難過地道︰「我很希望當時能幫助你的人是我。坦白地說，我對英克的出現並不習慣，可是我的確不能不感謝他……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能代替他深入險境，能夠在那個時候和你們在一起，能夠救你，而不是獨自一無所知地躺在休眠倉里，像一堆無用的破銅爛鐵。」
小愛驚道︰「爸爸，你不需要這麼說。」
小愛猜到f037會自責，但是f037的自責程度依然超出她的預料。
小愛說︰「你這一次可能因為客觀原因沒有到場，但這並不是你的責任。就算不是這一次，從小到大，爸爸你也已經保護過我很多次了。」
說到這里，無數記憶開始從腦海中涌現出來。
小的時候，是f037和m039輪流從學校接送她，是他們想辦法工作、存錢，盡量用最優惠的方式讓她能夠吃到更好的東西。
會在小愛看書的時候隔一陣子就過來看她一次，在她復習功課不小心睡著的時候給她披上毛毯、扶她去睡覺。
會教小愛做園藝，兩個人一起種花的時候，小愛被過于尖銳的剪刀邊緣劃傷手，是f037幫她包扎傷口。
小愛說︰「世界上其實是有很多危險的，如果不是你和m039一直小心謹慎地陪在我身邊，為我排除危險的因素，也許遠遠不到今日，我就已經出事了……你們替我創造了安全的環境，在我生病受傷的時候著急地帶我去醫院，在我傷心難過的時候陪伴我、安慰我……這些全部都是對我的保護，我一直對這些心懷感激。」
和f037是政府分配給她的父母型機器人，小愛並不是他們真正的孩子，他們和獸人之間也沒有任何實際上的血緣關系。
但是十三年來，是他們兩個盡責地在照顧小愛、保護小愛。如果沒有機器人父母的照顧，她很難像這樣健康地長大到今天。
在離開貝夫人以後，m039和f037，就成了她新的保護傘。
這或許只是程序，但是這是小愛僅有的父母，像這樣的感情能不能簡簡單單被程序兩個字概括，又有誰能說得清呢？
琥珀色的眼楮注視著小愛，眼神觸動。
小愛將英克的外套搭在沙發背上，她走上去，擁抱了f037。
的身體並不寬大，可是父親的感覺很讓人安心。
隨著年齡的增加，小愛擁抱f037的次數已經沒有小時候多了，她發現爸爸給人的感覺沒有以前那麼高大了，但是機器人的體型是不會變化的，只是小愛不再是小孩子了。
兩個人坐在一起聊了一會兒。
小愛心里思索片刻。
她听到了f037剛才說的，對英克的出現感到不習慣的話，事實上，小愛自己多少也有些感覺，f037和英克的相處不算十分融洽。
小愛問︰「爸爸，你是不是不喜歡英克？」
和m039的情況不一樣。
英克出現在f037報廢以後，小愛和m039兩個人壓力最大、最迷茫無助的時候，那個時候，m039對英克的到來是非常開心的，認為他或許是能讓小愛輕松一些、振作起來的契機，是帶來希望的新的家人，而且他與小愛的關系是循序漸進的。
而對f037而言，英克是在他無知無覺時突然出現的陌生機器人，來得很突然，還一下子變成了小愛的男朋友，一時難以接受也很正常。
也很坦白，他的眼神變化了一秒，便誠實地回復道︰「有一些，但不算是。我對英克本人並沒有討厭的情緒，但是，你和他之間的關系……」
欲言又止。
小愛問︰「是不是因為他是機器人，所以你覺得英克不夠好？」
安靜了大概三秒鐘，才點了點頭。
「是的。」
他的眼楮凝望著小愛。
有一雙安寧而干淨的眼楮，當他提及這個話題的時候，眼神中夾著些許憂郁。
他說︰「正因為我自己是機器人，所以才明白，哪怕我們外表再像真人，仿真技術做得再完美無缺，依然不可能成為獸人，而且這件事也無法永遠隱瞞下去，只要時間長了，一定會有無法對鄰居朋友解釋的破綻。
「人和機器人之間的感情，並不是現在主流社會所倡導的情感，會受到很多輿論、作為異類、作為少數群體的壓力……再者，機器人也有很多無法像獸人那樣做到的事，機器人會報廢，會更新換代，沒有辦法像人類那樣有從年幼到年老的成長，也不能擁有孩子。
「如果你選擇一個機器人作為伴侶，一定會面對比擁有一個普通戀人更多的困難。所以，雖然我自己也是機器人，可是並不希望你的男朋友也是。」
說得很認真，他顯得真誠而憂心忡忡。
小愛幾乎一瞬間，就想起了小齊叫她出去，專門對她說的話。
男朋友型機器人，的確面臨著許多社會問題。
戀人型機器人專一、真誠，有著出色的外貌和完美的性格，的確有很多人對真實的獸人失望，而轉向機器人，可是選擇機器人以後，則會面臨另外一些方向的挫折。
小愛想了想，道︰「爸爸，你說的話我都明白。」
小愛對著f037無奈地微笑起來，說︰「他不僅是機器人，和當初貝夫人對我未來的期待也很不一樣。可是我已經喜歡上這個人了，不僅僅是因為他這次救了我，或者這段時間他一直陪伴在我身邊……感覺是什麼時候發生變化的，我也不知道，可是這是不能強求的。
「我不是因為他是由我設定的男朋友型機器人或者他出色的外貌喜歡他的，而是因為某些更說不清的東西。在我看來，他和真人沒有區別，無論他是機器人還是獸人，這種感情的本質是一樣的。」
小愛為了讓f037放心，笑著對他道︰「別擔心，爸爸，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不會做沒有考慮過的決定的。我知道一定會有困難，但我有面對的準備。」
听得怔怔的。
說實話，他對英克的感覺仍然復雜，但沒有之前那麼不安了。
許久，他模了模小愛的腦袋。
……
這個時候，英克正在樓下的浴室里。
他差不多沖了一個小時的冷水澡，可是發熱的頭腦哪兒有那麼容易輕易冷卻。
他的內心保持著持續的躁動，被好的要命的動態視力捕捉到的畫面不斷不受控制地在眼前閃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