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這聲闊別已久的稱呼, 乾天終是忍不住立起身來, 三步並作兩步往我這靠近, 才走到台階前又迫著自己止住舉動, 似恐舉止過于急促反而會嚇到別個。
我見狀都有些冷俊不禁了。
「當真是……當真是了!」
乾天說話也是斷斷續續的, 可見心緒當真激動,竟一時間也顧忌不上禮儀了,他可從不是這般失禮之人啊!
我知他是見著我心中歡喜,我見著他何嘗不是如此。有朋自遠方來, 不亦說乎。想來,這便是我此時此刻的心境了。
旋即微微一笑, 整理了衣著, 便鄭重其事的向乾天師兄作揖行了一禮, 便拜會言道︰
「高辰依禮特來拜會主人家!」
這般有禮有節, 還煞有介事, 乾天見狀也不禁微微一愣, 旋即嘴角含笑,也是一改之前舉動,以主人家之禮十分有禮以作回應。
「粗門陋室, 有貴客至, 乾天有失遠迎, 還請見諒!」
「豈敢, 豈敢!」
「請入亭一敘!」
邊說著便做請字狀。
「那便叨擾了!」
在主人家的盛情相邀下,我這才邁開步子入了涼亭,隨即兩人又分主客分別落了座, 而乾天師兄親自用紅泥小火爐煮茶待客,很快,便將一碗熱茶親自擺在了我跟前,微笑著望著我,似乎在催促我趕緊嘗嘗他煮茶的手藝了。
乾天師兄還是和小時候那般,喜歡將好吃的好玩的都讓給我,每次他都會做出這般微笑的表情,示意我無需客氣,盡管隨心所欲。
如今故友相逢,也算是人生一大樂事了,值得慶賀。
我亦還以微笑,旋即端正的舉起茶碗以施飲茶禮,以向主人家表示感激之意,略微吹涼茶水,小啜了一口,果真好茶。
我忍不住贊賞的點了點頭,便緩緩將茶碗放回茶案。
乾天師兄見我喜歡,便開口言道︰
「你若喜歡這茶,便多帶些回去!」
聞言,我不禁嘴角上揚,苦笑道︰
「原來師兄著人將我擄來便是尋我喝茶的麼?早知如此,何須如此大費周折呀?」
乾天師兄望著我的目光便一直從未移開過,臉上的神色也是時而唏噓,時而感慨的,特別是看我這一身公服男子裝扮,目光中也多了幾分復雜神色了。
「我是怕你不來,卻又怕你來啊!」
乾天師兄也會有這般猶豫難決的時刻麼?
「哦,此話怎講?」
我故作不知。
「那就得先問問,坐在我跟前的人,究竟是北魏的御史中丞高辰,還是我的小師妹——葉晨了!」
「在我看來,這兩者並無區別,那不過是個稱謂罷了!」
「不,在我看來,這兩者還是有很大不同的。」
乾天師兄說得很認真,很顯然他想知道在我心里,更傾向于做北魏的臣子還是願意承擔起身為玄遠葉家之人的責任!
終究還是要我做一個選擇麼?
「高辰便是葉晨,葉晨也是高辰。」
我也給了乾天師兄一個無比堅定的答案。
乾天師兄對我能給出如此堅定地決斷給出了贊賞的目光,也為我選擇了一條艱難之路而感到擔憂。
「你想要兼顧這兩者,很難!」
我知道這是乾天師兄給出的忠告,可事到如今,所有最為可怕的後果我都已然預測到了,並且還願意把這條路一路走到黑,這本身就代表了我決心和意志不容動搖。
「所以,我才會出現在這里啊!」
這也是我為何會願意被人擄劫的原因了,因為我需要一個同未來洛陽之主面對面交談的機會。
乾天師兄知道我的所思所想,所以,他成全了我。
听到我的回答,乾天師兄終是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來,那份與生俱來的自信與底氣,都會讓坐在他對面想要與他商談的談判者們以無形的威壓。
從這一笑中,我深刻的感受到了,比起那日招降前齊時所見到的那些前齊百官們,乾天師兄是一個比他們更加可怕而且深不可測的對手,想要在與他的談判中獲得優勢,可以說希望十分渺茫,因為我現在所能依仗的也不過是我們彼此之間幼年的那一點交情,可在政治家面前,那什麼都不是!
想想吧,你得勸說一個有資格有能力而且在理論上還是最應該成為天下之主的人,放棄登上至尊九五之位,這有可能嗎?
