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般又過了兩日,戍衛營的日子過得平淡而波瀾不驚, 唯一的變動大概就是幾個駙馬督尉被上司刻意分開執勤, 很顯然,這應該是太皇太後示意的, 這其中的原因不僅有幾位駙馬督尉這些天的一些荒唐行徑, 更重要的原因還是幾位駙馬督尉竟主動上表請戰,雖然幾次都被壓下來了, 可此事卻在幾大家族的內部造成不小的影響。
其中態度最為堅決的就數二駙馬穆宴和三駙馬嵇?了,也因此,無論是他們的父親大人還是家族中的長老叔伯們, 一批又一批地請求面見太皇太後陳情表述,堅決反對讓他們入伍從軍。
為此, 太皇太後還私下召見了我,同我好一番詳談之後什麼都沒說,便讓我先行退下了。
之後,我們這幾個駙馬督尉就被上司給刻意分開了,倒是四駙馬劉季還同我一處執衛, 而我們的職責除了原來的守衛宮門還多了項任務, 那就是外圍巡城, 雖然辛苦了些, 倒也比一直戍衛宮門要有趣自由得多了。
今日宮門戍衛任務也順利完成,等下一班郎官前來接替後,也已經是午時三刻了,一直守衛宮門也無法按時進午膳, 肚子空空如也。
四駙馬劉季也早已餓得前胸貼後背了,讓他趕緊去火頭營找些吃食去,我代他先回戍衛營做登入報道後再去尋他。
劉季想想也是這個理,雖然現在過去想來也沒多少吃食可尋了,但是早點去還是能多拿到幾個窩頭,到時候也可以多分些給大駙馬。
想我恭敬揖禮後,劉季便快步往火頭營那去了。
我則接過兩人的長戟和腰刀先回了戍衛營將這些兵刃上繳,然後做好登記報備,待月兌下了一身皮甲,之後走出了戍衛營。
今日的日頭也有些毒辣,雖早已過了夏季,卻也沒費多少功夫,便讓人後背濕了一大片。
我不禁拉起袖子擦了擦額角的汗珠,便往火頭營那邊去了。
正行至半路,恰好踫見一隊巡邏人馬從旁經過,忙站立一旁讓開道來。
這隊人馬整裝嚴肅,行進有度,軍士嚴明律己,隊列整齊,足見領兵之人執法甚嚴,見他們的盔甲、裝束便知道這隊人馬是御林軍了。
能將御林軍訓練成眼前這般精銳的,非高韋不做他人之想了。
果不其然,待這對人馬走過之後,身著一身光明鎧甲的高韋便攜同著他的副將,兩騎一前一後也朝這邊度步過來。
我不覺有些感慨,高韋不愧是將來的統兵大將,這一舉一動,越發有將軍威儀了。
在不遠處,他一眼便瞧見了我,待靠的近了,便下得馬來,朝我恭敬抱拳揖了一禮,言道︰
「竟不曾想在此處遇見兄長了,兄長這是打算去往何處?」
我微微一笑,心中卻有些懺愧的心思在里頭,高韋現在是形貌是越發威武健壯了,這一靠近便是英氣逼人,相形比較之下,我這個做「兄長」的,反更顯得羸弱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腮,言道︰
「正打算去火頭營。」
「還未用過午膳?」
「嗯。」
「為弟這倒還有些肉干,兄長若是不嫌棄的話……」
「有酒喝麼?」
我突然間很想喝酒了。
高韋輕笑了一聲,反問道︰
「不是說過請我喝酒麼?這會兒倒是向我討酒喝了。」
這會兒我才想起好像是曾說過要請他喝酒來著,是在上巳節那次吧,這頓酒還是他硬討過去的呢!
