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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聚天雷

戰場兩分, 說另一側。

夫渚乃是須彌神山上的神鹿, 生而啟智, 會使一招名為「一方芥子」的術法, 能引出敵者一生中至為痛苦的回憶, 擾亂其心神。它奔向別北樓的途中,便施展這一招。

呦呦鹿鳴聲如水漫過曠野, 皓白的光漣漪般往外彌散,頃刻落得敵方二人滿身。

招式生效。

不過去念這一生,絕大部分時間都在雪原上修行, 不曾有過什麼痛苦回憶, 故而未受到影響, 但釋天這一縷分魂不同, 他有許多難言之痛。

——此一世, 他在泥沼里模爬滾打長大, 吃過無數苦,受過無數折辱打罵, 好不容易踏上大道, 一路尋訪名師名門, 希望能夠拜入,卻一路無果。遇到釋天本尊,更回想起前塵種種。夫渚一聲鳴啼, 當即讓他神思混亂,刀勢萎頓!

別北樓怎會放過這個機會?他回到先前的進攻姿勢,足踏層雲, 琴懸虛空,左手按弦,右手勾起撥回,迅速將音彈奏成曲。

曲聲鏗鏘激昂,無數利刃當空凝結、當空落下,勢比急風驟雨更烈,更勝拍岸狂浪!

這樣的攻勢,幾乎可用「狂暴」來形容。

他之前這般出招,忘念、去念、釋天分魂三人結陣,才得以抵御。此時無論攻陣還是守陣都無法再結,釋天分魂被打得步伐踉蹌,花了一息時間定下心神、穩住腳步。可一息,已是足夠大的破綻!

琴音戛然止,手離弦,而弦猶顫。別北樓將琴往下一送,但見六弦琴在風中旋飛幾道,砰的一聲,猛然撞上釋天分魂頭頂。

這時鹿鳴又起,名為一方芥子的術法再度被夫渚使出,將釋天分魂重新拖入苦痛深淵。

手持樸刀的少年嘶吼慘叫,六弦琴砸中後去勢不收,當空一轉,旋回,再撞!

這人還沒時間練成金剛不壞身,在別北樓接連數次不帶任何保留的攻擊下,被砸得頭顱碎裂,身首分離。

解決了一個,剩下那個,便不足為懼。

夫渚見一方芥子對去念沒有效果,轉而使出另一招,抬起前蹄,往雲上一踏,釋放出靈力——登時風起,將燒遍四野的鳳凰火都卷入半空,悉數砸向去念的臉。

去念倒是不懼怕鳳凰真火了,可火光灼灼,到底擾亂視線。

別北樓遠距離控琴,越過真火重重打向去念雙目,對手後仰躍過,化拳成掌,沉然一擊,欲以澎湃靈力擊回別北樓的琴。別北樓手上動作一變,六弦琴疾速後翻,躥上雲間,回到手上。

他一手持著,一手撥弦。

當啷——

音刃再如雨下!

這時又有一人乍現火光中,拿一把雪亮的劍,再逼去念眼楮!