呵呵,我果然是瘋了吧!
……
「你果然跟小時候不同了啊!」
乾天師兄這句話里,更多的還是感慨,而至于他感嘆的是什麼,也許只有他自己心里最為清楚了。
那個當年還只是個單純可愛的女孩子,如今卻成為北魏深受倚重的朝廷重臣,明明就是個女孩子啊,卻也不得不在那雲波詭譎的權利爭斗之中奪得一席之地,為何命運會將她推到那般進退兩難之境呢?
「十數載彈指一揮間,便已然物是人非了。」
听到我的感慨,乾天師兄臉上也有了些許愧疚之色來。
「你可知道,這十數年來,我一直都在後悔著,若是當年……」
「這並不是師兄你的錯,時也,命也。即便遭遇不幸,不怨天,不尤人,才是我葉家之家風。而且,我不是也好好的活下來了麼,師兄你該為我感到高興才是啊!」
頂替著別人之名活著,而且時刻都可能會有性命之憂,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這也算是好好的活著嗎?
乾天師兄還欲再說什麼,卻被我橫加打斷了,因為我知道他要說什麼。
「活著總比死了的好,若當年我死了,也就不會有今日的高辰了,自然也不可能再見到阿姐,見到師兄你們,也不可能……」
也不可能遇到我今生最愛的那個女子了!
一念及琬兒,我心中不覺有些柔軟,連目光也變得柔和了不少。
師兄注意到了我臉上的這種變化,目光也有了不易察覺的深邃。
「這般豁達的氣度,也著實令師兄對你刮目相看了。」
听到師兄的夸贊,我卻覺得自己能做到的還是太少了,免不得有點氣餒,言道︰
「可我現在還依然不是師兄你的對手!」
師兄聞言,不禁抿嘴一笑,道︰
「怎麼,你想做我的對手嗎?」
我有些不服輸,撇了撇嘴,反問道︰
「師兄是想說我蚍蜉撼樹,不自量力麼?」
這翻臉比翻書還快的小性子,跟小時候比還是一點都沒變呢。
「不會啊,從你踏入這齊國之地後所施行的種種舉措,這份魄力與擔當,都已勝過這世間無數男兒了,你早已有了做我對手的資格了!」
師兄此言,便讓我知道了,我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的注視之下了。
「可我還是贏不了你。」
只有清楚的認識到自己的如今所處的位置,才能有助于自己下達最明智的決定,關于這點,我是有著十分清楚明確的認知的,因為我真的輸不起。
「你如此執念般想要贏我,這不是不是代表著你已經選擇了站在北魏那邊了?」
師兄的臉上露出了明顯的失落神色。
「那就得看師兄畢生所願為何了?若你我祈願相同,即便殊途,最後也會同歸一路的。」
有些不忍面對著師兄的失落神色,畢竟他一直以來對我都是那般的好,而我是注定要辜負他的那個,說沒有愧疚之心,那也顯得我太過無心無情了。
師兄聞言,亦是十分感慨的談了口氣,道︰
「畢生所願為何麼?」
旋即便是苦笑不語了,這個中愁苦滋味,也就身處其中的他,才能盡數體會了。
「睿哥哥,你想要這九五至尊之位嗎?」
我知道師兄如今身處的位置使得他必須將自己的真心實意深度埋藏,因為他即便貴為前朝皇室後裔,也有無法擺月兌的宿命糾葛,誰也沒有問過他的意願,更不許他別有他念,因為他來到這個世間的目的從他出生那一刻起便已經是注定好了的。
所以小時候,他才會對著還懵懂的我道出了那番對任何人都未曾言語過的心里話!
可那終究也還是小時候,便如同我方才所言,十數載轉瞬即逝,我已不再是過去的我了,而師兄還有可能是過去的師兄麼?
我知道的,不可能了……
待我將那句話問出了口,師兄緩緩而又深情地向我遞出了手,他的手指修長而又寬大,那是可以讓人安心托付一生的依靠,也是他發自內心最真誠的祈願和邀約,我在他臉上看到了前所未見的柔情,那是一個男子在看著自己心愛之人時才會表露出來的略帶著靦腆的笑容,只听他深刻而又鄭重地對我說道︰
「晨兒,回到我身邊吧,你還記得嗎?你說過的,不懼前方荊棘叢生,你都願與我一路同行……」
再度听到這句承諾,我的心里防線也在這一刻分崩離析了,一時間五味雜陳,我竟心緒激動得渾身有些發顫,是了,這就是我幼時一不小心犯下的第一個錯誤了。
那時候的我為了安慰那般失落和痛苦的睿哥哥,便執了他的手便說出了這番話來,可那時候的我並不知道這個承諾代表著什麼,或者我是知道的,畢竟阿耶和阿娘從我和阿姐記事的時候起,便反復地提醒著我們,玄遠葉家之人,決不可輕易向人許諾,若當真許了,無論是什麼,都得做到!