「有酒的話就別廢話,咱哥兩個還分什麼你我啊!」
他那將軍的派頭還是到別處耍去,我這可不吃他這一套。
話一說完,也不等他回話,便自顧自地尋了棵大樹下的陰涼處隨心盤腿坐了,還時不時地催促他動作快些。
高韋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便示意他的副將將肉干和兩袋裝了酒的水袋遞了給了自己,隨即揮手讓副將退到遠處去,便也步入了樹陰下,與我對面而坐了。
將水袋遞給了我,我一臉驚奇地從高韋手中接過水袋,拔開了木塞,一股酒氣即刻撲來,氣味濃烈,倒不像是平日里喝的那些個黃酒。
我不禁嘖嘖兩聲,似乎也沒想到,高韋什麼時候也學會嵇?那招「明修棧道,暗度成倉」了,居然也懂得用水袋來裝酒了。
不過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對,雖然高韋酒量一向很好,可他治軍嚴明,練軍之時更是滴酒不沾,這會兒可倒奇了,他這水壺里不僅裝了酒,而且裝的似乎還是烈酒。
我明知故問,道︰
「這是何酒?」
高韋將肉干置我跟前,隨即將頭盔先月兌了下來,露出朗星劍眉,威武儀表,听我發問倒是先伸出手來按下我手中的水袋,指了指肉干,說道︰
「先吃幾塊肉干墊墊肚子,這酒太烈,不是一般人可以喝的。」
我撇了撇嘴,心中不服,言道︰
「我酒量有那麼差麼?」
「這是燒刀子,味濃烈,似火燒,若是空月復喝很容易就醉死過去,勸你還是不要輕易嘗試的好。」
我心中暗自嘀咕了一會兒,雖然很心中很不甘心,但是高韋的勸誡也不可不听,最後還是先把水袋放下,去抓肉干來墊墊肚子也是極好的。
待我將肉干送入口中後,才發現這肉干似乎格外鮮美,也不知是不是被餓著了,不覺又多吃了幾塊,邊吃著便問道︰
「這是什麼肉,竟如此美味?」
高韋見我听從了他的建議,選擇了先吃肉,嘴角也浮現出一絲笑意來,瞧著我吃得正香,隨口回答道︰
「這是鹿肉。」
一听是鹿肉,不知為何,我突然就沒了胃口,正嚼在口中的肉是吞進去也不是,吐出來更不行了。
「放心,這不是母鹿,是公鹿。」
高韋隨即加以解釋。
我不禁白了他一眼,硬是把口中的肉都給吞了進去。
「該說你婦人之仁呢,還是該說你太過感情用事了?」
我不禁冷哼了一聲,以表達自己的不滿。
高韋的話語在我听來格外刺耳,可他就是這樣,即便我不樂意,他覺得該說的話還是會說出口。
「為了一頭母鹿,你竟主動去挑釁獨孤信;因為你感情用事,才會受元恪挑撥與他大打出手,堂堂駙馬之尊,竟也成了‘看家護院’,不覺羞愧麼?」
我抿著嘴,心中有些窩火,最後也只是甩了袖子,氣惱言道︰
「那些人愛說什麼便讓他們說去!」
嘴長在他們身上,他們自說他們的,我又不會掉一塊肉,少一根骨,畢竟從一開始,我就是高家的不肖子孫了。
「你似乎忘記了師傅的教會了,兒女情長,英雄氣短,你若再不趕緊從此等藩籬中及時抽身,只怕將來也難逃此等命運了。元恪之事,不就是最好的證明麼?」
我不覺有些驚訝,高韋竟然連此事都已知情了麼?
「你都知道了?」
「若你所問的,是他故意為難你的原因的話?」
元恪故意為難我的原因麼?
