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里確實什麼都有。
這天晚上, 已經很久沒有出現的先祖夢境, 再次出現了。
邊城,古道。
這里是波斯商人來往華國的必經之路, 作為要塞,經年累月下來形成了一個規模頗大的集鎮。路途勞頓的波斯商人在這里歇腳, 順道將相對沉重的貨物在此交易。中原商人也在這里擺攤, 收購波斯人的貨物, 也賣帶你小東西給西域人。
這地方沒那麼多規矩,鋪一塊彩色的布就是一個攤位,遠遠瞧過去, 七彩斑斕, 煞是好看。
夏渝州發現自己又變成了白衣人, 站在一處高坡上, 饒有興致地看著下面的人群︰「胡人的街市果然有趣,你就是從這邊來的嗎?」
他伸出修長的手指, 指向遠處牽著駱駝行走的波斯商人。那駱駝上駝滿了貨物, 後面還用繩子拴著幾個衣衫襤褸的人。
「啊,我是跟著商隊來的,但我可不是被繩子牽著的奴隸,」身邊是與司君生得一模一樣的年輕男子,笑眯眯地眨著他那雙湛藍的眼楮,晃了晃手中的銀色詩琴,「我家里是貴族,有錢付路費。我就坐在駱駝上, 一路唱歌,那些波斯商人很喜歡听我講故事。」
他的洋僕人已經換上了中原人穿的短打布衣,兢兢業業地給他撐著傘。
「呵呵,」夏渝州嗤笑,斜瞥他,「你確定人家听得懂你的鳥語?」
「……」
場景一轉,不怕日光的夏渝州,負手在街市中漫步,葳蕤生光的昂貴衣袍使得那些小商人不敢靠近,甚至不敢直視他,只怯怯地看著他身邊的侍衛。
「你要找波斯人訂什麼鏡子,那人在哪兒?」似乎是逛得厭煩了,他轉身問藍眼楮,沒等到回答,街市上一陣騷動,有一團黑影沖過來。
「刷拉!」兩名侍衛抽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撲過來的黑影拍在地上,人體落地激起塵土與黃沙,弄髒了雪白的衣擺。
夏渝州緩緩垂目,拂去衣裳塵土,這才慢悠悠看向被按在地上的家伙。那是一名衣衫襤褸的小伙,穿著一件甚至不能稱之為衣服的亞麻坎肩,上面滿是鞭痕和血跡。
小伙艱難地抬起頭,高鼻梁深眼窩很是漂亮,只是那白皙的皮膚上有著可怖的燙傷,完全毀了這張俊俏的臉。他嘰里咕嚕說了一串鳥語,眼中滿是懇求。
夏渝州不由自主地皺眉,問藍眼楮︰「說的什麼?」
「司君」嘆了口氣︰「他說的話跟我的母語不一樣,應該是其他國家的方言。不過,幸運的是,站在你面前的我是知識淵博的吟游詩人……」
夏渝州︰「所以,他說的什麼?」
吟游詩人︰「……他說,大人,求求你,救救我。」
夏渝州隨手在攤子上拿了把傘,緩緩蹲下來,遮住了照在年輕人臉上的日光。那臉頰上還在惡化的傷口,頓時停滯了下來。
一名大胡子商人提著馬鞭跑過來,用帶著奇怪口音的官話道歉︰「請大人恕罪,我的奴隸突然跑了驚擾到您。」
「多少錢,我買了。」夏渝州站起身。
「啊?不不,不可以,」商人連連擺手,侍衛的刀立時指過來,把他嚇得一哆嗦,「大人,不是我不願意賣,是這個奴隸有問題。他在路上咬死了我的駱駝,是個魔鬼……」
波斯商人連說帶比劃,總算解釋清楚。這少年是他從別人手里買來的,準備販賣給一位喜歡漂亮男孩的大官,只是這少年邪性得很,半夜咬死了他的駱駝,還試圖咬死他。為了懲罰這不听話的奴隸,他就拴了繩子讓少年跟著駱駝跑,誰知剛曬了一會兒太陽,這張漂亮的臉就爛掉了。
這貨物算是砸手里了,他正準備處理掉,眼看著夏渝州是比那位大官還要富貴的人,他不敢欺瞞。
「無礙。」夏渝州抬手,示意侍衛給錢,自己拎著瘦成一把柴的少年離開集市。
「涯,你……」藍眼楮跟過來。
「去買只小羊來。」夏渝州把少年放到地上,看到他逐漸變成紅色的眼楮立時叫侍衛去買羊,然而已經來不及,餓瘋了的少年瞬間失去了理智,撲向眼楮所能見的活物。
尖銳的血牙刺進了夏渝州的手臂,他只是微微蹙眉,抬手制止了要來幫忙的藍眼楮,默數三下便捏著少年的後頸將他拉開。
少年的眼楮漸漸恢復神采,發現自己咬了貴人很是驚恐,又本能地將唇上沾染的血舌忝得一干二淨。
「好喝嗎?」夏渝州听到自己溫柔的聲音。
少年猛點頭,嘰里咕嚕表達著這是他喝過的最好喝的血。
「我的血可不是白喝的。」他伸出一根手指,點在少年的眉心。
「主人!」少年突然開口,用流利的普通話叫他,滿是燙傷的臉也變成了古極那張三白眼死人臉。
夏渝州一個激靈就給嚇醒了!