那流淌在我血光中屬于玄遠葉家之人的血液仿佛有一種可怕的魔力,明明我的腦海之中早已一片混亂了,可為了實踐那個約定,我的手還是不由自主地緩緩伸了出去,而我眼中滿是乾天師兄那欣喜安慰的神色……
可我的心,為何突然那般疼,竟疼得我眼淚都落了下來。
不可以,不可以的啊……
我猛然將手握成了拳頭,我知道我的心已經為我做了決定了。
「對不起,睿哥哥,我,我做不到了……」
在這一刻,我打破了血脈中所包含的有關宿命的藩籬,也同時選擇了背棄玄遠葉家之人的畢生都需謹遵的新約,我這算是徹底的背棄了葉家了。
「我已經有了想要守護一生之人了啊!」
這一刻雖然我早已淚水決堤,且渾身都難受得緊,可我的心里卻在此時似燃起了一絲很小的希望,即便它只是瑩蟲之火,可卻微微透出一絲絲溫暖的光來,那是她給與我的,無論遭遇何等痛苦艱難的困境,也不能泯滅的這一絲小小的希望。
……
雖然早已預料到結果會如此,可到了真正面對這一刻,這般沉重的痛苦和打擊,還是讓堅毅如乾天這般的人,也免得臉上露出無比失落和痛苦的神色來。可他並沒有當即惱羞成怒或者厲聲指責什麼,這是他自幼成長便需要刻意培養的涵養,而且看到自己心愛之人在自己跟前落淚,那種感覺實在是不好受!
緩緩收回了手,乾天轉而心疼地將手絹遞了過來,即便心中隱痛還帶有不甘,可如何能忍心將自己心愛之人逼迫至此呢?
「我能知道那個可得你不惜違背宿命也想要守護的人是誰麼?」
我感激乾天師兄的溫柔,他確實是個君子,若非我的這番人生際遇,若我能在玄遠葉家安然長大Ch ngR n,也許對于我們來說,結局可能就真的不一樣了。
可惜,事實是沒有假如了。
從師兄手中接過手絹將眼淚拭干,遵循內心真正的心意所下達的決斷,即便可能會留有許多遺憾,可我卻並無後悔。
在听到師兄的詢問後,我幾乎沒有一絲猶豫,也沒有一絲隱瞞,用堅定的語氣回應道︰
「我要守護的是我的妻子,還有守護我們的國,守護我們的家!」
師兄的臉中閃過一絲不解的詫異。
「你的妻子?!」
師兄的這種反應也在我意料之中了,我不奢求他能理解這種感情或者去接受,因為那是我和珝之間的事情。
「是的,我的妻子。你忘了嗎?我不但是北魏的御史中丞,還是北魏的駙馬都尉!我的妻子是北魏的長公主殿下——蕭琬!」
說得是很有氣勢,可因為剛才哭得有些狼狽,加上本就天冷,這會子鼻涕水都流下來了,我也就毫不客氣的拿著那手絹順便捋了捋鼻涕。
師兄看著我這番憨態模樣竟也是冷俊不禁了,一臉好笑的表情望著我了。
看著他那古怪笑容,莫不是不相信我待琬兒是真心的?頓時又氣鼓鼓地重申了一遍,道︰
「我是真心實意的!」
師兄先是無奈的嘆了口氣,旋即邊重新為我續茶保暖,邊給與了回應。
「我知道你是真心的,因為你從不會騙我。」
師兄說得很篤定,也多了幾分落寂的味道來,其實從看到眼前之人的眼淚之時他就明白到了,那個人對她來說,有多麼重要了。
我已經很感激乾天師兄了,因為他保持了一個君子該有的風度,沒有質疑、沒有責難,更沒有直斥我的背信棄義,而是給予了理解和尊重。
「謝謝你,乾天師兄。」
「我更喜歡你喚我睿哥哥的,不管你是高辰也好,葉晨也罷,以後我都是你的睿哥哥,你一個人的睿哥哥。」
我不覺微微紅了臉,面對這個溫柔男子的深情厚義,我大抵這輩子都難以償還了吧。
「謝謝你,睿哥哥……」
這大概是我唯一可以為他做的事情了吧。