呵呵,若非是我那憤怒地一拳,恐怕就連我也不會想到,原來元恪三番五次針對的我的原因,竟會是因為一個人。
當我將元恪打得滿臉鮮血之時,他突然發了狂一般對我大吼大叫,直呼著若是我有本事就當場將他打死,然後他大聲嚷嚷道︰
「為什麼是你,為什麼是你,高辰!為什麼她會為了你而死,為什麼?」
在那一刻,我陡然醒過神來,死死揪住他衣領的手也逐漸松了力道,因為元恪已經邊發著狂,邊哭著不斷喊著一個人的名字。
柳絮,柳絮,柳絮……
在那一刻,我又再一次不得不面對自己曾犯下的過錯,在那場不可挽回的錯誤里,深深沉淪其間的,原來不僅僅有我們,還有別人。
我甩開了他的衣領,惡狠狠地死死瞪著元恪,然後用威脅的話語在他跟前說道︰
「你可以針對我,但是坦若你再敢出言辱及她一言半語,我他爺的整死你!」
我只知道我從未像那時候那般口出惡毒言語,即便眼前這個人之所以會活的如此痛苦,與我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
拿起水袋,一仰頭便將酒送入口中,這酒果然烈得緊,才剛一入口,便差點讓我沒嗆住,待酒順利入了喉,整個胃都感覺火辣辣地在翻滾了,而臉片刻間便紅了。
「這酒,真不虧叫燒刀子啊!」
「當然,因為這酒更多時候不是用來喝的,而是用來清洗創口的。」
高韋說完,也拔開了自己手中水袋的木塞,高舉水袋,也將酒往自己口里送。
可他喝酒的模樣可比我要豪氣多了,至少不會因為喝燒刀子而嗆到喉嚨吧。
我不禁向他投了個大拇指,贊嘆道︰
「真英雄也!」
不僅僅是因為這酒,更是因為將軍百戰沙場,豪氣干雲,用此等烈酒來清創,再用燒紅了得絡鐵將創口連肉燙平,以作止血,這般情景光想著就讓人冷汗淋淋了啊!
「我話語說得重了些,你別放在心上。」
許久後,高韋竟會出言加以寬慰,許是瞧見了我一臉呆然的模樣了吧。
我擺了擺手,咧嘴一笑,說道︰
「不,你沒說錯,也許我將來的命運會是如此。」
「怎麼,才受到這麼點打擊就想退卻了?」
我冷笑了幾聲,正聲言道︰
「我沒有退卻,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該做什麼。」
听到我的答案,高韋並不覺得詫異,然而覺得理所當然。
「這才是我認識的高辰。」
「哦?」
我突然有些好奇,在高韋眼中,我是一個怎樣的人了。
「真要我說?」
高韋的語氣里半點遲疑都沒有,即便我說不用了,他也將話說出口的。
「說吧。」
我還得故作好奇,如此詢問道。
怎知,高韋如此簡單明了的道了句︰
「屢戰屢敗,屢敗屢戰。」
我才剛抿了一口的酒,就這般都被我給噴了出來,咳嗽了幾聲,不禁大聲問道︰
「你這究竟是在夸我還是在損我啊?」
高韋笑而不語,待我氣順了,才開口言道︰
「你可還記得,我兩人是因何而說上第一句話的?」
我笑了兩聲,不覺也想到了幼年時候的那段往事來,那時候的高韋可以說是眼高于頂,完全沒把我這半途成為他兄長之人放在眼里,因為他從第一眼看到我的那一刻開始,他就打心眼里瞧不起我,即便我是高家的長子嫡孫。
後來,我也入了國子監,雖然周圍的人都知道我是高韋的兄長,可所有人也都知道,高韋從未將我視作他的兄長。
高韋從小時候開始就極有氣勢威嚴,同齡的孩子都怕他,自然不敢去招惹他,順從他的人也就更多。
許是從高韋對我的態度里擦覺出高韋對我的不屑一顧,一些順從高韋的,嫉恨高韋的,都開始有的沒的來找我的茬。
我開始的反應應該也讓他很失望吧,只懂得隱忍退讓的我,讓這時候的我回想起來,都有種恨鐵不成鋼的感覺,所以到了現在,我似乎可以稍微理解當時高韋的想法了。
這一切都改變,皆源于與那位小士子相遇之後,那之後,我知道了,自己絕不能只懂得隱忍退讓,有時候就該主動出擊,而且不出手則已,一出手便要一擊即中。
所以那之後不久,我直接找到了高韋,乘他不背,在他臉上留下了第一個拳痕,而且,那也是唯一的一次。
因為這拳之後,我被高韋打得很慘,不僅兩只眼楮都被打腫了,還被他氣憤地在地上摔來摔去,可每次我被他摔倒,都會拼命地站起身來,他又將我摔倒,我又掙扎著站起身來……
我也不知道這樣來來回回一共折騰了多少次,我知知道自己什麼都不知道了,唯一清楚的是一定要在站起身來,無論如何都要再站起身來!