他左眼被蕭滿捅穿,釋天沒給他治好,是眼下最為致命的弱點,心中一凜,立時旋身回避。孰料曲寒星意不在此,手上劍招一變,使出最為擅長的拖招。

不僅如此,曲寒星還一回生二回熟,抓來了孤山劍陣的雷。

到此時,三方夾擊,四面蕭瑟楚歌聲。

風都低回。

去念避無可避,防不勝防,幾度掙扎,終是落敗,帶著一身金剛不壞身頹然倒地。

曲寒星怕他沒死透,拿劍挑了點兒蕭滿的鳳凰火,從他眼里刺入,再翻轉手腕,攪動。

別北樓回到地上,垂下眼,長長出了一口氣。

「別哥。」曲寒星回頭喚他,卻在看清他模樣一刻變了臉色,三步並兩步迅速走到他對面,扶住他胳膊,擔憂發問︰「別哥你不要緊吧?」

肉眼可見,別北樓一頭黑發在變白。

他身上氣息亦起了變化,再無從尋到方才對敵時的高深凜然,整個人變得很淡,格外沉靜。面色也白,唇看不出絲毫血色,眉宇間更有一股若隱若現的衰頹之氣。

雨過天青的衣角在虛空里獵獵翻飛,似就要被掀遠,他人如身上衣,仿佛隨時能夠隨著夜風散了。

但別北樓神情淡然,動作不見慌亂,取出一條新的白緞,重新遮住眼楮,對曲寒星搖頭︰「無事。」

「你這樣子能叫‘無事’?」曲寒星不信。就算他是個突然被揠苗助長上來的,但哪會看不出,別北樓的境界和修為出了問題,若這會兒來個抱虛境,簡單幾招就能把別北樓殺死。

「不過是一時間耗損過多靈力和修為而已,調理一些年,便能回來。」別北樓輕描淡寫說道,轉身走向往他們而來的人群。

「真的?」曲寒星瞪眼說道。

「真的,你難道信不過我的醫術?」別北樓笑了笑,轉而說起其他,「多謝你趕來。」

曲寒星心說這兒的醫修里你境界最高,既然你這樣強調,你也沒必要騙我,那我就信一信吧,于是謙虛地拱了拱手,道︰「小事小事,應該的應該的。」

眾人都迎上來,其中貼了蕭滿給的符的容遠跑得最快,不曾料到剛沖到曲寒星面前,這人表情倏然一變,猛噴一口鮮血。不僅如此,人還朝前栽倒。

「師兄!」容遠手忙腳亂扶起曲寒星,夫渚也過來,把他拱到自己背上。

「他也是消耗過多,且突然破境,還未來得及鞏固,便身陷惡戰,眼下有些反噬。」別北樓一探曲寒星脈象,語氣鎮定,「我開幾副藥調理一番便是。」

容遠連聲道謝,和趕過來的沈意如等人一道,把曲寒星帶回去。

別北樓朝其余人擺手,示意他們各自散了。

無人不遵從,唯獨江別照上前,低低喚了聲︰「師兄。」

「我沒事。」別北樓笑了一下,抬手輕拍江別照腦袋。

「你一身修為都散了,境界跌落到底,還叫沒事?」江別照把頭撇開,躲過別北樓的手,但過了一剎,又轉回去,伸手探上別北樓腕脈。

便是這一探,讓她眼眶變紅。

「你是藥谷谷主……」別北樓溫聲道。

這一回,江別照直接把背轉過去,壓低聲音道︰「所以我不會哭。」

「我還剩多少時日?」別北樓抬起頭,隔著眼前的白緞往想天空,輕聲問。

「由我來調理,定能再活上幾百年。」江別照說得信誓旦旦。

其實他們都知曉不是。

如果曲寒星再見多識廣一些,就能看出別北樓眉宇間若隱若現的那股起,不僅僅預示著衰頹——它是一股死氣。

藥谷聖手江清庭,數百年來唯一踏上通天道路、飛升離世之人,卻在即將走遠的一刻,瞥見這塵世血海翻涌的未來。

一念立起,旋身折返。

亦是因為這一念,雙目被灼,從此天光不見。

綁在腦後的素白系帶輕起輕晃,別北樓抱著琴,目視遠方,緩慢說道︰「剩下的,就交給他們吧。」

遠方青塔佇立,四面江河倒涌來,浪潮如萬仞山高,幾乎齊天,而天幕被滾滾厲雷爬滿。

那不是孤山劍陣的雷,更不是什麼符法引來的雷,而是——

「渡劫天雷。」

青塔內,釋天以親昵又束縛的姿勢把住蕭滿的腰,抬頭朝上看了一眼,慢條斯理說道。

「在這種時候還能跨過門檻,喚來飛升雷劫,真是出乎意料。他一旦飛升,塵間之事,就再也插手不了了。」

「你說,眼下情形,他會選擇飛,還是不飛呢?」

釋天松開捏住蕭滿下頜的手,往上移,握住他被自己靈力捆綁起來、高舉過頭頂的手腕,語氣里很有幾分懶散,話至後半段,還多了些許好奇。

不緊不慢,當真雲淡風輕。

他是佛,這世間唯一的、真正的佛,凌駕眾生之上,若非某一日生出想法,根本不會到這片骯髒苦亂的土地上來。這世間也沒什麼能夠傷到他——就算天道都不能。

由于動作,兩人距離又近了些,氣息交織,卻是一片冷。

蕭滿沒有辦法動彈,臉上看不出太多情緒,听釋天說了這般多,也不給任何回答。

他經脈被大日極上訣堵塞不通,埋藏在體內數十年、已然同身體合為一的功法被剝離幾分,渾身都疼。

他在習慣這種疼,適應這樣的身體狀態。早在很多年前,神智尚未完全開啟時,他便學會這個方法。

當面對一個憑自己的力量打不過的敵人時,當被對手往死里打、骨頭都斷了時,更要沉下心來。

靜心,尋找角度,等待時機,調動這具破爛不堪的身體,用最小的力氣,打出致命一擊。

他不敢把期望全都寄托在晏無書身上,雖說按照這人的性格,說過不願飛升就定然不會飛升,但……

但萬一呢?

這樣的機緣,絕大多數人一生都不會遇見一次。

蕭滿緩緩吐納,伺機而動。

就在這時——九天雷落,江潮狂涌,以無可逆回的浩蕩之勢,沉然駭然撞上青塔,一聲訇然,天地都顫。

晏無書把他飛升的天雷給用來砸塔了。

塔內,堆積如山的靈石嘩啦啦四散,滿室光芒明明暗暗,碎屑粉末從頂上飄落,鋪得成一地狼藉凌亂。

塔外,晏無書劍指青塔,聲音冷冽︰「把人交回來。」

這話是對釋天所說。

釋天眼底掠過詫異,驚訝于晏無書的選擇,驚訝于他的強悍一擊,更驚訝于這座青塔竟然防不下他的所有攻擊。

但釋天面上並無慌亂,施施然理了理袖擺,偏頭看向蕭滿,幽幽問︰「他是站在什麼立場上,來用‘回’這個字的?」

「嗯?你給過他?」

釋天理完自己的衣衫,又去幫蕭滿整理。蕭滿一直冷冷注視著他,現在依然。倏地,蕭滿指尖動了動,極輕,好似在無意識地顫。

可就是這一顫之後,掛在腰間那塊玉佩猝然嘯響,迸發出磅礡劍意,直襲對面人腰間!

曠野之上,天外雷劫再臨,欲窮天之力。晏無書立于垂雲之下,玄衣起落肆意,銀發翻飛狂亂,天地潮來劍再指天,四野浪潮奔涌,仿佛要將江海竭。

這是誰都不曾料到的局面,包括天雷底下的晏無書本人。

飛升不完全在于境界,更在機緣。世間有五重境界,前四為抱虛、守一、歸元、太玄,其內都再分三層小境界,太清聖境卻不然。入此境後,再往上,便是飛升,但往上要往多上,無人推算得出,因為每個人的境遇不同。

晏無書從未想過要飛升,是以不曾替自己推算過,孰料這機緣來得如此巧。

但那又如何?他向來不喜天道,自然不會飛上去,與之同坐並肩。

所以,他一點兒都不介意利用這突然而至的天雷,去搞一搞塔里那個人。

所以,他劍聚天雷,攪動潮海,一式撼乾坤。

長光如龍,一聲轟然。

天地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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