師兄的臉上也是一抹安慰的笑容來,旋即用打探的眼神又開始盯著我的瞧了,我被瞧得渾身不自在了,忙不迭借著喝茶之機躲避。
「既然這敘舊也敘完了,那你是不是就該露出你的小利爪了……」
聞言,我不禁咳嗽了兩聲來掩飾自己的尷尬。
「哪有什麼小利爪,你當我是狼崽子麼」
師兄笑了笑,繼續問道︰
「哦?那高御史前來難道不是來同我這位洛陽之主談判的麼?」
既然什麼都瞞不過師兄,那索性還是直言來得痛快了。
我利落地放下了茶碗,道︰
「在談判之前,睿哥哥你能回答我幾個問題麼?」
師兄非常灑月兌痛快的回應道︰
「知無不言。」
如今對我來說,最重要的莫過于琬兒和阿姐了。
「阿姐的婚事……」
師兄也悠閑的品茗,完全不為外界世俗之事所侵擾,听到我的詢問,只悠悠的望了我一眼,言道︰
「便如同你所想的那般。」
「果真如此麼……」
我不禁嘆了口氣,按照約定,這婚約原本該是我去兌現的,阿姐代替了我去完成這份承諾了。
「怎麼,後悔了麼?或者你改變心意,自願履行約定,我亦是樂見其成的。」
師兄故作一臉期待的神色,語氣中滿是調侃,邊悠閑地品起茗來。
我直接白了他一眼,忍不住喃喃言道︰
「怎麼可能後悔喲,倘若我當真如此,她還不得提刀殺過來了……」
一念至此,我這才憶起有關死生之大事,猛地站起身來,抬頭瞧著這天**晚,忙拍著額頭,急道︰
「都已經這麼晚了麼?糟了糟了,她當真要提著刀殺過來了!」
我頓時急得跟熱鍋上的螞蟻,在涼亭內走來走去,直把師兄走的眼花了,一把將茶碗放下後,師兄微微整理了一下衣裳,若此時他手中有一把羽扇,我覺得以他的氣質下一刻定然會拿出那把羽扇在那邊扇邊捏胡子,啊,對了,雖然他還並未長出濃密的胡須便是了。
「你說的那個人,可是燕雲龍騎衛的少帥蕭珝麼?」
一說到珝我就想起了在燕雲龍騎衛歷代統帥之間流傳下來的密約,那時候我去探末帝陵寢之時,珝及時出現並救下了我,我就知道她一定已經見過洛陽之主了,並且兩人一定有了什麼密約,不然,珝在一夜之間覆滅了逍遙樓那座銷金窟後,何以洛陽之主並沒有多大的反應,這很顯然是不合情理的。
我頓時停下了疾走的腳步,頓時稍微理清了這其中的玄虛,為了求證真偽,我又猛地坐了回去,指著師兄問道︰
「第二個問題,這些其實都是你們布下的一棋局吧!」
師兄臉上笑容不該,對于我的反應力也頗為贊賞,點了點頭,言道︰
「沒錯,這就是一局早已在洛陽城中布好多年的一局棋,那你再猜猜這對執人是誰?」
好大的一局棋呀,能以這曾經的天子都城洛陽作為堵注的棋局,絕非一般人可以玩得起的。
「是洛陽之主和皇祖母了。」
洛陽作為前晉朝的龍興之地,所以洛陽之主會特意選在洛陽城中蟄伏並暗中積蓄實力也是可以遇見的。而皇祖母也是個眼光遠大的將領,她也曾是燕雲龍騎衛的統帥,所以自然也知道那個密約,更知道前晉皇室還有後裔留存便生活在這洛陽城內,為了以防萬一,肯定也會在洛陽城內暗中布置統籌了。
那王荀的存在不就是最好的證明麼?!原來皇祖母早就將目光放到這洛陽城中了麼?可魏都離這洛陽城實在是太遠了,想要遙控指揮,是對局勢掌控極為不利的。
「不,現在真正執棋的兩方,應該是你和珝才對!」
其實,我對珝究竟有多大能力並非十分清楚,可我知道,她是個肯定會在政治和軍事上都超越皇祖母的存在。若她當真是個皇子,那麼她與洛陽之主之間的爭斗那便是真正的龍虎之爭,執掌天命之人比定是二人中的一個!