可等我將要失去意識摔倒在地之時,卻是高韋及時出手扶住了我,在那一刻,我在高韋眼中看到了自己狼狽不堪的身影……
「若不是你這般胡攪蠻纏,我是不會理會你的。」
想起那段往事,高韋也是難得地說出自己的一番感慨來。
「哼,勝者的姿態真是令人惱火,你倒是輕描淡寫,我可是被你打得在床上躺了整整半月有余啊。」
「那只能怪你技不如人,還不自量力。」
听到高韋的反諷,我倒不已為悖,反而嘴角微微上揚了。
「雖然最後得益最多的,是你……」
之後,高韋不得不將這句話說出了口,這就是他高韋佩服他高辰的一點了。
因為高辰他從不會做無用功,但有所為必有所求,而且最終,他所求之事都會盡數如他所願。
過去是如此,現在,亦是如此……
「哎,那我就當你是在夸我了。」
我最後有些慵懶地伸了伸懶腰,也許是醉了,身子竟然開始泛著疲憊。仰起頭來瞧著頭頂的這片綠蔭,這一枝枝一簇簇的,已經逐漸開始泛黃的葉片,在陽光的折射下泛出特別的光澤,有些耀眼。
我沒有低頭,只是輕聲問了句,道︰
「北齊之戰,你有把握麼?」
我已斷定,皇祖母此次定然會重要高韋的,這是高韋實現自己平生報復最重要的一步,也是我們策劃了許久後的最關鍵的一步。
「你說呢?」
高韋依然是那個驕傲狂妄的高韋啊,可即便他狂傲,也狂傲得有底氣,有氣魄。
我笑著身子後仰躺到草地上,將空了的水袋置在了一邊,雙手枕在了腦後,說道︰
「還是這般狂妄,這是病,得治!」
說完,我便閉上了眼楮,開始呼呼大睡起來。
高韋見狀這才注意到,不知何時,這水袋里的酒都被我喝得一點不剩了。
難怪這會兒整個人都醉暈過去了呢?
高韋仰頭亦將水袋里的酒也喝得一干二淨了,不過片刻臉上也微微泛紅,只是他的酒量比高辰要好得太多了,整袋酒下去,依然精神奕奕,目光矍鑠。
瞥了一眼那個早已睡過去的,高韋的嘴角露出難得意見的俊雅的微笑,隨即將身後的披風也一並解了下來,站起身來走到高辰身邊,腳步依然穩健,隨即蹲來將披風蓋在了高辰身上。
高辰本就是個俊逸的少年,如今喝醉了酒臉上帶著獨有的紅暈,呼吸沉靜而平穩,也就只有他這般隨心隨性的性子,才敢這般喝醉了就躺在原地呼呼大睡的。
就這樣靜靜地看著高辰,高韋的腦海里不覺閃過一些塵封已久的回憶,令他不得不感慨,他的這位兄長真的于別不同,身子?c弱不說,就連這愛哭的性子,怎麼看都不覺是個堂堂七尺男兒,可他卻比任何人都要執著,也比任何人心中要充滿慈悲。
十一歲那年,有一晚他無意間瞧見了高辰看著一本書在默默流淚,自那之後,高韋便再也無法從腦海中忘卻他靜默流淚的模樣了……
後來,高韋知道了,當時高辰看的是《左傳》,而他當時看的那段,上面寫著的一句是︰
華元曰︰敝邑易子而食,析骸以爨。
……
瞧著高辰那透著紅暈的臉,高韋不知為何,如同著了魔障一般,突然想要伸出手去觸模那一片紅暈,當他寬大的手掌行至半途之時,高韋才陡然清醒過來,有些倉皇地將手又給收了回來,立刻站起身,退後了幾步,片刻間便離高辰遠遠的了。
「高統領。」
身後,一聲悅耳猶如銀鈴般的聲音傳來,卻令高韋不覺有些心驚。