夢中的黃沙古道瞬間消散,入目的是厚重的西式窗幔。身邊的司君還睡得香甜,這令被嚇醒的夏渝州十分不爽,使勁推了推他。
「嗯?」司君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小羊來了。」
「小羊沒來,我被咬了。」夏渝州湊過去咬他鼻子。
司君乖乖給他咬,十分配合地握住夏渝州「被咬」的胳膊揉揉︰「那個少年應該就是古家的先祖。」
「嗯,」夏渝州模出枕頭下面的無疾鏡殘片,「這次的夢比上次要清晰很多,人說的話也多了。」
司君點頭︰「看來鏡子修復,對于其中留存的記憶修復也有用。」
「如果把所有的殘片都拼起來,修復成完整的鏡子,也不知能看到什麼秘密。」夏渝州舉起殘鏡看。
「咚咚咚」響起敲門聲,羅恩溫和的聲音從外面傳來︰「少爺,該起來用早餐了。」
司家這一輩的少爺有十幾個,不過羅恩顯然只叫了司君一個。待他倆洗漱穿戴整齊出去,羅恩還笑眯眯地站在門外。將一只帶著露珠的玫瑰花遞給夏渝州︰「這是少爺交代的玫瑰花,希望這花能給您帶來一個美好早晨。」
夏渝州瞪大眼楮,看向司君。
司君微微地笑表示默認。
「的確是個美好的早晨。」不大適應這種西式的浪漫,但不妨礙夏渝州覺得有趣。
「羅管家還親自給摘玫瑰,是我起得晚錯過了什麼大新聞,比如,我們家的少族長已經定了人選?」昨晚見過的七表哥,從隔壁房間走出來,優雅地跟司君點頭問好。
夏渝州覺得自己手很癢,想打人。
羅恩一點也不生氣,依舊笑眯眯的︰「並沒有這樣的事,七少爺昨晚睡得好嗎?」
「說實話,並不好,」七表哥看了夏渝州一眼,「夜里總听到奇怪的聲音,叫人難以入眠。」
司君蹙眉,冷下臉來︰「家族史中記載,這棟房子里有先輩的英靈,如果夜晚失眠,要反省自己是不是做了令先輩不滿的事情。」
七表哥這是第一次被司君這麼直白的回擊,驚訝地說不出話來。
夏渝州看看突然語言犀利的司君,小幅度地拍手給他鼓掌,像一只雙眼亮晶晶的小海豹。
恰好阿爾杰走了過來,打破了僵持的氣氛︰「少爺,夏先生,家主請你們一起用早飯。」
「小叔沒叫我嗎?」七表哥不滿,這樣的通知方式很不妥帖,通常看到他在,傳話的人應該會一同叫上他。
然而,耿直的阿爾杰並不懂這個︰「是的,沒有叫您。」
七表哥漲紅了臉,氣哼哼的轉身跑了。
夏渝州看得厭煩︰「真人真討厭,他小時候是不是經常欺負你。」
「倒也沒有,」司君搖頭,「他打不過我,只是很喜歡告狀。」
這些表哥們其實也算堂兄,大家都姓司。只是別人都有父親,他沒有。起了沖突小朋友告狀,別人的父親就會偏向自己的孩子,而他只有舅舅,舅舅卻是必須公平公正的族長。久而久之,他就不跟哥哥們玩了,就自己在屋里彈鋼琴、拼樂高。
夏渝州听得難受,一路上親了司君好幾下︰「以後有我,我只偏心你。」
司君耳朵紅紅地偏頭︰「好了,快點過去吧,不要讓舅舅久等。」義正言辭,嘴角卻止不住地上揚。
羅恩笑眯眯地走在前面,提醒歪頭看那對小情侶的大騎士注意腳下︰「阿爾杰,這可真是個美好的早晨呢。」
剛剛被地毯絆了一下的阿爾杰︰「???」
司舅舅果然只叫了他倆吃早飯,早飯過後就帶著夏渝州去展覽室看無疾鏡的殘片。
這展覽室比燕京那棟房子里的大得多,裝潢風格很是相似。大廳中央同樣立著先祖司南的雕像,更加巨大也更加精致。
夏渝州站在雕像前仔細看,這張臉與夢中的不同,畢竟夢中是自動替換了司君的臉,只除了那雙眼楮。夢中的司南其他地方都像司君,唯獨眼楮是原本的眼楮。與那副水墨畫像上的一模一樣,湛藍深邃,有著吟游詩人獨有的堅毅與快樂。
「我懷疑,你家先祖那副水墨畫,是我家先祖畫的。」夏渝州小聲對司君說。
「何以見得?」
「沒什麼證據,只是一種直覺。」鏡子里的畫面,其實就是先祖留下的記憶,那個凝視的角度太像了。
司舅舅轉過頭來,看到兩人頭抵頭對著先祖雕像說小話,輕咳一聲︰「渝州在燕京見過這個雕像吧?司家的先祖,馬鞍山侯爵司南先生。」
「噗——」夏渝州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轉頭瞪了司君一眼。當時他開玩笑說含山侯應該按西方習慣叫馬鞍山侯爵,害得司君差點摔跟頭,竟然被司家舅舅知道了。對著司君他可以胡說八道,對著長輩就不敢了,干笑兩聲︰「啊哈哈,您可真幽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