「你竟喚他做珝,如此親切,我當真有些吃味了。」
師兄竟毫不掩飾對我的喜愛之情,如此直白傾述,頓時教我有些惶惶不安起來。
「不,不過就是個稱謂罷了……」
就連我自己都覺得這理由有點牽強,干脆閉嘴算了,真是越說越錯,忙岔開話題,緊接著說道︰
「那現在局勢如何?」
見我閃爍其詞,師兄如此心思縝密之人,自然也會察覺出這其中異樣了,只是暫時按下不表,輕巧言道︰
「不是正如你所見麼?你助他遏制住了洛陽四大世家,而他助你步步蠶食我們在洛陽城內遍布的勢力……」
難怪我借逍遙樓樓主喬三之事借力打力,順勢挖出了遍布與洛陽城內外的一張龐大利益鏈條中的人,只要是稍微對洛陽城局勢構成影響的人幾乎都將被我一網打盡了,我還正想著為何事情會如此順利的進行,原是珝暗中操盤保駕,這才一本萬利了。
「你不也借了我的手除了州鎮總管滲入洛陽城內的勢力麼?還順勢禍水東引,我可是成了州鎮總管的眼中釘,肉中刺呢!」
師兄說得似乎只有他處于被動挨打的狀態呢,我毫不客氣的指出了他的手筆,順便表達我的不滿。
「這又有何關系,你與州鎮總管必有一戰,不過是早晚的問題,彼此間齟齬多一點或者少一些都無傷大雅麼?!」
我不覺目瞪口呆,道︰
「你說得倒輕巧,那些人可都是些殺人不眨眼的,我在他們手中數度出生入死,還有一次差點就一命嗚呼了,你當他們真那麼好惹啊!」
「哦?他們竟差點傷了你的性命?」
師兄眼中忽地露出一絲冷光來,連我瞧了都忍不住打了寒顫,可我還是很感激師兄的關切和心疼,因為我知道,他是真的心疼我的。
「嗯,是阿姐及時出手救下了我。」
我倒是老老實實將前因後果說了一遍,旋即也帶著點小心思借機勸誡師兄道︰
「所以啊,師兄,你與他們合作,無異于與虎謀皮,實在是得不償失。」
師兄聞言也敲出了我在耍小心機,倒也不惱,笑著說道︰
「哪里是合作了,不過是互相利用,各取所需罷了。」
我有種拳頭打在軟棉花上的無力感,有些沮喪的嘆了口氣,言道︰
「看來師兄你還是想要那九五至尊之位了。」
「你以為我還有選擇麼?」
這是我初見師兄後第一次看到他臉上露出那種無奈的表情,光看著便知道這個男子身上擔負了太多東西了,不覺有些心疼他了。
「晨兒啊,要是你的皇祖母或者你的珝少帥要殺我,你會怎麼做呢?」
師兄突然饒有興趣的問了這個問題,然後一臉期待的神色望著我。
我竟一時間語塞,其實姑且先不論皇祖母和珝,就算是我,在不知道洛陽之主便是師兄之時,我也是下過殺心的,因為洛陽之主是個非常可怕的威脅,所以站在穩定大局的角度上,作為臣子我也便建議君上除掉這個威脅的。
可現在我知道了洛陽之主便是師兄了,難道就因為這個人是我的師兄,我便能放棄作為臣子的忠誠而任由私心作祟麼?
如果當真如此,那我便當真是里外不是人了。可對于這個問題,我就是無法給出正面的應答。
「珝是不會殺你的,除非你做出禍亂天下之事……」
師兄知道了他這般問是問不出答案的,便索性挑明了問。
「若是我被他們殺死了,你會為我感到傷心嗎?」
「……」
這個問題的答案對師兄來說真的那麼重要麼?