回過身來時,便瞧見一身白衣如雪的美麗女子在身後不遠處靜立良久,高韋瞧見了來人,忙低頭抱拳行禮道︰
「末將高韋,見過長公主殿下!」
高韋不覺暗自心驚,自己方才竟然失神至此,竟有人靠近都未曾察覺到。
琬兒微微頷首示意,高貴典雅,雍容氣度,一派公主風範。
瞧著因喝醉而呼呼大睡的駙馬,琬兒不覺嘆了口氣,緩緩度步走到駙馬身邊,言道︰
「勞煩高統領照顧駙馬了。」
「末將惶恐。」
沒過多久,伺候在公主身側的婢女們也陸續趕了過來,而阿正也提著食盒在後頭跟著,來到此處,陡然間見到了二爺高韋也在此處,微微一愣。
「高統領公事繁忙就請先行,駙馬便交給本宮來照看吧。」
琬兒語氣溫和,令人如浴春風。
「是,末將先行告退。」
高韋恭敬行了一禮,也不多做逗留,便轉身離開了。
待高韋走遠了,琬兒才緩緩跪坐于駙馬身側,瞧著駙馬如此安心熟睡的面容,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了。
方才高韋的一舉一動,她都瞧在眼里了。
伸出手去拂過駙馬的眉眼,可能是因為喝醉的緣故,眉間還泛著熱,只怕到時候即便是酒醒了,也會頭疼欲裂,腸胃不適了。
從懷中掏出青色瓷瓶倒出兩顆清香藥丸來,喚來了阿正取來水袋,扶起她的頭就著水將藥丸給喂了下去。
阿正瞧著如此盡心盡力照顧自家公子的少夫人,心中亦是懷抱十二分的感激之情,瞧了眼放在一旁的食盒,里邊是太皇太後賞賜給幾位駙馬督尉的吃食,還特意恩準了幾位公主殿下親自給駙馬督尉們送過來的。
阿正隨著少夫人尋了公子一路,好不易尋到了公子,卻不曾想公子爺竟然喝得酩酊大醉,只怕少夫人瞧見了,又不免心中難過了。
「公主殿下,駙馬爺他……」
阿正想說些什麼好讓少夫人寬心,只因周圍有宮女侍婢在,阿正也得顧及宮規禮儀,不敢有所僭越,也跪在了一旁,好生伺候著。
「沒事的,阿正,你帶著眾人先退到一邊,這里本宮來看著便可,去吧。」
琬兒輕聲吩咐了一句,阿正連忙點頭稱喏,這便領著宮女侍婢幾人都離得遠些了。
待在周圍又恢復了平靜,琬兒靜處于駙馬身側,也是良久沉默不語。
也不知過去多久,駙馬于醉夢中忽而說起胡話來,似正坐著什麼夢境,喃喃自語著,愣是听不清她都說了些什麼,琬兒急切地伸出手去撫著她的眉間,卻陡然被她拽住了手,只听她似醉似夢地喚著琬兒的名字來。
「琬兒,琬兒……對不起……」
說到最後,眼角竟不覺滴出淚滴來。
琬兒聞言,不覺有些心如刀絞,這冤家心里究竟還藏著什麼委屈,竟惹得她在睡夢中都如此不等安寧?
沉默了良久,琬兒終忍不住俯來在她耳邊輕聲嘆了句︰
「你這冤家,有時候對你,真的是又愛又恨啊……」
……
待我轉醒過來,已經是快到酉時的事情了,好不易睜開了眼楮,目之所及,是樹枝枝葉間的縱橫交錯,而原本記憶中正午有些刺眼的陽光,此刻也逐漸暗淡下來,可見現在時辰也是越發晚了。
我急忙掙扎起身,蓋在身上的披風也隨之落下,這才急促憶起自己為何會睡在此地,定是同高韋喝酒時醉過去了,心中不禁暗自感慨,這燒刀子當真不是一般人可以踫的烈酒啊!