我望著師兄那雙深邃的眼楮,別看這個男人在我面前是如此的儒雅俊逸,瀟灑淡薄,可他是個真正的權謀者,政治家,也是個才華氣魄都不輸給任何人的當世英杰,是最適合統御天下的王者。
而王者,應該是無情的。
在這點上,他超過了珝,所以,他是那個最適合統御天下的王者。
「作為臣子,為安社稷民心,我會建言君上殺你;可作為你的師妹,若你真死了,我會很傷心的。」
最後,我還是給出了自己的心里話。
他若死了,我真的會很傷心,因為在我心里,師兄也早已是我的親人了……
師兄聞言,頓時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來。
「有你這句話,師兄我即便是死了也無憾了。」
听到這陣笑聲,我都不禁微微紅了臉,可見師兄是真的很高興了。
待笑聲停了,師兄頗感欣慰的望著我,旋即又問了一句,道︰
「你都問了我兩個問題了,是否也能容我問你一個問題。」
我頓時正襟危坐做請字狀,一副願聞其詳的模樣。
「在我與北魏之間,為何你會選北魏而非我?」
當師兄將這個問題問出了口,我也感覺到了師兄態度的轉變,如今在我跟前問我這個問題的人,不是那溫和待人的師兄了,而是莫敢不從的洛陽之主。那股無形的威壓,還是讓我後背不覺溢出一身冷汗來。
我知道師兄既然問出了這個問題,想听的肯定不是那些個為情為愛之類的托詞了,既然都是從政之人,自然得從政治家的角度入手,去考慮這個問題的實質了。
「為了天下蒼生。」
我這個答案似乎有些托大,卻是在我比較過厲害得失後得出的結論,所以才會毫不猶豫的將這個答案說出了口。
「哦,願聞其詳。」
師兄好整以暇,又重新為彼此續上熱茶,打算將這個話題進行下去。
「既然師兄你要听,那我也便直言不諱了。師兄,若你想奪取天下,必然經過這幾樣途徑來達成所願︰如今北齊已經你之手提前覆滅了,接下來你就該針對北魏了。北魏最大的弊病除了吏治不修,便是州鎮總管擁兵自重。你若想要不費一兵一卒取代北魏,必然是借子之矛攻子之盾,如今北齊覆滅,便是北魏勤修內政,收歸州鎮總管兵權的最佳時機,而州鎮總管也絕不會坐以待斃,可貿然起兵只會被當作反賊叛黨頓失人心,如此失人失智,乃兵家之大忌,只要朝廷不撕破臉,他們自然做小伏低,不敢輕易冒進。可正在此時你放出了傳國玉璽便在洛陽城內的消息,讓他們知道了你這位洛陽之主的存在,這就給了他們一個絕佳的起兵借口。‘匡扶正義,勤王滅賊’會有比這更具有號召力的口號嗎?以你這位洛陽之主在山東士族子弟的影響力和號召力,加上州鎮總管起兵相助,這對于剛經歷滅國之戰元氣大損的北魏朝廷來說,無異于滅頂之災。」
「而只要此戰一起,即是你坐收漁翁之力的大好時機。若你在此時再故技重施,引誘南陳北上攻魏,霎時雙線作戰,北魏也會面臨前齊那般同樣的困境,即便戰事會有焦灼,可北魏被覆滅也是遲早的事情。待北魏覆滅了,便是你重新立國的最好時機,而你的新帝國也會在危機四伏中巍然聳立著,擁立你的門閥士族和州鎮總管們成了擁立新主建國的有功之臣,你會按照他們各有的功勞予以封賞以安人心,也許剛開始在你還未掌控局勢之前,你會與這些有功之臣們虛與委蛇,而你的有功之臣想來也是這般對你的,你們都在等待最佳時機除掉對方,姑且便以最後的勝利屬于你吧,待你正真處理好內政掌控軍權,國力稍有些復舒,為了保證新生帝國的邊界安寧,你又不得不出兵清掃北方少數蠻族的侵擾,還要費心與北面老仇敵突厥人周旋,而南面的陳國也絕不會讓你安枕無憂,這個新興的帝國一直都會面對著來自四面八方的威脅,而你這位開國之君將會為這個帝國耗盡心力,而可以遇見的是,即便師兄你天縱英才,想要真正實現南北統一,也會需要將近四十年的時間,而這四十年里,戰爭便是斷斷續續,從未停止過。你望著中原大地滿目瘡痍,黎明百姓十死仈Ji ,終于可以停止攻伐修養民生了,可你又會發現帝國內部的權力傾軋亦是危機重重,可此時你已英雄遲暮,你必須為帝國選出一位合格的後繼者……」