不禁伸出手去拍了拍自己的頭,想讓自己變得更清醒些,這才發現自己的頭並沒有如同以往宿醉後的頭疼欲裂,更沒有精神不濟,正對此異象暗自驚奇。
身邊,一個急促的聲音傳了過來,只听這人說道︰
「公子爺,您重算是醒了。」
我循聲瞧了過去,卻正好一眼便瞧見了阿正殷勤關切的神情,不禁有些奇怪地問道︰
「阿正,你怎麼會在這里?」
「公子爺,您喝醉了,在這兒睡了好幾個時辰呢,要不是……」
話到半截,阿正突然住口不再說下去了,只因為從另一處傳來一陣熟悉而又輕盈的腳步聲。
我不覺面色發白,當這人度步到我身邊時,我突然覺得有些天旋地轉了。
耳邊,突然傳來她溫柔可人的詢問︰
「駙馬,睡得可還安穩?」
「公,公主……」
我嚇得登時三魂沒了六魄,說話也如同舌頭打了結,都不順溜了。
只見琬兒面色無異,在我身邊緩緩地端坐下來,與我四目相對,隨即拿出絲帕來,仔細地為我擦拭額角的薄汗,十分溫柔賢惠。
我不覺呆呆一笑,伸出手去牽住了她的,這才知道,原來她竟然一直都在自己身邊未曾離去,難怪自己明明喝醉了醒過來卻沒有頭痛欲裂之感了。
「我方才喝醉了,你可生氣了?」
這回我沒有急著先道歉,因為我覺得琬兒似乎並不希望听到我說抱歉的話語。
「那就得看你是故意為之還是無心之失了?」
琬兒的淡淡一笑,臉上未見絲毫慍色。
「喝第一口時候是故意的,可喝醉了卻是無心的。」
我撓了撓腮,頗為認真的回答的。
「巧舌如簧。」
琬兒十分爽快地給了我這四字評語,我也只能虛心接受了。
「剛好,我讓人給你泡了杯解酒茶,溫度正好,把它喝了吧。」
琬兒微微示意,阿正便立馬小跑過去從侍女手中接過解酒茶恭敬地遞給了琬兒。
而琬兒在確認茶碗的溫度並不燙手後,便將茶遞給了我。
如此榮寵加身,我如何能不感激涕零啊,立馬從琬兒手中接過茶碗,片刻間便將茶水喝了個底朝天。
待我喝完茶水,琬兒又接過茶碗遞回給了阿正,緊接著又問了句︰
「餓了麼?」
听琬兒這麼一問,我這才想起自己除了吃過幾塊鹿肉,之後也沒吃過什麼了,這會兒確實是真餓了。
忙點了點頭,言道︰
「嗯,餓了。」
听我說餓了,阿正立馬將食盒也提了過來,在我跟前逐一揭開,里邊居然不僅有糕點,還有清香的米粥呢。
我一瞧見,就不覺食指大動了。
「皇祖母今日賜宴,可惜你錯過了,好酒好菜都招呼別人了,你也就只能將就著吃清淡的米粥和糕點了。」
琬兒在一旁露出頗為惋惜的神情來,而阿正則偷偷在我耳邊輕聲提醒道︰
「這些都是少夫人親自為公子爺你做的。」
說完,阿正便乖巧地退到一邊去了
我聞言,不覺露出靦腆的笑容來,忙擺手說道︰
「不可惜,不可惜,失之桑榆 ,收之東隅嘛。」
只要是琬兒為我做的,無論如何我都得把這些東西給吃個精光。
琬兒隨即將米粥和糕點都放在了我跟前,手托著腮,靜靜地在一旁瞧著我吃得津津有味,嘴角也不覺露出一絲難得的笑意來。
「今日皇祖母賜宴了麼?」
我這才思濾到了問題的重點,邊吃著糕點邊問出這個問題來。
「嗯。」
琬兒輕應了一聲。
我瞧了一眼那食盒,又聯想起了皇祖母竟親賞食盒下來給駙馬督尉,而且還恩準讓公主前來,可想而知,皇祖母是有心贊同幾位駙馬督尉所請了。
「這般說來,皇祖母必然會同意二駙馬和三駙馬所請了。」
琬兒聞言,微微嘆了口氣,言道︰
「你也想從軍入伍,是麼?」
我不想隱瞞琬兒,隨即點了點頭,言道︰
「嗯。」
琬兒微微一笑,只是這笑容里邊,有絲落寞在里邊,只听她夸獎著說道︰
「我的駙馬果然是勇氣可嘉呢。」
「琬兒……」
我突然有些莫名心疼了。
琬兒笑容逐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臉平靜,波浪不驚,只听她淡淡言道︰
「若我不允,你還會執意于此麼?」
我察覺到了琬兒的異樣,並不想過于逼迫她,只能是退而求其次,語調放緩,慢慢柔聲言道︰
「皇祖母並沒有恩準我的請求。」
怎知琬兒之意並不在此,她又緊緊追問道︰
「回答我的問題,若我不允,你還會執意于此麼?」
我心中不覺一陣刺痛,將糕點好好放在了一邊,旋即緊緊地抱住了琬兒,好生寬慰道︰
「你若不願我去,我便不去,好麼?」
琬兒將臉埋進我的懷里,身子竟有些微微發顫,只听她用略顯低沉嘶啞的聲音不斷重復道︰
「你不能去,你不能去啊……」
琬兒突然變得膽怯了,她在害怕,害怕眼前這個人若是親眼看到一些事情後,那她們兩個可能就真的回不到從前了……
我的心痛如刀割,抱著琬兒又緊了幾分,不斷點著頭,向琬兒承諾道︰
「我不去,我哪兒也不去,好麼,琬兒,我答應你,你不允,我便哪兒也不去。」
在听著我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耳邊承諾著哪也不去的話語,琬兒緊拽著我衣角的手,來回松緊了好幾次,放佛內心正進行著一番激烈的天人交戰,最後,當她伸手輕輕推開了我,臉上充滿了疲憊與憂傷,緊接著听她急切而又淡漠地問了一句,道︰
「你會害怕麼,若我變成另一個可怕的我,你,會不會害怕?」
……
那晚,琬兒突然情緒失控,緊緊抱著我,突然問出了這樣的問題。
「晨,若是有一天我變得不像我了,那你,還會如同現在這般,愛著我麼?」
……
我當時並不算是真正明白她這句話中所包含的真意,可當這個問題再一次放在我眼前,令我避無可避之時,不知為何,現在的我卻突然清楚地明白過來了,這問題的背後代表的究竟是什麼了。
而我也在此時才深刻地體會到了,琬兒當時是抱著怎樣的心情向我問出這個問題的。
那是恐懼、罪惡、痛苦,以及絕望……
琬兒的本性是善良的啊,也許正因為這份善良,才害了她。
這樣的心情,這樣的恐懼,這樣的罪惡,只因我也曾深切體會過,所以我能讀懂琬兒眼中的絕望,可我卻還不知道該如何將她從這份絕望里拯救出來,因為我早已失去了那樣的資格了啊!
若是無法將她從罪業之中拯救出來,那我願與她一道沉淪業障,永墮塵劫……
伸手溫柔地撫著琬兒的臉,我鼓起畢生的勇氣,想向琬兒坦誠我曾犯下過的罪業。
「琬兒,我並沒有你想象的那般好,其實我……」
正在此時,從不遠處隱約傳來幾句呼救之聲,不過片刻,那聲音也便越發近了,待眾人听得仔細了,這分明是四駙馬劉季在大聲呼喊著︰
「救命啊,救命啊!」
我和琬兒不覺大吃一驚,忙收拾各自心情,待彼此稍微平穩了情緒後,正準備起身去看看情況之時,只見劉季朝我們這急忙奔了過來,而劉季身後一直有人對他窮追猛打,待瞧清楚那人是誰後,我與琬兒臉上頓現錯愕表情。
那追著劉季狂奔一路,窮追猛打之人,不是四公主蕭玲,又能是誰?
難怪乎劉季都一路狂奔呼喊救命許久了,都未見一人敢出手及時相助的。
他們夫妻二人的私事兒,哪輪得上別人插手啊!