說道這里,我覺得幾乎便可以不用再說下去了,因為師兄望著我的目光已經說明了一切,那是重新審視一個人的目光,我也清楚的感覺到了,到了此時此刻,師兄才算是真正將我視作可以與他一搏的對手了。
「真不愧是玄遠葉家之後……」
乾天的這句感慨是發自內心的欽嘆,他似乎在此時此刻才算是真正明白到,為何先祖諸王會如此忌憚玄遠葉家之人了,因為他們看事情的長遠實在是令人駭然。
「我想我要改變主意了,你應該留在我身邊的!」
听到這句話時,我心里有了很不好的預感,可有些話我還是要說。
「你想將我留在你身邊?就像你的先祖待我的先祖那般,讓我發誓效忠于你麼?」
「不。」
師兄用堅定的口吻說著,便伸手牽住了我的,繼續說道︰
「若我成為萬乘之尊,當立爾為皇後!」
聞言,我忍不住譏諷的笑出聲來。
「師兄,你忘了你們蕭氏祖訓了麼?後世子孫不得與玄遠葉家聯姻。」
「這是歷代先君做得最錯的一件事,就因為巫祝的一句預言︰什麼葉氏將會取代蕭氏,便立下這般祖訓來。」
得知這其中緣由,我都感覺有些荒唐透頂,原來玄遠葉家一直為皇家所忌憚,其真正的原因還是因為葉家的存在威脅到了皇家的根本利益。
那玄遠葉家這麼多代人謙恭侍主,也成了一個可笑的笑話了。
「現在我是洛陽之主,也是整個家族的一家之主,一切我說了算。你留在我身邊,才是真正的命中注定!」
我掙月兌了師兄那溫暖而又結實的大手,搖了搖頭,說道︰
「師兄,你還不明白麼?若你執意要這九五至尊之位,只會讓戰亂殺伐、生靈涂炭再延續二十年,這樣的代價實在是太沉重了,而這也並不是我所祈願的天下蒼生!」
師兄忽地情緒有些失控,伸出手來扣住了我的肩膀,道︰
「有何不可?只要你我聯手,也定然能讓這天下早日恢復太平盛世,這也不是你所樂見的麼?」
「不可能的,師兄,若你被世家大族推上九五之位,定然會延續前晉統御制度,與世家大族共治天下,可這樣的制度已經不適應當前國情了,若是貿然變革,危及世家大族利益,便會有**的危機,前晉為齊所篡奪,便是前車之鑒啊;而北魏不同,它起于草原游牧拓跋氏,為了盡快融入中原政權,他們是經得起立法變革動蕩的,只要成功度過這波變革動蕩,那它將會煥發出強大的生命力,富國強兵,結束這延續了百年的戰亂動蕩,便指日可待!這便是我,為何會選擇北魏而不是你的最主要的原因啊!」
听我此言,師兄沉默良久,久不復言,可我知道這是我說服他的最好時機了。
「師兄,你餓過肚子麼?受過忍饑挨餓的苦楚嗎?在鄴城之時,想必你也定然是見過衛明伊筆下的那幅《千里餓殍圖》的,那孩子說那是她眼中的地獄——人間煉獄。我不信師兄你在看到那幅畫作之時會無動于衷!民不能自保,骨戴君以求寧;君不能獨立,故保民以為安;為君者,保民護民是應盡之責,那你如何忍心,看著這天下蒼生再繼續受到戰爭荼毒,難道這就是你想要的天下麼?」
師兄緩緩地放下了箍住我肩膀的雙手,眼中原本的那份熾熱也逐漸暗淡下去,旋即他緩緩地閉上了眼楮,似在思考著什麼,亦或只是在閉目養神,沒有人知道,此時此刻,他在想些什麼,可我心中的那份不安,卻在無限的擴大……
我說的實在是太多了,簡直就是在孤注一擲,而最壞的結果便是不但無法勸說成功,自己也可能要被搭進去了。
這次,大概是最糟心的談判了,因為我確實有些感情用事了。
……
「今完你就留下吧。」
再度睜開眼,師兄緩緩地吐出這幾個字來,可在我听來,無異于五雷轟頂了。
「若是到了明日破曉時分,蕭珝還是未尋到你,那我可就要將你帶走了啊!」
聞言,我不禁目光呆滯,一時間竟還有些反應不過來。
他這是什麼意思,意思是不是說我成了他與珝之間對弈輸贏的新賭注了麼?那我算是什麼,一個籌碼還是一件物事兒,可以任由他們爭來奪去的麼?
簡直太荒謬了!
……
作者有話要說︰ 太勤奮了,根本就不像是我……吐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