劉季一瞧了我,便如同看到救星,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便往我這奔了過來,邊跑還邊喊著︰
「大駙馬救我!」
而身後,四公主蕭玲也毫不示弱,追著劉季喊道︰
「劉季,本公主看你往哪兒跑!」
我和琬兒瞧見了臉色不禁一便,兩人同時出聲呵斥道︰
「劉季,你們在干什麼?」
「玲兒,還不快住手?」
……
劉季一把躲到了我身後,而四公主在見到長姐後也立馬停止了追捕,一臉氣鼓鼓地盯著劉季瞧。
「你們這般,成何體統?」
這回,我也是動怒了,不覺便擺出了大駙馬的氣勢來,將這小兩口都怔在了原地。
哪知四公主蕭玲先是抽泣了幾口,咋見大駙馬動怒又將那劉季護在身後便是要存心袒護劉季了,這鼻子一酸,轉瞬嚎啕大哭起來,撲到了琬兒懷里,邊哭著邊指著劉季說道︰
「皇長姐,你要給玲兒做主啊,劉季他,嗚嗚,劉季他欺負玲兒……」
琬兒護妹心切,好生安慰玲兒一番,轉而瞧了瞧劉季,便是想讓他將話說個清楚明白了。
劉季忙矢口否認,恭敬言道︰
「兄長和長姐容稟,劉季絕不敢欺侮玲兒的。」
「你還是你沒有欺負我?我不讓你去從軍,你便凶我!」
蕭玲一言,便將這小兩口的矛盾給點明了。
我和琬兒都頓覺有些筋疲力盡了……
一听此語,劉季也不敢再為自己辯駁了,想想不久前,他確實因此事同玲兒起了爭執,以往一直都是玲兒說什麼便是什麼的,可這回劉季想自己做一回主,他也想同幾位哥哥一般,入伍從軍,殺敵報國。
可玲兒就是不允,氣急了還說他膽小如鼠,本事稀疏,根本就不是上陣殺敵的那塊材料!
劉季也被激怒了,直斥玲兒就只知道玩樂,她如此阻撓自己入伍從軍,就只是擔心他走後沒人陪她玩兒罷了!
怎知這胡話一說出口,玲兒便露出十分傷心的模樣來,氣憤地直接甩了劉季一巴掌,還沒等劉季反應過來,玲兒的粉拳又如雨點般落下,當真是拳拳都下手不容情啊!
無法了,玲兒貴為公主殿下,劉季一直謹記這點,被打了雖然氣惱,可也絕不敢還手,更何況玲兒是女子,劉季也就更不敢如何了。
雖說不能回手,可也不能就這般任由著她打吧?劉季也不傻,撲了個空隙便發足了勁往外跑,哪知玲兒是被傷透了心,竟也不顧公主尊榮一路追了出去。
這時候劉季知道害怕了,邊跑還邊喊救命,原本指望有人來幫幫他的,卻沒想到周圍的人在看到追他的人是四公主之時,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保持沉默,放佛當作沒看見一般。
再到後來,事情的發展就到了這個地步……
既然四公主蕭玲都直接控訴了,那我這個做大駙馬的便也不得不管了。
隨即回頭一臉嚴肅地追問劉季,道︰
「劉季,四公主殿下所言,可都屬實?」
「我,我只是想殺敵報國……」
我正聲回應道︰
「我應該同你說過,你不能去。」
「可皇祖母都同意二哥和三哥所請了。」
「你年紀還太小,不在應征之列!」
劉季急了,言道︰
「到底是因我年紀尚小,還是因我身為駙馬督尉之故?」
這混小子竟將怨氣盡數歸于公主殿上,真是何等的不明事理。
「住口!」
我不禁大怒,揪住劉季衣領,呵斥道︰
「立刻去向四公主殿下賠禮道歉!」
劉季此時才自覺失言,可卻又跌不下顏面,緊抿著嘴就是不說話。
蕭玲聞言,心中悲憤,只覺心中陣陣疼痛,反詰道︰
「劉季,你這是怨我麼?怨我嫁給了你,成了你的絆腳石,是不是?」
邊說著,眼淚也不爭氣地掉落下來,早已是心涼如水了,點著頭言道︰
「好,我以後不再礙著你便是了。」
說完,邊哭著邊轉身跑開了。
「玲兒……」
劉季瞧見蕭玲哭的梨花帶雨,傷心欲絕,頓時追悔莫及,急忙掙月兌了束縛,慌忙一路也跟著追了上去。
……
琬兒本欲追上去卻被我拉住了手臂,再順勢將她攬進了懷里,隨即我囑咐阿正幾句,道;
「阿正,你帶人一道跟上去,好好看護著。」
「是,公子爺。」
阿正領命急忙也跟了過去。
輕輕撫著她的後背,我柔聲寬慰道︰
「可是傷心了?」
只听琬兒在我懷里輕聲嘆了句。
「玲兒她,長大了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